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禹在土山上见东燕军有人在阵前大呼小叫作势似要撤军,后队却暗暗重新列队,哂笑道:“这一日里,他软的硬的招数倒是用了个遍。”
一旁参将问:“这一日军兵想必已疲乏了,只怕闵将军疏忽上当,不如快遣人去报信提醒。”
裴禹微一扬手道:“我看未必。这一日已足见闵彧部下军容严正,若此时虎头蛇尾,那便真是我看走眼了。”
果然见任敌方骑军阵前如何相互挤碰,仿佛要撤退,西燕军中亦无人擅动,个个仍严阵以待。终是东燕军最后耐不住,齐齐举槊策马而来。
裴禹见东燕军已现急躁,忙点手唤过斥候道:“快去传令,叫闵彧不要再强守,让他们过去。”见那斥候得令去了,又唤过卫士道:“给尉迟远点信炮。”
原来他与尉迟两人早部下后招,此时敌军已是强弩之末,亦急于取胜,必然疏于防范,将其引进埋伏之中,便可事半功倍。前日里因为敌情虚实不明,也防军情泄露,这事只他跟尉迟远两人商议定下,不曾向下知会。闵彧大约也以为自己身后了无屏障,是背水一战,才格外坚持卖力。
谁知看了一刻,也不见斥候回来,底下厮杀尤盛,越发难解难分,全没有要放水纵敌过去的意思。裴禹眉头一皱道:“怪哉。”
一时又派了几名斥候去传信,竟都是如此。裴禹再一思量,不由骂道:“夯货!”抬手唤过一名参将,解下腰带上虎符递与他道:“你亲自去,拿这个告诉闵彧,我在其后已设了伏击,他抗令阻着赵慎不让过,误了事他能担待么?”
却说战场上两军已混战成一团,眼看西燕军某处破绽危急,即刻便要引发防线崩溃,可转眼又见预备梯队不知从何处而来,堵住缺口。赵慎亦是不曾见过这样滴水不漏的敌手,正要再传令,突然远远见得半空中火光一亮,却是数颗信炮。赵慎心中一动,忽见斜刺里旌旗一闪间,露出一位少年将军,似也正看向他。只见那人一张俊朗的清秀团脸,长眉细目皆如弯月,纵使战场杀红了眼,亦仿佛带笑一般。看盔甲服色,应是此间领军之将。赵慎脸色一凛,抬手想去摘弓箭,却见旗列一晃,再看时人已隐去。他猜度着便是与他缠斗一日的敌将,心中倒也生出几分刮目相看之感,如今见他在手底下滑脱倒也并不沮丧,反倒暗想:“这样的人物,一箭射死倒是无趣。”
正这片刻,只见西燕军阵型一散,眼看便见得几处突破路径。近旁几个将官不由大喜,纷纷道:“将军,敌军松动了!”
赵慎勒住马缰,举目又看一时,高声道:“莫急,叫众军不可擅动。”又道,“敌军并不见溃退败势,突然让出路叫我们过去,着实怪异。”他刚才遥见那信炮闪动,已觉有诈。又看天色擦黑,自己麾下众军拼杀一日其时也已疲惫,纵然冲过敌阵,前方情形又不明朗,身后更没步军跟上,眼下战局并不必非要只身犯险冒进。这一日虽有许多不甘,终究并没叫敌军占到便宜。思量一刻,道:“他既退了,我们也先撤军。诸位随我殿后,回营。”
是夜,闵彧率军安下营寨,听得来报道:“监军有请。”
闵彧向一旁卫士皱眉叹道:“我的麻烦来了。”
那卫士低声道:“听说裴监军脾气不好……”
闵彧见他面色忧虑,不由一笑,道:“违令的又不是你,你却这愁眉苦脸做什么。”说罢略一思量又道:“我卸了盔甲,自己去素服请罪罢。”
他一日大战,盔甲战袍已都沾满尘土,此刻就势在帐中尽换了去,草草擦了把脸,只带了一个卫士,便往裴禹处去了。
他进了帐,只见烛光倒甚明亮,裴禹端坐案几之后,神色似笑非笑。闵彧见状,倒觉得有些惴惴,急忙郑重行了一礼。
只听裴禹缓缓道:“将军怎么这般打扮便来了?”
闵彧道:“今日擅自违令,致敌逃脱,末将请罪。”
裴禹见他虽是请罪,却镇定自若神色诚恳,微微点一点头。并不接这话茬,却也不叫他起来,只道:“今日你的部众能在强敌反复冲杀下纹丝不乱,很好。”
闵彧道:“是尉迟将军平日治军有方,军将才能悉听号令、临危不乱。”
裴禹笑道:“原来是我不灵,所以我的令便不作数?”
