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沟前一蓬蓬炫目的烈焰应声腾然而起,合着尘土浓烟,无数砰然声响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在这轰鸣巨响中,恍若仍有战歌昂扬,“骁雄斩,高旗搴,长角浮叫响清天。”
待到硝烟散尽,几辆巨车已四轮歪斜、摇摇欲坠,其中一辆更是栽歪进长沟。待这一声巨响过后,阵前复又归于沉寂。地面仍有未熄的火焰,灼得歪倒巨车外的铁皮红热。旭日已从东升起,透过高大城墙和缕缕硝烟映照在阵前。血火交织,金红朝阳之下,这三者间已俱分不出差别。
作者有话要说:
阵前唱的这首是宋“鼓吹铙歌”中的何承天的“战城南”,其实是一首南朝的战争诗,这种文气主旋律的调调其实并不太合北朝军人的风格。版权所有,特此说明
所谓“巨车”,可以认为是玉璧之战里,高欢“冲车”的YY进化版,机械上的可行性,请别较真……可惜不能给这个YY上履带……
以及这是费了这么大劲,把城周外围打扫干净了
第39章 回风动地起
此刻城南外一座高坡上,一时登上十余人,正是尉迟远与裴禹一行。其时西南两向上将兵的将官已在候着。日头已由东向升起,西燕军兵遵令赶到阵前打扫战场。一众人有的拖曳战车残骸,后队忙着将堑壕与长沟掘通,步军也顺势进驻其内,将战场前线推进到城下,唯恐迟了而被城内占去先机。
有卫士上来报:“已按将军和监军的吩咐清扫战场,目下未见敌军动作。”
裴禹微微点头,尉迟远挥手道:“知道了,去吧。”
其时阵前一线上一片狼藉,火焰已渐渐熄了,黑烟与皮肉焦臭气味却仍不散。幸存的东燕士兵也多负伤,走得动的方才被城内接应,而重伤不能动弹的,却是还不及搬运,便被西燕军兵占了长沟。卫士又来报:“请将军示下,俘兵如何处置?”
尉迟远道:“这却也来问,从前如何便如何罢了。归降者收编,不降者充做苦役。”
卫士道:“可这皆是些伤重连路也走不成的,都没可驱驰的用途,且俱不愿降。”
尉迟远皱眉问:“多少人?”
卫士道:“数十。”
尉迟中在旁道:“那便斩杀,又有什么难决断的?”转头便欲传令,开口刚出了一个“杀”字,却听裴禹在一旁道:“尉迟将军,这样不磊落的事,也做得么。”
尉迟中不防,粗声道:“怎么,他这样要抵死做对头,我还留着他么!”
裴禹淡淡看他一眼,也不再说什么。尉迟中尤自嚷道:“他们不是强横吗?倒是杀了他们,也做个震慑。”一时却听尉迟远喝止道:“戕杀些个半死的人,能震慑住谁?枉自露怯丢脸!”遂摆手道,“把这些人抬去扔到洛城城下,他们城内愿抬回去便抬,不愿抬这命便也不是丧在我手下的。”见尉迟中似还要纠缠,不由道,“今日登高是为了瞭望阵前,做总攻打算,勿要忘了正事。”
闻得这话,有卫士捧了地图上来。裴禹回身与他分执着两头展开,略抬手在其上以两指码测了下长沟与城下的间距,众人也围拢来看。一旁围西城的将官指画一处正要说话,却听城下一阵唱合之声。
众人皆道:“这是谁在阵前喧哗?”说着也都转头去看,却见城下侧门开放,有士卒出来将城下伤兵抬了进去。
有卫士道:“不是喧哗,乃是那些伤兵,他们方才便一直在唱……”
尉迟中喝道:“他们唱甚?”
