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要见她么?楚熙迟疑了。
她恍然听见:“去罢,既然到了这里,终归是天意。”
她不明白这句话,转头去看楚浔。
楚浔在对她笑,拉着她边走边说:“堂堂的秦侯,面对十数万的元兵尚能以身犯险,诱敌深入,决策千里,运筹帷幄,怎么面对自己的娘亲,偏偏如此优柔寡断呢?”
豁然开朗。楚熙振奋精神,欢喜地笑了,“也是,我楚子锦,怕什么呢!”
当即反走在前,带着楚浔,一手按着伏龙剑往里走。
此时正值冬季,又在北方,遍地都是霜雪,可是这里却偏偏能够像在夏季,郁郁青青的竹子遮天蔽日,把刚升起的太阳隔绝在外。竹叶是青的,还带着露水,竹子也是青的,深埋在土里,空气中带着清新泥土味,这是天地间最纯正的地方。
地上湿湿地,像是下了一场小雨,虽然泥泞,但也不至于令人跌倒。
楚熙担心她白色衣裙会被泥土弄脏,便道:“阿浔,我背你。”
楚浔却担心楚熙的身子,这里寒气重,少不得要入侵体内。她还可以撑得了,可是楚熙那副不中用的体魄,到底是不让人放心的。
“不必。”她淡淡地扫了一眼楚熙,绕过她往前走。
楚熙急忙跟上道:“这里脏,我背你才不至于叫你弄脏了衣服。”
“我背你。”楚浔却突然停了下来,回头认真道,“上来。”
楚熙:“……”
最后楚熙还是妥协了,跟着楚浔快步走到了林子中央。
那里有一座竹屋。
走近了,才发觉上面有块匾额,名为:“归零”。
归零?
楚熙和楚浔俱都一愣。
这“归零”二字,怎么那么熟悉?
楚熙想起了那首签文,和空名的话,心里不由惴惴不安起来。偷偷看了一眼楚浔,但见楚浔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来,楚熙只当自己想多了。
正当这时,竹屋的门被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走了出来。看见楚熙一愣,继而脸色大变,急忙往屋里走。
楚熙眼见那女子惊慌失措的模样,和记忆中那年轻的娘亲真有几分相似,便大惊失色,脱口而出:“母后!”
甄姬身子一僵,现在原地不动。
楚熙忙跑过去,欢喜地唤她:“母后,我是熙儿啊。母后,儿臣很想念你,特地来接你去泾州……”
“我不认识你。”甄姬看着楚熙,慌乱之后,是冷漠的陌生。
楚熙一愣,急切道:“你是我的母后,儿臣怎能认错?母后,儿臣是真心地想请你与我团圆的……”
“够了。”甄姬眼神冰冷地望着她,冷笑,“姑娘,你认错人了,这里没有什么你的母后,只有一个村妇罢了。若是没有别的事,老妇要走了。”
真的转身就走,没有任何的留恋。
忽然听见身后咚地一声,还有楚熙那哀切的悲鸣:“母后,你不要儿臣了么?!母后……儿臣不明白,儿臣做错了什么,让你要这样罚我!”
正迟疑间,面前一个白衣女子挡住了甄姬的去路。
“甄夫人。”楚浔心疼楚熙跪在地上寒气重,又恼怒甄姬的态度,便不管礼数地挡住她,“子锦身体不好,你纵然有万分恨她,她到底是你的骨肉,你不心疼,尚有人心疼。”
甄姬见这女子眉目清冷,又见她眉心有气,一副劳心之相,似乎颇为面熟,本不欲与她纠缠,可听见楚浔这般说了,她也不知是真是假,只好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楚浔见她并不是真那么无情,便道:“子锦身子大不如前,往往会因气血不定而昏迷,前阵子身子刚好些了,可不要再因此坏了。甄夫人,恕怀槿直言,有何不快大可以训斥子锦一顿,子锦只剩甄夫人一个亲人,夫人真忍心让子锦孤家寡人么?”
甄姬沉默不语,无言以对。
楚熙跪在身后,压抑着哭声道:“母后,若是因为儿臣杀了父王和兄长母后因此恨我,儿臣也无办法,但是母后绝不是因为如此。儿臣愿意替父王守孝,愿意死后不入宗祠,不立墓碑,不进家谱,可母后不能不要儿臣啊!母后……”
听着耳边那一声声悲愤的哭喊,甄姬也不由为之动容。
半天,她才悠悠地叹了口气,走到楚熙面前,冷着脸道:“起来。多大的人了,还这般哭哭啼啼的。你不是挺威风么?杀兄弑父,政变□□,现在还是堂堂一国之君,在我这里哭甚?”