闵彧听出他此话虽是玩笑,却含杀机,忙再拜道:“是末将违令有罪。”
裴禹见他只低着头,虽语气如恒,额角已见渗出细汗,烛影照耀下倒似在光洁额头上添了一抹光彩。转而淡淡道:“你说尉迟将军治军有方,靠的是什么?”
闵彧不知怎么话锋突转,又扯出这个,稳稳心神道:“靠与将士同甘共苦,更是靠公正持中奖惩分明。”
裴禹笑道:“说得好。”又道,“起来吧。”
闵彧听得裴禹语气已缓和,心中道难不成这便了事了?正纳罕间,又听裴禹道:“我今日见赵氏骑兵,方知名不虚传;而你一日相持,能令他寸步难行,亦很难得。此为功。”略顿一顿,语气突一转道:“可你为了意气用事,抗命不遵,罪当如何?”
闵彧见他突然又翻脸,心中一惊,面上却竭力不露痕迹,也未磨蹭便开口道:“当斩。”
裴禹今日观战,心中对此人亦颇为欣赏,此刻见他虽年轻,却已有名将风度,更生了提携之心,道:“有罪当罚有功亦当奖,此番功过相抵,斩首便不必了。说来部将在外,当有主见;你先前也不曾知道我的计较,抗命也是有情可原。”
闵彧听他这样说,心里一松,笑道:“多谢监军。”
裴禹亦笑道:“我还没说完——虽有情可原,军中若事事皆靠情原说话,我这监军也不必做了。况且你终究是误了我的事,死罪是抵过了,罚却不能免。”说罢向两旁道:“闵将军违令,责二十军棍。”
见闵彧面上一滞,已皱起眉头来,语带讥讽道:“怎么,将军方才说斩首时一派镇定,此时只是受些责打就这幅愁容?”见他复又低了头,当真是垂头丧气,见其态也觉好笑,挥手遣了闲杂人出去,道:“就在这帐中打吧,打完了我还有话讲。”
两旁军士上来,闵彧四下看了看,只叹口气自己伏了身下去。两旁军士已得了裴禹暗示,况且此时正在征战,真把将官打得爬不起身,谁去阵前卖命,手下都有分寸,只使了五分力气。哪知才打了四五下,闵彧便“哎呦”叫出来,裴禹看着军士动作显见是放水,知道这是卖可怜耍赖,心想这后生脸皮倒厚,不禁摇头一笑。
直打到十几棍时,那唤疼声里方有几分真了。待二十军棍打完,裴禹见闵彧已是手脚利落的忙不迭起来,便知他那伤无碍。
突然想起一桩事,不由问:“闵皇后是你什么人”
闵彧道:“是我姑妈。”
裴禹笑道:“怪道如此娇贵。”见闵彧脸色发红,似乎略微羞赧,又道,“你可是觉得如此甚丢脸么?”
闵彧强笑道:“依令受罚,不干脸面的事。”
裴禹扬眉笑道:“所以你这般大呼小叫,是欺我没见过人挨军棍不知何为轻重么?”
闵彧道:“不过是痛便叫了,若强自忍耐倒也无不可,只是何必。”
裴禹道:“你倒知道不吃亏,可战场上便不懂变通么?”又道,“我见你白日里向赵慎放了一箭,却为何射马不射人你可莫对我道什么君子小人的傻话。”
闵彧笑道:“既都已放了暗箭,谁还讲什么光明阴暗,我不愿伤赵慎性命,却为别的。”转而正色道:“赵氏的骑军我羡慕日久,他们训作战法当世再无人可及。若有一日,赵慎能为西燕所用,便可助西燕军亦建起这样一支铁骑……”余下的话他未再言讲,裴禹却怎能不懂。只见闵彧容色神往,双眸如暗夜灿星,不由叹道:“你是贵胄子弟却不贪安逸,有这样的志向,很好。”
他看闵彧一刻,温言道:“我今日观战,才突觉时光匆匆。尉迟远兄弟已老了,我亦不年轻,从此逐鹿中原,是该看你与赵慎这一辈了。”言罢又道,“文然,我今日责你,不必往心里去。”
闵彧见裴禹之前虽时刻带笑,那笑意却森寒渗人。此刻语气淡然,反而如日出冰消春风拂面。他听裴禹唤他表字,又说了这一通年轻年老的话,他是何等聪明的人,一时心中一暖,郑重大礼拜下道:“蒙先生如此看重,若不嫌弃,从此闵彧谨以师礼拜上!”
