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慎笑道:“自然是破釜沉舟,只是一旦……”
陆攸之忙止住他道:“未战便言后事,你糊涂了。”
赵慎正了容色道:“我说的是你的事,”说罢解下一片虎符道,“一旦生变,拿着这个,总可以出城,你尽放心。”
陆攸之望着木牌上那獠牙猛兽的一双怪眼,恍惚竟觉得似是裴禹凌厉不可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过,心中一凛。停了一刻,缓缓道:“你也放心,有那一日,我必毁了容貌自戕,断无生念。”
赵慎骤闻此言,不由一惊,随即怒道:“我放心什么?你再胡说,我可真抽你!”
陆攸之此时倒似生出玩笑的兴致,哂道:“你急什么,不是你先要我放心?况且我并不是要给你殉葬,只是不给彼此留毁身后名的后患罢了。”
赵慎只见他语气风轻云淡,两颊却禁不住泛起异样潮红,一手握着另一只手臂,直挣得指节发白。如此情状,心中更觉惊动,不由扳起陆攸之肩头道:“你莫胡思乱想。”
陆攸之望着帐帘一字一句道:“此间是你我,可出了这道帐门便只有将军,陆攸之已是死人。这世上没有死生挈阔的事,只说善自珍重,勿以为念。”
赵慎听得句尾这八个字,默默良久道:“无论如何,我必定想法要给你出路。”
陆攸之忽而展颜一笑,如韦陀花月下初绽:“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话音未落,赵慎已将他打横抱在怀中。陆攸之仰面望他一眼,便阖上双目只随他跌倒在地上。
待两人褪去了衣衫,赵慎双手从背后环上他腰腹,陆攸之周身不由一阵战栗。赵慎将头抵在他颈窝,温热的呼吸灼得他脊背滚烫。
从前两人欢好都极尽温柔,而今日两人间皆丝毫没有怜惜,直要在对方身上刻下烙印一般,似乎唯有如此,才可使彼此永不相忘。
陆攸之在身后猛力撞击之下,痛得眼前发黑,齿列深深噬进赵慎肌肤,心中却如骤然吹进一阵冷冽清风,有似闻大梵天清净五音,只觉无尽欢愉。那疼痛与欢愉相互交织,直如一张巨网从天而降将他牢牢罩住。
他在恍惚朦胧中,喃喃吟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第18章 山水有清音
端阳之后雨水渐丰,连下了几日大雨,洛水河面骤涨,奔流向东之势愈盛。这一日,天色尤晦暗不明,高元安率着一众将官,策马沿河岸逆洛水流向而西行,只见黑云压顶,水声滔滔,两岸崇山巍峨,不由感慨道:“这样的山河盛景,不怪天下英雄尽要倾倒神往。能于逐鹿乱世中活一遭,此生已不枉然。”
一旁副将笑道:“将军端的好气魄。”
高元安摇头叹道:“此去汜水,倒是要会一会故人。想来当年我与尉迟远兄弟同朝为将时,还都是毛头小子,混在一处倒也快活。如今二十余载岁月匆匆,当真是节同时异,物是人非了。”
他几日前已得了信,说尉迟远已率部欲偷袭汜水关,虽没得手,可斥候已探得洛城方向有大军移动,想来是要在汜水关与东燕军来一场大战。
高元安此次说动兄长,带兵解围,也知道担着多少风险,却不得不为。他早看出尉迟氏在关陇韬光养晦,绝非池中之物,此番东征亦是在试探东燕国力。洛城历来是经略中原的第一道门户,其象徴之意远大于城池得失本身。其实西燕隅坐西北,纵然得下洛城也未必有力经营,然而这进取中原之例一开,从此便要东燕分庭抗礼。高元宠铁腕治下大权独揽的本领是不消说的,只是有些目光狭隘短浅,难于容人。他想着朝中诸人皆俯首称臣,才是铁桶江山,却不想为此轻纵西面之敌,更是养虎为患。
兄长的种种心思,高元安自然明白。可是权力面前,亲生兄弟间亦有龃龉,有些话他也不能深说。只是如今战局进展,他的许都也已难免牵涉其中,便不能再坐视不理。
他听闻尉迟远率军奔汜水而来,心中倒也并不太惊慌。人人都道攻打洛城是靠一个拖字,却忘了守洛城也是靠一个拖字。西燕军劳师袭远,战线过长,已现出急躁之态。饶是尉迟否极有天大野心,前方粮草无以为继,军心浮动时,便是攻下洛城也得撤军。而那是若再有人在其后掩杀,却就正可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老话。因此如今尉迟远持重兵抢占汜水想要速战速决一石二鸟,他却并不想在此与敌决战。即便暂时绕不过这阻援之军,只要耐心周旋,不出纰漏,胜算早晚在他这边。
正思量着,却突听有斥候奔至马前高声道:“报!”
