后面的众人见他们头领满面皆是被喷溅上的鲜血,如地狱道中爬出的厉鬼,本都是一怔;却听那都伯用刀头指着地上的死尸喊道:“你们看着,若有畏惧迟疑,下一时躺在此处的便是我们!”众人这才似醒了神,有人高叫道:“是了!此刻我等已无退路,不抢下这土山,便只有死路一条!”
其时,山上的守军已列队起来,山上山下相对,都是红了双眼。只听人人高呼,杀声四起,霎时混战成一团。
前方战事一起,土山上守军便无暇他顾,西燕军紧忙着再搭浮桥。只听那一头领兵候着的将官大喊着鼓劲道:“你们快得一时,我们便早一时增援上土山;那土山上现已乱了,我们若能运得够人,这土山便必可为我所得,到那时论功行赏,你们都是第一等的功劳!”
搭桥的士卒们眼看便快近土山,回头只见一队队军兵都候在桥头,似是眼巴巴往这边看,摩拳擦掌急得只要把站前排的人都挤下水去。正这时,充作桥墩的筏子却眼看着不够这一段的数目。站在水中领头的一咬牙,向这十几个人喊道:“这是紧急的时候,再去寻材料也等不及,索性我等就在水里,做这一段的桥墩!”
那候在桥头处的西燕军士卒,见远远似是十几个人立在水中,用肩头扛了桥板起来。只听那厢十几人一起喊道:“桥搭的好了,快过快过!”
那领队将官身旁的士卒惊道:“从前走过木桥石桥,而今竟见着人桥了,可怎么走法?”
那将官吸了口气,道:“这都有人敢为你搭,你却竟不敢走么?”随即呼喝道,“浮桥搭设已毕,便该我等出力了!诸位都卖些力气,待得了土山,也好向主将参军复命!”
他眼见着手下士卒直沿着那浮桥一路奔去,不由心道:“时至今日,方是见着拼死的士气;这土山是必是可得下的!”
援军顺着这浮桥源源不断登上土山,不一时,守军周遭已是里外三层的重围。有士卒惊道:“哪里便来这么多人,于将军,这怎么办?”
一旁于文略喝道:“有什么怎么办?杀!死!”
有将官大声道:“莫慌,只一定占据高处;敌军背后便是洪水,只把他们赶下水去!”
只见西燕军倒向洪水一般,一时涌上,遭了迎头痛击后撤,片刻休整便又上来。且那四周攻击的如浪潮此起彼伏,一时险象环生。
双方正在拉锯,突然头顶一阵风声起;闻声者抬头看时,却见一块投石正砸在西燕军人群之中,当即两旁便有人被溅了一脸,只觉温热粘稠,也不敢细想到底是什么。
于文略循着望去,便知是城内先前搭设的高台此时又有了用场。他忙向着城池方向,大声呼道:“砸断那浮桥!砸断浮桥!”
土山上众人反应过来,一起跟着高呼,片刻只听城内齐声回应道:“得令!”
赵慎正在西面城墙上,身旁是向高台上传令的卫士。听他道:“就照着土山上要的做,攒出这些大块的石料不易,令投石的需瞄的准些。”
土山上激战犹酣,城内也使不上力气,只这投石方还可助一助力。赵慎想着那土山上是于文略带着的高氏部将,也知这以少敌多前景凶险,只能在心中默道:“但愿可保无虞。”
夜黑正浓如墨汁氤氲,点点火光更显璀璨。这一夜间,土山上仅坡前一座小丘都经数次易手。攻守两军一寸寸土地相争,刀锋刃卷,血浸土坡。直至肉搏战时,尽可见两方拖着残肢犹不退让的士卒,方知壮士盘肠而战的气概并非虚言。
浮桥在投石破坏之下已不能用,西燕军后续援军一时亦无法接续。可此时山上守军已是得以一而敌数人,渐渐不支。
其时,天色渐渐放亮,天边现出一抹早霞,似是浮云被这一夜血腥渲染。裴禹已登上高出观战,身旁将官道:“监军放心,浮桥虽损了,可我已传令准备船只了;纵然不派船载的士卒再上去,大势也已定了,敌军不过是负隅顽抗。”
裴禹眯眼看向水中浮桥,道:“那十余个扛桥板的军士呢?”