漏夜更深之时,裴禹却仍未睡。掐指算来,他叫尉迟远派去邺城的人也去了十日还多,那桩事三五日后便也该露头。只是他本原备了一家的席,如今来了高元安与赵慎两家的客;平添许多变数,他心中倒并不打怵,只是这席怎么吃法到时看着情形又要费心思量。正想着,身旁的文书上来拨了拨烛芯,又添了一道水,轻声道:“先生看着时辰歇下吧。”
裴禹淡淡道:“累你跟着我辛苦了。”
那文书笑道:“先生说笑了。先生这样殚精竭虑,我再道辛苦,便是罪过了。”
裴禹也微一笑,问:“李骥,我叫你办的事如何了?”
这李骥道:“我细细问了那叫程绩的东燕降将,陆攸之确是被杀了。”
裴禹摆手道:“我要问的是陆攸之到底怎么就被发觉,看他之前的情形,赵慎似乎并不疑他。”
李骥道:“还真只是凑巧,他去见城外取布防图纸的探子,好巧不巧就被赵慎抓个正着。大约审问之下他也就认了;赵慎要立榜样就这样杀了。”
裴禹听了沉默不语,李骥问:“先生觉得有蹊跷?”
裴禹道:“我只是不懂。先前赵慎对他是十二分的信任,纵然出了那叉头,以陆攸之的心思若真要全力周旋也未必没回转,怎么这么容易就认了。”
李骥道:“也许是受不了拷打。”
裴禹冷笑道:“一边是痛,一边是死,你挑哪个况且你跟他一起长起来,还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性的人?”
李骥笑道:“总不成是自己求死?”他本来是玩笑,见裴禹只沉思不语,不禁迟疑道:“难道……”
裴禹却转了话头道:“你自小跟着太师,有多少年了
李骥道:“十几年是有的了。”又道,“只是我太粗笨,太师现在成天向外赶我哩。”又叹口气道,“要说聪明机敏而最得太师青眼的,终究还得说是攸之。”
裴禹与他熟识,也不避讳什么,只笑道:“我说句实话罢,太师不愿留你恰是因为你太精明。至于陆攸之,”接着摇头道,“却是个瓜娃子。”见李骥似有不解,又道,“当日原本并不是要遣他来洛城的,只是他执意请求。那时我旁观看着,这些年太师待他不薄,他倒也谨慎得力;可他总觉这厚待只是因要用他,因此对太师礼敬多于亲近。太师或许总还以为他这是一心为了答报才如此坚决,不忍拂他的意便最终允了。”
李骥心想:“难道太师当年救下攸之不是为了日后利用?这是谁都看明白的事何必遮掩。”可口中却道,“这便是攸之矫情了,他是什么身份,竟还想叫太师怎样坦诚相待”
裴禹拨着案上笔管,淡淡道:“是了;不然怎么说你精明他却是瓜。”
李骥闻言一笑,却未注意裴禹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甲骑兵的描述可能有不准确的地方
第20章 谁谓我无忧
东燕天元四年六七月间,东燕都邺城发生内乱。太医令袁越图谋在皇帝为丞相高元宠设宴的酒食中投毒,同一夜,太府侍中曾高、廷尉司直路讳叛乱,在城中燃起大火,又率杂役家仆冲击丞相长史的守卫营,混战到天明终被平定。袁越被高元宠虐杀,曾高、路讳被斩首,附逆者皆死。
消息传出,朝野震惊。人们纷纷传言,袁越等人是不满高元宠的专断跋扈才奋起叛乱。这桩令天下为之骚动的叛乱其实规模甚小,反叛者不足千人,首脑皆是文人而已。然而此事令高元宠深感可怖,这样的叛乱,虽无大危害,但看得出是久为筹谋;一国都城乃至天子禁中,竟出现了行刺之事,他身旁还有多少这样深藏不露的异心之人,无人能够说清。
其后渐渐攀扯出皇帝与此事的牵连,更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宫闱秘闻。高元宠暴怒,邺城内一时血雨腥风,人人自危。
其时,许都、洛城两处的兵马正与西燕军鏖战汜水关。两军对峙月半,相与试探互有胜负,在紧要关头却传来邺城的消息。
裴禹闻报,心中终于舒出一口气。高元宠虽权势煊赫,但东燕朝臣中忠于皇室者亦不乏其人,尉迟否极数年前便令裴禹布置人在东燕朝臣跟前,着意挑动这些臣属与高元宠间的嫌隙。这一次,正是曾高身旁的西燕细作说得他心动,从而举事。这是经年的冷棋子,如今终于派上用场。
尉迟远在抚掌笑道:“我对监军,真是服了,这样的大乱闹出来,高元安还在这里待得安稳么?”笑过后又叹息了一声道,“不过可惜他们事败,若真把高元宠杀了,这里的事也便不用纠缠了。”
裴禹听了亦笑道:“凭这么几个货色,怎的可能真正成什么事?我用这条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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