高元安勒住马缰道:“讲。”
那斥候道:“洛城赵慎将军报高将军,他率骑兵一千五百人已到汜水关外二十里,但听吩咐。”
高元安闻言一惊,正要骂这小子莽撞,可转念又想到,赵慎是一心要保住洛城,心思与他自然不同,倒也不能怪他。只得暗自叹口气,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一旁副将低声道:“赵慎怎将他城中骑兵几近全带了出来?只怕是不好驾驭。将军看……”
高元安一时竟也摸不透其中关窍,一提马缰道:“确是有些怪异,可我又不是赵慎肚里的虫,谁知他怎的想,且到时再说吧。”
此时西燕军中军帐内,两日间已得了四五次报,说洛城骑兵突出城后一路疾进,派出的围堵军将都是尚未完成合围,便皆被敌军走脱了。东燕骑兵,如今已到汜水关外。
尉迟远闻报也觉气恼,可转眼看见裴禹冷淡面色,帐下诸人皆惧怕他一般谁也不肯吭气,心中更是不悦,开口道:“这几日连绵雨天,道路泥泞难行,不曾截住赵慎,虽然可惜,但也是无法。”
裴禹眉梢微扬,似有些不可置信,道:“他从洛城赶来,大队骑兵竟只走了两天。我原想着这样雨天,骑兵行军总得休整,我们再加紧赶上,便可以拦下围住。不想他这一路竟丝毫不曾停,人可以熬得住,马怎么也不知疲累么?”他双手暗自一握,自语叹道:“这便是赵氏骑兵……”
却说赵慎马不停蹄,直看到汜水关城一颗心方才落下。转头看见元贵跟在身侧,低声歉然道:“我昨日失了轻重,待一时安顿下来,我叫人看你手上的伤。”
元贵笑道:“将军这便是见外,这算什么。”
原来自那日出城,天气便阴雨连连。一路虽是平原大道,可仍是泥泞不堪,马蹄上沾着稀泥,脚力受阻不说,还时时打滑。纵然这一千多士兵都是驭马的高手,如此情状下也都有些吃不消。行至半途,已是夜间。众人身上皆被淋透,冰凉雨水顺着铠甲渗进肌肤,纵快六月,夜风一吹也是湿寒难当。众人皆劝说赵慎且扎营歇息一晚再行,赵慎只是不允,策马便要再行,元贵在旁一把抓住他马缰急道:“这样天气里一味急行,战马哪里受得了?”
将领们的马多是名种,尚且还好,普通士兵中已有人的战马支持不住,前蹄将要跪倒。战马在军中直比黄金还贵重,平日间全都爱若心肝眼珠。如今这样,谁不心疼。赵慎也见青追鬃毛皆沾水湿粘在一起,鼻中喷出白气,也知如此甚是为难于人。可战事不容他丝毫犹豫忍心,见元贵犹自抓着他马缰不放,不由怒道:“你们便当西燕军都是石人木马不动的么,可知在哪里停下一阵,下一刻难保便再走不成了!”
见元贵仍不放手,急迫中挥手一记马鞭打在他腕上,喝道:“谁再啰嗦,军法从事。”
众人见状,也知他说的其实有理,虽是困顿亦只能咬牙坚持。元贵举起长槊高声道:“好马在前,中马护住中军,劣马在后轮流休息追赶大队,只是不能停。走!”
这队骑兵如此强急行军,一路东来,也不曾遇到阻拦。他们自己却尚不知,是如何在道道关卡间脱出生天。
这一日,魏权得报说高元安中军到达汜水关,在东北方安下营寨,不由大喜道:“主事的总算来了,快在城内准备,我迎高将军进关。”
等到了傍晚时分,汜水关内的派一队卫兵护着高元安和十几个亲随从城外而来,魏权早等在城门口。见了高元安,笑着施礼道:“许久不见将军,看来可知安好。”
高元安亦笑道:“几年不见,你是养的膘满体健,可见这一城主将做的甚舒服。”
魏权连连摆手告“不曾不曾”,又陪高元安玩笑了几句,方道:“将军帐内请吧。”
待诸人进了营帐,魏权道“将军请先用饭”便招呼卫士摆上饭食。高元安看了一眼案上钵内的清炖羊肉,不由又笑道:“这洛城一带的饮食也真是怪异,全都这样多汤头。任什么美味;一瓢水浇进去滋味也全没了。”
魏权见高元安只是随意评说,也不是真心挑剔,便附合着道:“当真如此,不管什么吃食都是一把葱一把盐再浇一勺白汤,全都只剩一个味。我在此间这些年;还是想念家乡饮食对胃口。”
高元安拨着汤中羊肉道:“犹记得当年在关陇时的烤羊腿甚有口味,只不知此生还能旧地重游不了。”
魏权见状道:“正要禀将军,西燕军向西撤了四十里。”
高元安淡淡道:“可知是何意?”