楚熙擦去泪水,抽抽噎噎地站起来,像个孩子一般,乖乖地任甄姬讽刺,她也不敢辩驳一句。
甄姬道:“你走罢,我不想再见到你。”
“母后!你要儿臣走,也得告诉儿臣,儿臣哪里错了?你十几年来对儿臣漠不关心,冷言冷语,儿臣对你是如履薄冰,生怕惹你不高兴。可是母后越发对儿臣厌恶,竟然把儿臣拒之门外,永不相见!”一腔热情被一句话浇灭,心底是从头冷到脚,本来就对甄姬有芥蒂的楚熙这时彻底地寒心了,收起眼泪,冷静下来,低声质问。
楚浔眉头一皱,却没有说什么。楚熙,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换作以前,只怕是要和甄姬大闹一场,不然就是哭过以后,脾气上来就要和她对峙,这次却能够收了性子,冷静下来,还真让她意外。
要不是那泪痕未干,她几乎要以为楚熙在装模作样。
“母后,你告诉儿臣,你到底爱过父王没有?”楚熙的声音,平静之下还带着不平静的颤抖。
她的指尖是凉的,心,也是凉的,脸色也苍白如蜡。
“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甄姬皱眉,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楚熙却仰天大笑,笑地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眼角的泪水混着淡红的血液一起滑下惨白的脸颊。
楚浔大惊,忙过去抱住她,害怕地问道:“子锦……子锦……莫要笑了,莫要笑了!你现在感觉如何?是哪里痛了?”
楚熙止住笑,眼神清澈地望着她,颤抖着唇道:“阿浔,我冷。”
说罢,深深地看了神色冷漠的甄姬一眼,直直往后一倒,不省人事。
楚浔怜惜地抱着她,低声道:“是冷了些,我带你去取暖……”
甄姬心里却隐隐颤抖。
阿浔?阿浔……是楚浔罢?这孩子……真的是楚浔么?
她望着楚浔,缓了缓脸色,又看着楚熙已经昏迷,想了想,便推开竹门道:“把她抱到我床上去。”
本来想和楚熙离开,可是这时候楚熙如何她也不知道,如果轻易擅动,只怕不好,再加上她从小没了母亲,对甄夫人和楚熙的关系她还是想让两人和好,所以点点头,抱着楚熙进了竹屋。
……
楚熙感觉头很重,好像身子不能动弹,又听见耳边有谁在愤怒地悲鸣:“朕只是爱上了一个女子,朕的妹妹啊!”
那人大声哭泣,女子娇柔的嗓音变得沙哑无力。
楚熙想要问她,为什么哭,却感觉到了自己的力气渐渐恢复,身子的不适也没有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甄姬坐在她床前,一脸沉思。
“……母后。”她喊她。眼光却在寻找楚浔的位置。
楚浔不在。
楚熙撑起身子,咳嗽了两声,还没开口,就听见甄姬道:“你只剩下一年的命了。”
楚熙惊讶。
“我略懂一些气相。”甄姬叹道,“你既然命不久矣,我也不能再这般下去。”
“……你……”她视线落在紧闭的竹门上,压着声音道,“你告诉阿浔了?”
“没有。”甄姬摇摇头,又顿了顿,问道,“她就是长公主楚浔?”
“是。”虽然不知道甄姬为什么这么问,但楚熙还是老实回答了。
但,接下来,事情就变得不对了。
甄姬先是像在出神,听见楚浔的名字,竟然眼里氤氲起了雾气,然后颤抖着手,捂住自己的嘴,一副震惊到不行。在见到楚熙疑惑的目光下,慢慢地冷静下来,又关切地问道,“她的驸马是谁?”
“驸马?她没有驸马。”楚熙更加不解,为什么甄姬可以在自己女儿的面前那么关心楚浔?虽然她很高兴甄姬对楚浔的特殊,这样一旦甄姬知道楚浔和她要成亲,定然不会阻拦,只是这“特殊”,实在太特殊,居然可以忘记了和自己女儿感情不合,在女儿面前急切地知道一个女子的成婚未否。
“什么!”甄姬尖声怒道,“她已经……为何她还没有驸马?!”
