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作画者的情意太浓太真诚,怎么能够把这石刻的神情一笔一划都这般栩栩如生地展现?
里面的深情,哪怕是隔了数百年,也不曾减弱一丝一毫,反而依旧深沉如海。
这画的作者……是太史公不曾提到的人物么?还是,历史不为人知的真实被隐藏?
楚照恍惚地伸出手去,想要去抚摸那些纹路,想要碰碰那条长长的宫绦黄穗,顿了顿,又收了回来。
她觉得自己碰一碰她,都是对她的一种亵渎,一种不敬。
她退了两步,扫视着周围,视线落在神案摆放的香炉边的签筒上。
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随意拈了一支签,想要看看楚风说的灵签到底和别的寺院的签有何不同。
拿在手里端详把玩,竹签很长,约有两指头宽,很厚,掂量着沉甸甸的。翻看内容,上头画着一朵盛开的莲花,跟女娲手里的那朵是一模一样的。
莲花底下有一首诗,上两行,下两行。也不知是人少抽到这只,还是这里的寺官殷勤呵护,这只的颜色,还是新的。
墨色未褪,竹签尚新。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嘛。楚照失望地要把竹签放回去。
“既然选择了它,为何又要放弃它?”一道洪亮清朗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楚照回头去看,疑惑道:“空名大师?”
“见过侯爷。”空名点头微笑,“侯爷,可否把签文交给下官一看?”
空名是皇恩寺现任的少寺卿,掌理皇恩寺多年,是正三品的官员,自称下官便是如此由来。
楚照不疑有它,手一转改变了方向,递给空名。
空名低头看了看,摩挲着竹签,良久,将签还给楚照,用复杂的眼神望着她,双手合十念道:
“情海沉浮多忧愁,深波烟渺度无舟。
不问前程因果定,寿福长生未到头。”
楚照凝神沉思。
“侯爷,你可知此签的由来?”空名没有解释签文的意思,反而提起了签的来历,“此签原本是月老祠的签,后来武帝下令重修皇恩寺的时候亲自放下的一支签。此签至今只有两人抽过,一个年纪轻轻就死了,另一个……同样的年轻,却不知道结局会不会是同样。”
“大师以为如何?”楚照不怒反笑。
“下官以为,若是侯爷继续执迷不悟,就算是能够得到侯爷想要的,也是于侯爷有害。何必?何苦?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空名叹息道。
楚照不以为然,哈哈大笑:“能够得我所要,便是真如签文所说,一语成谶,那又有何不可!若是得不到的,那就算孤得到所有,那也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既然侯爷有此执念,下官无话可说。”
“大师啊,”楚照把签投入签筒,轻轻一笑,“并非是孤的执念啊,这是孤的命,是孤注定好了的命啊!”
“这签本是孤无心信手拈来的,却拈到了这签,这便是天意啊,连上天都让孤去追求,就算孤放弃了,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侯爷有大智慧。”空名又是一声叹息,却是微笑着,感叹楚照的慧根通明。
“孤有一事问你:祀巽的心病,如何医治?”楚照不再纠缠签文,转问楚风的事。
“楚大人无病。”空名摇头。
楚照笑道:“不,她有。女子喜欢女子,不就是不治之症?大师请开药方,否则祀巽性命不保。”
“楚大人无病。”空名闭上眼,重复道。
楚照不笑了。
她冷冷道:“既然祀巽无病,大师何必让她断情绝爱,何必将她心上人骗去做那常伴青灯古佛的出尘人物?大师不是认为宋烟姑娘身有恶疾么?”
“下官只是做于天下有益的事情。”空名睁开眼,悲悯道。
楚照冷眼看他:“那楚祀巽心病不治,早晚要死,大师这也是于天下有益么?”
“还是大师觉得,宋烟姑娘喜欢祀巽,就是天下大害?!”
“宋姑娘是侯爷囚禁的,不是下官。”空名淡淡道。
“孤囚禁?孤何曾囚禁过她?分明是你带走了她!”楚照矢口否认。
空名不辩白。
“下官说的,是世子楚照,不是郡主楚熙。”
楚照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眼睛一眯,手掌扣住腰间佩剑,杀机突起。
“你……说什么?”