魏权道:“不知。许是学人家退避三舍?”
高元安哂道:“胡说,难道我是成得臣?”
魏权忙陪笑道:“末将粗陋,哪懂得那么多典故。只是随口一说,将军别当真。”又道,“赵慎率军驻在西北面。”
高元安想想道:“请他明日一早便进关来,好些事都要商议。”
魏权点头应了,又觑着高元安神色道:“赵慎这次出兵可是倾其所有……”
高元安道:“现在是他求我,我怕什么。只可笑这世上人全好像我心里多惦记着他那点骑兵似的,却忘了为这点招多少忌讳,有什么意思。”
魏权听他半真半假,也只附和着一笑,转而正色道:“赵慎毕竟年轻,总想着能毕其功于一役才这样全盘押上,将军却不能不留后路。”
高元安扫他一眼道:“什么意思?”
魏权低声道:“我来这里这些年便在洛水沿岸置下大小船只,又结交许多使船的老客,这水路一趟可向东通畅。如今将这事说与将军不为别的,是私下交个底,但有所需,将军便开口。”
高元安点头道:“我这厢先谢过了。”
魏权道:“不敢。我是靠将军提点栽培才有如今。虽眼前兵力微薄不能助将军出战,但将军有什么吩咐,力之所及我皆会尽力。”
高元安听他这话,一面是述说表忠,一面却也是婉转求告不愿参战。凝眉顿了一刻,叹道:“你有心了。”
却说第二日晨起,高元安尚在帐中更衣。副将进来道:“赵慎已进关了,魏将军在中军帐内看他,请将军得空时便去。”
高元安笑道:“来的倒快。”一旁卫士已将内里衬的细锁甲系好,又取来外袍中单。这服色乃是绛色大袖衫,内衬白沙中单。副将看了眼奉上的笼冠问:“将军今日用金冠还是玉冠?”
高元安道:“为表郑重,就用金冠吧。”说罢坐着叫卫士将冠罩在发髻上,副将问道:“将军今日不着戎装?”
高元安笑道:“我今日要摆摆威风。”说罢起身,卫士又将绶、剑与他佩好。
一时穿戴完了,高元安敛了容色,郑重道:“走罢。”
一行人由卫士引着进了中军帐,诸人皆立起相迎。众人见他不着甲胄而着朝服,衣襟上饰山云朱雀纹,其上下对称列着忍冬叶纹,整齐端肃,平添威仪。座下高元安故部不少,可见了此景,心下都明白,这便是在无声宣告尊卑有别,谁都不得造次。
一时众人皆整肃形容,魏权将高元安让到主位。高元安向座下微微一扫,见赵慎就立在当下,便微微颔首一点头。
当下也不多废话,坐定了便问:“西燕军扎住营了?”
魏权道:“在西向四十里外。”
高元安向赵慎道:“你将营寨移到汜水关南临近洛水处,我东北方和你呼应相对。”
见赵慎略略迟疑,又道:“可有什么疑虑?”
赵慎道:“将军是要临河扎营?”
高元安微微笑道:“若是旁人,我也不敢担这不留退路的风险,可你的骑兵,我却放心。要你这样扎营,是为着一桩好买卖。”
说罢又正色道:“西燕军围攻洛阳,粮草本就是问题,他如今又向东挺近,辎重必还在后方。这种情势,尉迟远当然是想要挟重兵速战速决。他既然蠢蠢欲动想探得虚实,我便给他个虚实瞧瞧。他见你驻扎在河沿,阵型不稳,心中一定难耐要出兵进击。到那时,你什么也不要管,营盘要不要都无所谓,只管给他迎头一击,挫他的锐气。经此一战,要让他迟疑不敢决战。拖上用不了一个月,他补给不足,必当遁走,我军再趁机追击,可保全胜。”
他见赵慎眼中星芒般光亮一闪,不由颔首笑道:“这办法,想来也合赵将军的胃口。”
当日午后,尉迟远营中便得报,说赵慎拔营向南面迁移。
众将本在议事,听了这报,纷纷道:“我们趁他立足未稳,突袭必有所获。”
尉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