话音未落,却听这歌声越加响亮,片刻之后,城墙上下也俱是此般歌声。歌声回响,直如山脉连绵不绝,直是久久方息。阵前的西燕众军已不由皆住了,面上神色俱是古怪,心中是何滋味,更是一时难以辨明。
尉迟远已看见阵前军士的僵硬表情,心中一阵烦乱忧虑,低声喝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卫士不敢怠慢,便将方才阵前巨车被阻时的情形详述了一遍,末了道:“所唱便是这首战城南。”
早先众人得报说长沟工事已被毁坏,本来俱觉欣喜,损了些战器也不打紧;可待此时听了这段话,却都不由些微惊心。半晌有将官低声咋舌道:“敌军真甚凶顽。”
尉迟中接口道:“可不是。若不是顽敌强横,这时都已该一鼓作气攻城了。”
话音没落,却瞥见尉迟远瞪他。尉迟中这才觉出又是口无遮拦说错了话,赶忙住口低头。尉迟远扫视众人,末了看了尉迟中道:“方才这话说的不中。他若是真强横,却为何是反被我们荡平了外围?相持一月,如今是真正兵临城下,到了要见真章的当口,谁也莫含糊。”略顿一顿,转而和缓了语气向裴禹道:“只是可惜这些战车,建造时监军也花了好大心血。”
裴禹淡淡道:“我不过是将图纸由西京带来,将军真说可惜便好好犒赏造车的工匠。”停了一时又道,“战之胜败,根源也从不在这些战器上。”这话不软不硬,尉迟远一时倒接不上来,那日闵彧的事后,他本也不想与裴禹闹僵。方才如是说道是有意示好缓和,谁知裴禹好似全不领情,也是尴尬。
裴禹以目旁顾,李骥忙上来接了他手中的半副地图去。裴禹空了手踱出两步到一旁,晨风拂面,众人谁也不敢搭言,静默之中,裴禹眯眼看向城头,只遥遥见城上伫立的守城卫兵俱持矛挎弓,直立尤如铁铸。心中不由默默念道:“战城南,冲黄尘……原来除却汉乐府的那一首战城南、死郭北,今日竟听得这样反其意的唱法。”一时胸内亦觉激荡,暗暗感慨道,“这方是视死如归的气魄。倘我现下手中可有这样的部将听用,可图的有何止这一座洛城。”直过了片刻方转了眼光,向尉迟远道,“诚如将军言,既已是到这当口,士气愈发是第一紧要事,可莫要弄出己方占优却被敌军气势骇住的事来。”说罢似不经意般向两旁扫过几眼,尉迟中已翻眼假意看向了别处。裴禹也只一个瞬目,最终看向尉迟远道,“将军说可是?”
尉迟远此时亦复了平静神色,点头道:“正是,”又向众将道,“诸位当好生激励麾下,谁不是扒着死人堆过来的,莫被敌军那付鱼死网破的作派唬住。他再发疯也不过是负隅顽抗,终不抵用。”
此处诸将也都是见过些场面的,谁愿因听了几句阵前战况便露惊骇被人看低?听得这话,纷纷道:“将军放心,仗打到这个份上,倒看谁先软脚。”
裴禹看向地图道:“方才说到何处了?”
那将官忙道:“方才说,拟向此处为主攻位置。”
裴禹听他把这一向上的布置都说毕了,方道:“你攻城预备用什么?”
那将官道:“用云梯。”
裴禹微微扬眉道:“哦?”
这话音中带着几分质询之意。攻城用云梯,较之堆砌土山这些办法,取的是快、猛二字。在战力占优士气高涨时,可以一鼓作气,一战而平定一城。可另一面上说,攻城时这士兵一旦上了云梯,便是上不着天下不踏地,悬在半空。城上若发难,死伤最是难免。这从地面到城上的距离越长,伤亡损失也自然越大。军中老话讲,要攻下多高的城便预备着垫多高的尸首。洛城城坚墙高,硬攻必要付大代价。而一旦一朝攻取不成,士卒们见了这惨状,生出畏惧之心,再要他顶着刀林箭雨登城爬墙,取胜便更难了。
那将官动这打算大约实在是因为围城数月,早就不堪其苦,一心想要速战速决。听裴禹此时问这话,唯恐他是有不满的意思,忙辩白道:“监军看,这样伤损固然是大,可眼下攻城,投石车不奏效,攻城捶也无法施展,实在也只好用云梯。”
裴禹并不置可否,只问:“那你可仔细看得,西南两面的地势。”
这洛城的坐落,是东南高于西北,而西面偏南又恰有一块低洼。那将官道:“西面地势的确低些,可这一点上战具搬运和进军都甚顺畅。”
裴禹问:“那城墙高几许?云梯高几许?”在那将官愣神时,已又问道,“城南与城西地势高度差几许?我若从西攻城,需得比南向多预备几许兵将?”
一时无人应声,尉迟远见这一串问里他竟没一个答得上的,不由也有些耐不住,斥道:“眼看着就要开战,怎的连这些事都未曾弄得清楚?”
那将官也是个没眼色的,这种情势下低头受几句训斥便罢了。他偏觉得这是枉屈了他,不肯当着主将认错,一径要自相辩白,低声道:“将军,从前咱们架云梯攻城从也没计较过这些事来。”
尉迟远听了这话,心理直恼得骂道:“便是你这样的夯货,我有十万兵马也不够赔的!”面上却不好当着裴禹再发作手下,只道:“洛城城墙之坚,如何用从前的战例来比?”