“魔从心生。下官只是告诉侯爷事实而已。”
楚照蓄势待发,就要将他斩于剑下。
“承和。”楚浔轻声喊住正要进殿的楚渝。
“阿姐。”楚渝小跑过来,“阿姐不是要去课卜一卦么?”
楚浔笑而不语。
莫离冷漠道:“承和莫不是要往这里进去?”
“有何不可?”
一旁莫弃忍不住喷笑出来,好心地解他的疑惑道:“方才在皇后灵位前儿,那礼官不是说了么?殿下已经拈了签牌,只等去找少寺卿解文便是了。太子殿下还要去拈一支,可此殿是姻缘殿,莫不是太子殿下嫌妃嫔不够如意,还要去求问一支桃花签来?”
楚渝脸色涨得通红,责怪莫离道:“先生你……你就看学生的笑话罢!”
说完长袖掩脸,郝然逃走。
楚浔抿嘴微笑,对莫离道:“太傅还不去安抚一下太子?可别叫太子羞得无地自容,想要挖条缝躲进去。”
莫离无奈地道:“怀槿啊怀槿,这等学生实在太过丢脸,唉!偏偏还比你更让我头疼。你们进去罢,我去看看他是不是真要找地方钻了。堂堂太子殿下居然羞地落荒而逃,真是我这个做太傅的不是。下回定要教他脸皮厚一些,才不会把未来的天子帝王活活给羞死了!”
楚浔正经地点头称是。
莫弃见状,笑得花枝乱颤,掩都掩不住对长公主殿下和莫太傅姐姐的钦佩之情。
由礼官引进正殿,把竹签交给空名。
楚浔打量着三尊神像,目光定格在天帝的身上。
似乎这神像……又什么不一样了。
原来楚浔见到的神像,神色冷漠,不像是眷顾苍生的神明,反而像杀戮太过的帝王,而现在看到的天帝,眼睛却少了三分凌厉,多了三分浩然正气。
是错觉么?
“……殿下?”
“嗯?”楚浔回过神来,没听见空名说了什么,反问道。
空名笑道:“殿下,微臣为殿下解这诗文。”
他拿着竹签念了一遍:
“慧敏聪达知神意,极及本是为苍生。”
“必怀天下心广阔,伤怜大道止其行。”
念完,空名将签收了,说:“殿下可明白了?”
楚浔蹙了眉头,走了两步,抬起头看了看天帝,又回头去看低眉顺眼的空名。
“若是能够得我所要,哪怕结果如此,本宫决然不悔。”
空名低声道:“殿下真是如此想的?”
“是。”
空名深深叹了口气,缓缓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楚浔淡然道:“宁教我负天下人,毋叫天下人负我。”
她伸手搭上天帝的膝头,扬起头露出决绝的神色,望着天帝的眼睛,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跟空名说话,她说,“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终、负、卿。”
“主子,你看,那不是念溪姑娘么?”楚云惊讶地指着在侧殿等候的莫弃。
楚照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侧殿的门口空无一人,嗤笑道:“怎么?你想念莫弃了?大白天的做梦啊楚侍卫长。”
楚云再看去,果然没有一个人影,哂笑道:“奇哉怪也,奴才明明就看见她人了,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阿云啊,你要是想见‘念溪姑娘’就去长公主府,她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女,这清净绝尘的地方哪来的莫弃?难不成还来和寺官私会?真是可笑。”
楚云委屈地跟着楚照走,一边委屈一边道:“奴才刚才真的看见了……说不定殿下也来了……”
“怎么哪都有她楚怀槿的事,你让你主子我休息休息好不?嘁。”楚照不理会她的无理取闹,自顾自往山门外走。
楚风依靠着树干,看主仆二人来了,会和到一处,张望道:“怎么不见空名大师?”