楚熙尴尬地理解了甄姬的震惊。因为……让楚浔不是完璧之身的,还没有驸马的罪魁祸首不就是她?
这时,楚浔从外边推门进来,正好见到甄姬失常大怒的样子,以为楚熙惹她生气,便走过来道:“甄夫人,子锦若是说错了话……”
“浔儿,告诉我,为何你还没有驸马?!是谁对你做了这种事?!”甄姬激动地逼问她。
楚浔错愕,脸上神色不自然。
楚熙心想,按照甄姬这种态度看来,她一定要逼问出来是谁,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母亲逼问女儿一样,既然这么关心楚浔,索性把事情都说了说不定甄姬还能参加她们的婚礼。
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对的,便下了榻正色道:“是我。是儿臣。”
楚浔脸色越发奇怪。
甄姬却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她看看一言不发的楚浔,又瞧瞧楚熙,冷声道:“不可能。”
“儿臣已经决定在找到母后之后迎娶怀槿,母后不信,可以问问怀槿。”楚熙望向楚浔,满怀期待。
楚浔坚定地点点头,认真道:“是,我要嫁她。”
甄姬震怒之下,连退两步,脸色苍白地可比楚熙。
她缓缓地,眼睛里的光明全部黯然下去,像是失魂落魄般地,怔然。
楚熙拉着楚浔跪下去,掷地有声道:“请母后成全儿臣……”
“啪——”
楚熙偏着头,脸上红了一片,嘴角很快溢出鲜红。
配着她的红衣,更加醒目刺眼。
“你……你……你怎么可以!你们……不,不,我不允许,我不允许!”甄姬勃然大怒,呵斥道,“楚熙,你配不上她,我不许这样荒唐的事情发生!你离开她,离开她!”
楚浔脸色瞬间冷下来。语气冰冷道:“我与子锦的事情,若是甄夫人愿意来喝喜酒当高堂我便敬你为长,若是不愿意,我们不会勉强。”她站了起来。
跪天跪地跪君王,她放下高贵只为楚熙想要她的娘亲,而这位甄夫人,似乎根本就不愿意接受她们。
楚熙擦去嘴角的鲜血,站了起来。太陌生了。这个母后,不是她的母后,她从小到大没有谁敢打她,就是曲宣,她也让曲宣付出了抄家灭族的代价。说她没关系,可是,她好不容易让楚浔答应她的,现在甄姬来反对!
她说过,天地间,没有谁有资格让她们分开,除非,是楚浔反悔。
相比起一个母亲,一个不负责任,对她毫无母女之情的母亲,楚浔是她的命,她的尊严,她的一切,她不容别人来侮辱她,对她发号施令。
即使是当今天子也不可以。她的母后,更不行。
“母后,既然你不愿认儿臣,儿臣也不需要你了。”楚熙轻笑一声,牵起楚浔的手,往门外走,“阿浔,我们回去。”
两人走到门外,突然听见甄姬的怒吼:“楚熙,她是你皇姐!”
作者有话要说:
☆、母女恨天仇地怨,姊妹情前因后果
“楚熙,她是你皇姐!”
楚熙回头怒吼:“她不是!我是你的女儿,她是先帝之女!我和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是那个病死的公主!你是皇后亲生的,你是她的骨肉……”甄夫人坐倒在地上,流着眼泪,失神自语道。
“你以为为什么我不敢让你去皇宫?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和你父王闹翻?你以为我为什么在你杀了你楚镇的时候不闻不问?因为……”她闭上眼睛,痛苦地扶着睡榻,一字一句道,“你就是那个病死的公主……是楚禛的女儿,和楚浔,同父同母的亲姊妹。”
楚熙慌张地望向楚浔,却发觉楚浔的脸色已经褪得干净,苍白的薄唇在颤抖,低声念道:“难怪……难怪……难怪父皇要饶你不死……”
“不是这样的,阿浔,不是这样的,我根本不是什么先帝之女,我和你没有关系……阿浔!”她手足无措地要去碰楚浔。
楚浔却抬起头来,惨然一笑:“子锦,你真以为,在乾元殿,是我可以放走你的么?”
楚熙如遭雷击,退后几步,扶着竹桌才能站稳,哽咽道:“她胡说!我不要让她认我了,阿浔,我们走。”
甄姬这时,已经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冷眼看着楚熙挣扎,苦笑道:“楚熙,你还记得,你父王送你去京城的时候告诉你什么吗?他说——‘希望你去那里,能够得到想要的答案。’,可是,你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