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将军,分明是挑衅。但皇帝已经先一步走了,文章只能狠狠怒瞪秦淮,啐道:“妖女!”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秦淮脸色一沉,冷笑着也跟上去。
数万兵马隔着茂陵的龙口河,遥遥对峙。雨水下得缓了些,隐隐约约能看见对面的旗帜——
楚。
两万多人围着一辆马车,马车周围有一支穿着血色锦衣,脸上戴着狰狞骇人的鬼面具,腰佩长剑的军队。
而被任命为监国的丞相的女儿、中郎将、入了宗牒为男子的白晚白迟暮,正顶着大雨,稳稳地坐在马上,护卫着马车,视线盯着这岸边。
成恩打着伞,落在皇帝后边一步,翘首望向这边。
大雨落在地上,溅湿了皇帝和百官的衣服,然而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只是一味地望着对面。
阴雨天,尤为寒冷。
而在茂陵南边的山上,另一支军队悄悄地潜伏了一整夜。
身着锦衣,脸上还有未退的稚嫩,嘴边有淡淡的,细细的绒毛,显示他的年轻,却一脸不符合年纪的庄重严肃的将军高高骑在马上,俯视河边的两军对峙。
身后是一千多的精锐士兵。浑身散发着死亡,血腥的气息,仿佛是从无数的尸骸上爬出来的鬼魂,又像是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的杀气。
这是从战场上厮杀过的精兵强将才能够有的气息。杀伐,狠厉,绝情,冷漠。
韩铭匆匆忙忙地策马过来,低声在那年轻的将军耳边说道:“王爷已经被陛下所杀。”
年轻的将军脸色一变。先是悲痛欲绝的神色,继而是愤怒阴狠,最后化为隐忍和坚定。隐隐地,还带着一抹大事可成的笑意。
他回头对韩铭道:“这个仇,我记住了。”又转身打马到心腹旁,换上悲伤气愤的神情,说,“传令三军,我父王死于昏君之手,速速回封地,我要报仇雪恨!”
一千军队跟着年轻的将军快速地前队变后队,飞快而井然有序地往后撤,而后便径直往徐州方向直奔而去。
他们在这里等了一夜,等到了想要的结果,就没有必要逗留在此,看皇帝与自己女儿自相残杀的戏码了。
白晚看见皇帝被一群大臣簇拥着走到目力所能及的地方,便凑近楚浔的车架,小声对里面的人道:“长公主殿下、太子殿下,陛下来了。”
原本不知去向的太子,赫然出现在长公主的身边。
不过状态看起来有点令人担忧。脸色白得诡异,唇色微白,身子虚弱得消瘦,这模样,恐怕不是长寿之相。
楚浔怜惜地叹息,眉间微拢,伸手握着楚渝的手道:“承和,等回宫之后,皇姐一定给你找最好的太医,一定会治好你的。”
“阿姐。”楚渝笑得有些虚弱道,“我相信阿姐。是承和笨,连自己也保护不好,还要阿姐操心。”
略略偏过头看他,楚浔微微笑了,轻轻摸了摸楚渝的长发,她道:“承和是很笨,”顿了顿,见楚渝低下头,一脸难过,忍不住笑道,“你先生还说你是朽木不可雕,我看何止?你就是个傻蛋,让你以卵击石。父皇是天子,他做什么都是对的,你是臣子,他就是杀了我,你都不能说他错了。”
楚渝猛然抬起头,面有怒色,“父皇要杀你,承和是太子,是你的同胞弟弟,如何能够坐视不理?!何况父皇本就有错,如何做了天子就是对的?阿姐难道甘心?父皇要赐死先生,承和如何能肯?!”
“是,父皇要杀莫离,就算莫离没有任何过错,她都得死。”楚浔冷冷地陈述事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就是天子的权力!”
阿姐……楚渝悲愤地看着楚浔。这真的是那个敢于抢亲,敢于反对父皇,勇敢的阿姐么?他不想听到这些。
因为他不得不向这些不公低头,他早就知道楚浔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他无能为力,无法反抗,必须接受!
即使他是太子,是储君,也不能改变这个残忍而悲哀的事实!
君臣,君臣!天子就是真理,说的话就是圣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他注定要承受这些,不管他多么不愿意!