这颇尴尬的时节,却听后头有人道:“这些数据我等是测算过的,只是还没及报给将军。请将军们勿急……”
众人听得有人解围,也都好奇这却是谁,闻声都向后看。那声调本就怯怯的,这一下更越发低落,到了尾音上,几乎听不见的。却听裴禹温言道:“近前来讲。”
说话的也不知是脸色本来如此还是被这场面骇的,只见一张脸孔苍白,好像连点血色也没有。已有人道:“这是仓曹参军范懿。”听范懿道:“西城城高八丈余,南城城高不盈七丈,两下里差得约莫不足一丈五尺许,是据时辰测城墙投影算得的……”
尉迟远插话道:“南面城墙低矮些,可这一面的地势却不平整,运送不便。两面要择一处做主攻方向,其实都有不足处。”他看向裴禹,微扬眉头声音却刻意低了些,道:“我与监军回营再议。”
裴禹见他说这话时看向自己眼光似有深意,便也未再多言,只微微点了一点头。
待回到营中,尉迟远遣散了众人各自去。裴禹淡淡看着,待跟前再没旁人,道:“将军有什么计较?”
尉迟远默然片刻道:“监军觉得此时攻城,有几成胜算?”
裴禹不动声色,只道:“将军觉得到几成胜算时方可攻城?”
尉迟远听这话面色略显尴尬,道:“监军方才问的那些话,可见心中也是有顾虑的。”
裴禹道:“将军不妨直说。”
尉迟远沉默了片刻,方道:“此时下令强攻,却也无甚禁忌。只是为将者观军心,当知此时的情状,士气盛衰全看这一步下去的胜败。若顺,即便微末小胜亦可鼓舞士气;若强攻受挫……”
他这话说坦白也坦白,说含糊也含糊。这含糊处,裴禹心中却也明白。尉迟远这支军队中有一大部是新募的壮丁。这些新兵经得悉心操演训练,对战术战法自是精通,只是不曾经过恶战。新兵上战场,往往一顺而百顺,可若不顺便谁也说不准怎样了。说得白了,便是没有死力而战的气魄。而这一节恰是最无法的,士气又如何能靠刀枪相逼而生?
此刻尉迟远的顾忌,裴禹又何尝不曾有。城周防线虽节节后退,洛城被围守军却丝毫无人心涣散之象,今日阵前听得敌军战歌,而转眼看见己方士卒的震动神色,他便已知此时强攻绝非上策。
尉迟远却从裴禹面色上看不出他心思,便又道:“太师初设八柱国时,我在他手下的大将军底下做开府。这禁旅的将领一做便也数年。那时我凡临战事最先思虑的便是可否保尊上安稳,从不敢意气用事。因此,我平日是连赌戏都不做的,皆因旁人想着若是侥幸赢了如何时,我却总耽心万一若输了。凡大事有八/九成的把握了才肯去做。以致后来做了州镇的督帅,亦是如此。我不比监军,监军经的事,多半不冒险便做不成,因而说起胆气,我总也不及。”
裴禹听他这所谓直说倒更是絮絮了许多,也明白他这是在拼命剖白。其时心下已了然定了主意,笑道:“这与胆气无干。争恨小故,不忍愤怒,是为忿兵,忿兵者必败。而太师曾赞将军,是从不出忿兵的人。”
尉迟远闻言松下一口气,抚掌笑道:“这样的谬赞不敢承。只是监军这话,确是说中我心。”
裴禹口中轻笑,眼光却现出些微冷冽,道:“只是将军需知,此时不强攻,不过是因着可有比强攻更妥当的方法,却不是因强攻有何不可度的难处。我知道将军一向为人谨慎又爱护部下,可到了有些时候,总必得舍得出本钱。我正告将军,这一役如何也好,都是要做得付上万人伤亡代价的准备。”
尉迟远复敛了容色道:“其实这事上,监军与我是一样思量的。我说此时尚不宜强攻,亦只是为了稳妥,而绝不是取洛城的心意有所动摇。”末了低声又道,“况且,我更不愿与监军生嫌隙。”
裴禹注目他一时,道:“将军自是知轻重的人。”
待到裴禹去得远了,尉迟中方从内帐转出来,见尉迟远冷笑看他并不作声,自哂道:“我阵前讲话没过心,阿兄别真计较。”见尉迟远示意他坐,又道:“这城不攻了?”
尉迟远咄道:“你是没生得心吧,这话说的是什么?”又道,“不是不攻,是要换个除却强攻之外的办法。”
尉迟中道:“我可不就是这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