“见什么见,不过就是个腌臢迂腐的奴才,净胡说些鬼话。”楚照脚步停滞了一下,又继续走。
楚风了然,楚照是不打算让她见到空名了,便故作轻松一笑:“可就委屈君侯了,脏了您的眼。”
楚照走了几步,停下来,看她:“无论如何,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办到。”如果,在我死之前。
“我一直相信你。”
“主子,如何了?”莫弃进了正殿内,看见楚浔一个人看着天帝像发愣,便出声询问。
楚浔收回目光,先一步走出去,边走边道:“无事,走罢。”
莫弃追上她,问:“主子要回府了么?还是要去街上走走?今日是冬末,晚间有灯火可以看。白大人今早过来了,问主子愿不愿出去走走,她可以陪主子去。”
“……”楚浔想起了那次和楚照出去,结果被下到大牢里,最后因为要阻止皇帝给楚照封赏而惹皇帝不悦。
“也罢,去便去罢。”楚浔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阁中计阴谋暗套,夜下市生死未卜
和楚渝和莫离分别后,看着她们进了皇宫,楚浔才疲惫地放下轿帘。
莫弃坐在马上,挥一挥手,轿子重新被抬起。
楚浔从袖子里取出一支竹签,细细端详。
这支签是为楚照而拈的。
也不知是不是楚浔运气差了,拈自己的签是下下签,拈楚照的签,却是拈了一支更加不好的签。
上面的莲花极尽研态,却锋芒毕露,这便不是好的。下头的诗句更别说了,让楚浔捏在手心都觉得滚烫。
浅浅叹息一声,把它收回袖内,手指轻柔额角,闭目养神。
轿子停了好一会儿,楚浔依然没有动静。
“主子,到了。”莫弃翻下马,走到轿帘边小声提醒。
里面的人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来,撩开轿帘。
楚浔端坐在里面,弯着腰,就要出来。
莫弃忙把帘子挑高。
夜晚的灯火早早点燃,夜色也配合着黑得快。藕连阁的暖阁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普通的碗盘碟盅全部被撤换成金玉做的,两双象牙玉做的筷子搁在小银架上,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几乎是每一样东西的摆设角度和距离都是被丈量过了的。
鹅卵般大小的东海夜明珠七八颗被嵌在墙壁上,深海珊瑚做的高雅玩物摆放在跪榻后,温暖的全白虎皮铺在地上。用上好的檀木做的剑架子放了一柄绝世宝剑,剑鞘上镌刻了古朴威严的花纹,贵气的玉剑彘暗示了这柄宝剑非诸侯王不得拥有的身份。
白色纱帘笼罩着整个暖阁,风一吹来轻轻撩动,整个暖阁好似仙境神地一般,云里雾里。绝顶的若烟混合着香木一起被投进小金炉燃烧,从香炉的炉孔里冒出一缕淡淡的烟雾,若有若无。
特殊的香气弥漫在鼻翼之间,勾引着满室生香。侍女鱼贯而入,个个貌美如花,弱柳扶风般的娇弱,腰肢纤细,含笑春风,不娇不媚,端庄守礼,眉目间和风细雨的,温婉平和。
侍女们手里端着一道道山珍海味,飞禽走兽,无所不有:红的是红烧锦鲤,白的是翡翠豆腐,绿的是青松卧雪,黄的是珍珠蟹黄,紫的是紫薇金星;有熊掌、烤鸡、烧肉……有鲤鱼、鲈鱼、鳝鱼……有白菜、青菜、紫菜……有雁肉、鹅肉、鸽肉……有蒸的、炒的、炸的……各种各样。
二十七道菜,还有一壶清淡的桃花酿,一品醉。
菜肴俱都端上来了,侍女退立左右,安静地站在一边等待主子用膳。
踏在柔软的毯子上,脚步无声,干净洁白的玉足莲步轻移,缓缓慢慢地坐到榻上,光洁削尖的下巴微微扬起,嘴角勾勒出浅浅的弧度,温润清朗,宛若山间清水流动的声音从唇齿间逸出。
柔若无骨地依靠着桌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象牙玉做的筷子,纯白的颜色融为一体。
优雅地夹起一块嫩嫩的白玉豆腐,送进嘴里品尝,而后微笑点头道:“好手艺!”又依次把每道菜各自尝了一点,而后,才把筷子搁下。
用御贡的锦帕擦拭嘴角。
侍女奉上清茶,等她漱口完毕。
“殿下还觉得这饭菜可口么?”侍女轻声细语问道。
楚浔端起准备好的香茗,品了品,点头道:“尚可。是哪位掌勺做的?可比御厨之笔了。”
侍女盈盈一拜,回道:“是前甘陵国的御厨做的。这些都是主子吩咐御厨等殿下来了,特地做的。”
楚浔淡淡笑着。
“她倒是念念不忘……”忽然止住话头,对侍立一旁的莫弃道,“这里是她的地?”
莫弃点着下颌。
她沉吟不语。
“真是傻子。”楚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