除非……
“除非,你就是天子。”
楚渝一震,直直地看着楚浔。
除非,你就是天子。
除非,你就是天子。
除非,你就是天子……
这是巨大的诱惑,就像是一个心虚的小贼,突然有人愿意把万贯家财拱手相送,唯一一个条件就是要他自己动手来拿。
“长公主殿下、太子殿下,陛下来了。”白晚的声音夹杂着雨声,透过车壁,钻进楚渝的耳里。
父皇……父皇来了?他惊骇地下意识往后退。发现自己退无可退后,无助地望向楚浔。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楚浔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起身便往外走。莫弃打开车帘,伸手拿来竹伞,撑起来,遮住楚浔,不让她淋雨。
站在车架上,遥遥和对面的皇帝对视。她看不见他,只是一身玄黑色,庄重严肃的龙袍,还有那顶十二鎏冕让她清楚地知道,被围在中间的那位老人,是她的父,是她的君。
她听见对面成恩问道:“长公主殿下不在府里休息,还带着大队人马,欲反乎?”
楚浔站了一会儿,没说话。
莫弃站在她身后,看见太子想要出来,忙摇摇头,阻止了太子。
楚渝只好回去呆着。
白晚驱马上前,替楚浔回话:“陛下!臣等并非来反,只是有言上谏,还请陛下恕罪!”
过了一会儿,成恩又喊:“既然非反,尔等速速退去,让长公主殿下与太子来见!”
白晚迟疑,想了想要拒绝皇帝的要求,却听见楚浔道:“儿臣愿意只身觐见。”
于将军一听,大惊失色,忙劝道:“殿下何必躬身亲往,末将自当与白大人同去见驾便是。”
白晚也听得惊吓,忙不迭地点头:“于将军所言极是,微臣愿与于将军前往。”
说话间,雨势变小。淅淅沥沥的,不怎么大了。
“本宫决意如此,迟暮不必多言。于将军,备马。”楚浔抬头望着阴雨绵绵的天,坚定道。
无可奈何,白晚只能退一步道:“若是殿下执意如此,微臣陪殿下去便是。于将军且请守着太子殿下!”
于将军道:“自然。”吩咐手下牵了一匹上好的军马,亲自牵了缰绳,递给楚浔道,“殿下,殿下若是有何差错,微臣一定保住太子殿下。”
一个漂亮的翻身,楚浔稳稳地坐在马上,扯着缰绳回头对于将军道:“半个时辰内不回,请引兵而谏之!”说罢狠狠一抖绳,双腿一夹马腹,冷喝一声,围在周围的鬼面骑士纷纷让开一条道,策马而去。
楚照清醒的消息让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然而她要让虎威卫和林湘送来的军队开进京城,这是万万不可的事。
林国尉闻言赶来,脸色难看地训斥她:“若是把虎威卫全带进来,必定会为大将军所察觉,郡主当真糊涂!”
接着没等楚照反驳,便从怀里拿出密信递给她:“长公主楚浔昨晚带着两万兵马去了太庙,明月姑娘让老臣告诉郡主,按兵不动才是上策。”
楚照拿过信来,疑惑道:“林国尉不是离开京城了么?怎的会出现在此?”
“老臣只为郡主领兵而来,并非离开京城。”林国尉虽然对楚照十分不满,然而楚照毕竟是君,他也不敢怎么过份。
拆开信,信里只写了三句话:“长公主兵谏逼天子,明月必护周全。陆充八百人可用。天子有疑。”正是秦淮的字迹。
楚照大惊,但极快地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想了想,凝重地对楚云道:“我要你把建阳门给我拿下,等天子回宫,立刻准备离开京城。”
楚风忽然心念一动,挑眉道:“君侯是想要见见陛下?”