那将官微叹了一声道:“城内投石块正砸在那一段上,目下虽未见确实禀报,只怕多半都是伤亡了。”
裴禹道:“你将这些人的姓名尽数弄清,不论生死,我都要大大嘉赏。这一夜,我在军中得见这样的士卒,实是比见得下土山还觉欣慰。”静默一时,复道:“甚好。”
那将官点头应了,又听裴禹道:“你再遣人上得土山,山上剩下的敌军,不论将官士卒,我都要活的。”
那将官闻言心中微微诧异,可终究没有问出口,只道:“是。”
日光大亮时,裴禹登上土山。只见土山近旁水面触目惊心的一片血红;由近及远,顺着水面渐渐晕散,直至一里之外,那水中的血色尤清晰可见。夜来从土山上跌入水中的尸首被水流推在一侧,最终却将河水堆塞阻住,在土山东向似是又聚起一座小丘。只细看时才见那黑皴皴的尽是死人;只头脸双手浸在水中,那干涸发黑的血迹被冲掉,才露出黄白本色。
裴禹身旁有卫士见这景象,已几乎就要作呕。裴禹听见声响回头看他竭力忍着不敢出声,憋得脸面发青,只淡淡道:“确是惨烈。”又向身侧问:“这尸首中,可知是谁家的占多?”
跟随的将官道:“这怕是已不能统计。即便服色有别,可而今这样,也是再分辨不出。”
裴禹便也不再问话,只沿着这夜间的战场上向高处而去。众人随在他身后,见他一路踏去,也不知是错觉抑或是真的,仿佛他那袍摆扫过地面,都被染做淡淡的黑红。
待行至半山,有一对军兵押着俘虏从山顶而下。裴禹停步侧目,对面领头的亦见了是他,忙过来报道:“遵监军的令,这便是俘获的敌军兵将。”
裴禹略看过去,一行只有二十余人,不由问:“便只剩这几个么?”
一旁将官低声道:“莫说他们,我们先后遣了七八百人上来,战损也有七成。”
这时那队列中已押了一人过来,向裴禹报道:“这便是山上领军的将官。”
裴禹见他虽还著着盔甲,可仍能见周身大小创口向外涌着鲜血,面目已看不甚清,只是一双眼睛可见皂白。
这正是于文略。他见面前这人中年文士模样,立在此间也不说话,神色却高傲疏淡,心中愈觉愤恨,“咄”的一声便向他啐去。
裴禹却似是早有防备,倒是侧身避了开去;两旁卫士却惊怒起来,那边押送的人狠狠向下去压于文略肩头,边喝道:“你还胆敢如此。”
于文略挣扎喝道:“呸!”
那卫士挥拳要打,裴禹淡淡道:“你们住了。”又道,“把他们就押在这土山上。”说罢,从旁一径而过。
待登上山顶平地,这一块战场已被打扫出来,早有士卒在上头竖起西燕军的军旗。裴禹举目望去,西面城上的景象,倒也看得甚清。
他见那城墙虽一段段塌毁,可几日间毁损处又都做了补救;半是赞赏半是嘲讽,不由冷笑了一声。他知赵慎必就在城上,向一旁卫士道:“你喊话,请他们主将出来说话。”
那卫士低声道:“这距城已不算远,监军莫这么显眼的立着,我怕城上放冷箭。”
裴禹道:“你只管喊话吧。”
他立在土山上,这正是入冬前最后一段秋高气爽的时节。碧空湛蓝深远,若不看脚下这惨烈战场,真可直令人沉醉。这正是万里江山虽好,可夺取天下的路径却难免残酷肮脏。他在此处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赵慎不肯屈折的坚持,于滔滔时光洪流中恐怕早晚要湮没无闻,所能剩下的,不过是成王败寇的结局。至于此生际遇,千秋史笔,百年后还是否有人能记得此处此时的人与事,都不是他们能知晓掌控的了。
他眼见着城头上赵慎,忽而扬声道:“赵将军别来无恙?”
赵慎闻声只道:“尊驾要说什么?”
裴禹道:“将军当知到这一步,你这洛城是守不住了。我也不多啰嗦,只问将军一句,与其他日城破身死,可愿此时下城归降,当以国士待之。”
赵慎面目如石刻,那声音隔着半空传来,却并无一丝飘忽:“我即是赵家的儿郎,便无为自保而弃城池的道理。都到了这个份上,便请少费心吧。”
裴禹微微一笑,道:“你家世代受邺城的恩惠愿为他们驱驰,可你手下士卒又凭什么一并卖命?”
他这是正话反说,好似是为了离间他们城内军将,实则却意在点指他这般坚守于己全无用处。赵慎只冷冷道:“你也是因受你家太师恩惠才在此处折腾,却不可怜你手下士卒数月间背井离乡在此苦战的辛劳么?”
裴禹见他避重就轻的驳了回来,倒也不恼,只又道:“我知将军即为武将,最不愿为天下人非议胆义气节;可你只为这虚无名声,便置部下生死为不顾?再换一步说,同是因着为武将的缘故,将军便甘心困死在一座孤城而再无跃马疆场的志愿了么?”