“我不去问个明白,我不甘心认输。”
作者有话要说:
☆、逼宫夺位冷兵谏,皇城弑君中计谋
楚浔没有穿繁复的宫装,也没有穿飘逸的白裙,她穿的是女子的武装。袖口窄,对襟,黑色,看起来英姿飒爽,干净利落。
神色永远是那么不紧不慢,从容冷淡,不肯多一分喜怒哀乐,不肯少一分出尘淡漠。紧便的武服穿在她身上,并没有因此而使她气质有一丝改变,依旧是那般柔和中带着刚强坚毅,颇有神仙风骨。
她从马上下来,脚踩在泥地上,微微溅起泥水,污了她的衣角,却没有一个人以为这使她沾染了凡世的污垢,偏巧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感叹一句:出淤泥而不染。
平静的神色下,隐藏的是傲然无上的骨气,不为屈服,不为低头,即使身在阵中,也能够气定神闲,临危不惧。
倘若说楚照是整个皇室宗亲中的太阳,灼灼烈日,热火而猖狂,让所有人不敢仰视,那楚浔一定是皇家帝女中的明月,众星捧月,清冷高贵,却让人不得不心甘情愿低头,为之驱从听命。
相比之下,楚照是人中之龙,行事硬气中带着执着坚定,非得到不可,否则宁为玉碎的决绝。而楚浔是人中之凤,风度翩翩,作风严谨而委婉,顾大局识大体。
这也就是很多朝中之臣愿意相信和跟随楚浔,让楚浔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连皇帝都从疼爱到忌惮的原因。
如果今天换作楚照陈兵对岸,一定会直接用武力达到她所想要的目的,哪怕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哪怕她的兵力不及对方,她信奉的原则就是成王败寇。
楚浔,毕竟是楚浔。她不是楚照,所以她很理智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身前来,然后留下了大军护卫太子,并且约定了时辰,做到先礼后兵的皇家风度。
皇帝见到楚浔的时候,没有责怪,也没有愤怒,甚至和楚浔一样的冷静。两个人在此时倒是不像父女,反而像是两军对阵的元帅。
或者说,是一场对弈的敌手。她和他下的一场关于江山社稷的棋局,她有足够的把握,赢他。
楚浔下马之后,微微对皇帝颔首,行了一个军中将领才会行的礼节。
白晚躬身参拜,也是军中礼仪:“微臣参见陛下。”
“父皇看起来气色不好。”她先开口,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来是讽刺是关怀。
皇帝让人给她撑了伞,板着脸,像是一个老父看见调皮的女儿任性地在淋雨,不大高兴,又是放纵。
“陛下,殿下,请移驾长亭内。”文御史拱手道。
秦淮道:“陛下身子骨受不得凉,有话可以慢慢说,殿下还是与陛下一同移驾长亭才是。”
文章皱眉看看秦淮,再看看楚浔。
“父皇。”楚浔走近了,和皇帝一前一后地走到长亭里。
秦淮和文章守在长亭下,白晚则是站在离秦淮不远的地方。
“父皇,你还记得皇兄生了凝安那年,你醉酒了,在大臣面前说什么么?”她接过成恩递来的毯子,覆在冰凉的石凳上,然后扶着皇帝坐下。
再坐回成恩铺好的凳子,伸手掀开杯盏,动手亲自泡茶。
皇帝认真地看着她放下茶叶,抚着胡须道:“朕说过‘长公主楚浔聪颖惠达深得朕心,若不是个女儿身,朕定将这万里江山交给她’,”他面色微微不悦,“你是想告诉朕,你有武帝之心么?”
“不。”楚浔轻轻摇头,提起小炉上烧得滚烫的泉水,倒在茶盏里,“儿臣只是忧心父皇年事已高,尚不能享清福,这使儿臣愧疚。况且父皇身体不好,也该休息一段时间了。”她抬起头望着皇帝,“父皇难道不想儿孙绕膝,含饴弄孙么?”
茶叶在水面上打着旋儿,无色清澈的泉水随即被晕染出红褐色,变成浅浅的血色,然后一股悠悠淡淡的香气飘起,萦绕在长亭里,尤为醉人。她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捏起茶盖,盖住了这世人千金难求的芬芳。
“朕想。”皇帝冷笑道,“可是你不愿嫁,朕自然没法儿孙绕膝。”
楚浔微微一顿,指骨微曲,端了茶盏放到皇帝面前,抬眸道:“承和是您的儿子,楚笙、楚筠也是您的孙儿孙女,父皇如何能说没法儿孙绕膝?”
皇帝道:“那不算。朕要你亲生的儿子!”他端起茶盏,掀开茶盖,轻轻吹了一口气,拂开茶叶,随意地抿了一口,像是一个固执而死板的家族族长,让一个喜爱的小辈惹火了,顾自闷头生气。
“父皇。”楚浔淡淡道,“儿臣喜欢的是楚子锦,不会嫁给别人。”仿佛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既定而不可改变的坚决。她如法炮制地给自己煮了一杯茶。
“啪——”皇帝皱着眉把茶盖盖回去,重重地把茶盏往石桌上一放,横眉倒竖,怒道,“女儿家,哪有如此不知廉耻的?楚浔,朕告诉你,如果朕想他死,你怎么也拦不住!”
楚浔还是不温不火地品了一口茶,淡然道:“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