赵慎敛目道:“尊驾说这许多,可我只知世上无事能十全十美;见势趋利而反复,你招徕在麾下的,便都是这样的人么?”
裴禹笑道:“将军也不必急着剖白,自可好好思量,只别真等到全无退路时追悔莫及。”言罢,向一旁将官道:“就按着我先前的令,布置土山上攻防,准备攻城前事宜。”再回看城上,已有弓箭手列上,裴禹背后双手上拇指捋着示指指节,望了那城上一时,淡淡道:“走罢。”
土山激战搅动着城内外众人心神,闵彧却丝毫不知外间的状况。他被俘后便被押在监舍之中,随身兵刃盔甲尽被收去,只剩着中衣戎服;东燕军兵一条铁链铐在他足上,便拖得他几难挪动。河水在城内漫溢,监舍中既为潮湿阴冷,更无人气;此时莫说没有犯人,连先前的看守亦都编入守城队伍;大约是谅他也走脱不得,也无人时时看管。倒幸亏他被俘那日赵慎是有交代,饮食总还有人来送,他发愁遍地水洼无处可栖身时竟有士卒抱了一捧稻草扔给他。
一两日间,无人理他。这样的煎熬,若是旁人实难受得住,倒是闵彧自幼顺风顺水惯了,凡事即便为难到末了也总得可解,好似从不知愁;此时骤遭这样大变,也不知是因着懵懂还是旁的,却并不甚焦躁心慌。
直这一日傍晚,忽听见吱嘎声响,栅门开动,跨步进来个人。闵彧再看时,原来却是赵慎。
第58章 嘉会再难遇
赵慎亦未着盔甲,身后随着一个卫士。闵彧只见那卫士捧着一捧物什,尚未看清拿的什么,那卫士已搁了东西便退了出去,只余赵慎一个在当场。闵彧再向赵慎面上看去,倒见他神色淡然,也不旁顾便径自进来,四下看了看道:“我与闵将军坐着说罢。”那地上虽铺垫了稻草,也毕竟湿冷,赵慎却似没在意,边说着已边跽坐了,抬眼看着闵彧。
他们是两军的仇敌,即便是为人俘虏对方又言语随和,此时多半人亦是要冷下脸面作势不理;闵彧略略一愣之后倒是一笑,亦过来对面坐了,只是未答话。
赵慎道:“将军好涵养,若换我为人阶下之囚,自忖是做不到这般荣辱不惊。”
闵彧见他说这话时眉目见喜怒不辨,亦不知这可是嘲讽,只道:“赵将军取笑。”又道,“将军何来为阶下囚这一说。”
赵慎一笑道:“是也谈不到这个,有死而已。”
闵彧方才不过是说者无意,听赵慎说出这句,才知听者有心,心中一咳却又是一动。略略斟酌,方道:“将军面前是有开阔出路的。”
赵慎却未再搭着话头,转而问道:“闵将军是哪里的人氏?”
闵彧方才本想是就着话头再向下说,却不知赵慎怎又扯起这个,只道:“雍州三原。”
三原古属焦获,前朝起置县。地辖丰原、孟侯、白鹿三原,北镇京兆,衣食京畿。赵慎不由点头道:“原来是关中富庶之地。”又道,“听闻闵氏是关陇豪族?”
闵彧道:“不敢与中原士族相比;况且有代北武川镇的群豪在,闵氏在关陇也不敢称强。不过我祖辈在前朝时,亦到过洛城入中书学,总算不曾总是井底之蛙。”
尉迟否极的武川部将与高元宠的怀朔旧交正是两方倚重的看家班底;赵慎听闵彧这话,忆起高元宠待洛城的往昔种种,未尝不是因为赵氏非他嫡系;再想到此刻的坐视不理,不由暗暗冷笑,只道:“闵将军实在过谦了。”
却听闵彧又道:“其实都城迁邺后,这数十年间,先前洛城中事前朝的官僚世家西迁关陇的不少;太师置学于东馆,教诸将子弟,讲学的博士中半数以上是洛城来的鸿儒。”
赵慎笑道:“这必是嫌我赵氏的粗鄙,不当与吾同谋。”
闵彧却神色郑重,接着道:“我不是要与将军说笑。其实关陇而今可见的非止在中原的前朝旧僚;荥阳郑氏,河内司马氏,清河崔氏,皆在高元宠掌权后西迁。我在西京时,常听父兄谈论,说高元宠重河北而轻河南,对豫、洛两州多有苛待,若不是洛城赵氏,河南早生大乱。如今……”
赵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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