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思弦觉得,容梓霖虽然不喜言谈,但一句话总有一句话的价值,虽然处世淡漠,可是,冲动的事儿他也没少干,还不撞南墙不回头。
容梓霖对外人冷淡,对自家人甚好。
“你看他对我们,多好,”殷思弦冲贺颜挑挑眉。
“本侯颇为嫉妒,”贺颜啜了一口茶。
“侯爷莫急,四哥对您也算很厚道了,”殷思弦笑得像个狐狸,看贺颜瞥来一记不善的目光,又正色起来,“不过就算四哥真是神仙,于我们而言,也没什么感觉,因为太熟了。”
所以容梓霖最初并没有危机意识,也不像现在这样戴上了一张不太好拿下去的面具,正如殷思弦所说,太熟了,没人觉得,自然也就没人告诉容梓霖长得有多好看。
十六出山,是个规矩,容梓霖比殷思弦大两个月,自然就早走了两个月,二人约好目的地是京城,走得却是不同的两条线路,容梓霖绕了很远的路,使得殷思弦再见容梓霖时,已近两年,清霁乐坊都在贵人的帮助下站住了脚跟,殷思弦差点没认出他,容梓霖完全易容成了现在的模样,身边还多了个女人,比容梓霖大三四岁的样子,殷思弦觉得是不是旁边再有个孩子最好,惹得容梓霖冷眼看他足足半个月。一了解,果然不是殷思弦想的。
殷思弦清了清嗓子,“其实我也不甚了解。”
贺颜不置可否,“无妨,我只想知道大概。”
那好,用容梓霖自己那简短的话来说,就是体察到了民间疾苦,官僚地主相互勾结,胡作非为。黑白已然颠倒,公道不在人间,盛世粉饰太平,奈何一叶障目,富者为富不仁,贫者自甘堕落,尚惜一缕真情,却作镜花水月。
“果真精辟独到别树一帜,”贺颜不由目瞪口呆,“可是……”一句话都没提到容梓霖的经历。
总而言之,他一路见到了许多不平之事,在搭救一女子的时候出了差错,那女子反过来救了他。
好吧,那就再详细些。那女子名曰夏琴欣,家境平凡,本心有所属,却被迫嫁人,容梓霖念此真情,试图帮助二人,岂料那男人畏首畏尾,又见容梓霖长相极美,暗地里说动为富不仁者,乞求用容梓霖换回琴欣,容梓霖冷眼作了一首打油诗:一身战甲碧水宫,戏浪万年心未休,后世子孙千百代,地界之龙位其中。
惹得全城通缉。
“乌龟、地头蛇,把两个一块儿骂进去了,”贺颜笑了笑。“后来?”
后来琴欣一弱女子,假使苦肉计,方得以把容梓霖的匣子送进去,两人逃了出来。
这事儿差点就坏了,琴欣负伤,容梓霖想暂时躲在琴欣父母那儿,却不曾想,这边母亲看似好心挽留,那边父亲却要去通风报信,所幸琴欣察觉到了,不动声色的暗示了容梓霖,也亏得当时的北堂府家主北堂筠与其子北堂朗昱恰至郦州,让容梓霖和琴欣混入家丁,这才出了城。
最让容梓霖不能理解的是,他听见琴欣的父母商量,“等琴嫣长大了……”可能对于他们来说,为了儿子,只有牺牲女儿,琴欣说,不公平,但就这么残酷。
所以待容梓霖回到京城安顿好之后,就把琴嫣接了过了。
两年前,琴欣的病被容梓霖发现了,那之后,容梓霖的宅子里就弥漫着汤药的苦涩的味道,然而最终还是得面对这个事实。
关于容梓霖的就说完了,贺颜没有太多表情,这倒像是街边书里描写的私奔戏码,却又大相径庭,只是他没想到,容梓霖会遇上这等事。
容梓霖还对殷思弦说了些当时的见闻,譬如布善施粥中混入的泥沙,赈灾官印被私自扣下部分。
“对了,侯爷可回过京?”殷思弦忽然问。
贺颜略作思考,“若说上次封赏封侯,到的确回过一次京,只是行程较紧,未曾对外透露,避免不必要的排场。”
“是了,这样看来,四哥所指确是侯爷了。”
“哦?”
看贺颜疑惑中带着几分惊喜,殷思弦叹了口气,“不是什么好话,侯爷您以为保密,其实从上到下都透了风。”
容梓霖那时说,为了绥靖侯短暂的路过,乞丐被集中驱逐到了固定地点藏着,店铺前的商贩要是仪容不达标,那几日不可做买卖,当然也不能太过冷清,表面上的热闹繁华还得做到。美曰其名,让保卫边疆的士兵将领认为这一切是值得的。
殷思弦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袖,“就这些,侯爷,草民先告辞了。”
差不多见好就该收,该说得都说了,不该说的自然没说。
赠画一张
第七章、
“容大哥,”琴嫣忍不住跑来找容梓霖了,“你身体还没恢复,可我都快累死了,子絮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容梓霖放下手中的书,“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自己,亦或是担心他?”
“都担心,”琴嫣笑了笑,“不过,还是更担心子絮,我是无所谓,可是子絮却一连三天没有踪影了。”
“他一开始还说这几天要照顾你,可是呢,你还不是在我精心照料下好的差不多了。”
“好了,他有要事。”容梓霖忍不住打断了琴嫣的话,琴嫣一旦抱怨起来,能说上很久。
“他能有什么事啊?算了算了,那他住哪儿?也没见他回来过……他会不会不会来了?”琴嫣又担心起来。
容梓霖沉默了片刻,“他,住在,”容梓霖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琴嫣,索性避开不说,“应该会回来。”
琴嫣一整天都很疑惑,从没见容大哥说话吞吞吐吐,还用上了不确定的词语。
自打琴嫣进来过之后,容梓霖也没了看书的心情。
那天殷思弦走后,贺颜又来过一趟。
“容老板,”他换上了这样的称呼,“结算工钱吧。”
容梓霖拿出了比他应得的多一些的钱,虽然没满一个月,但子絮也算是个勤恳的伙计。
贺颜有些失望,又换上嬉皮笑脸的模样,“就没有不舍得我走?”
“侯爷,”容梓霖不冷不热的说,“记得以后常来照顾生意。”
贺颜哑然,半晌才道:“好。”
却听容梓霖又说:“或者,继续来当伙计。”
推开窗,容梓霖想通通风,头还有些疼。
那不算太远处,一群人簇拥着一个锦衣男子走进了方家酒楼。那些谄媚的表情挂在想要讨好侯爷的人脸上。
贺颜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笑了一下。
容梓霖关上了窗子。
明明是剑眉,做什么非得描成柳叶,明明是锦衣玉带,做什么非得换上粗布褐衣。
“我来继续当伙计了。”
就在几个时辰之后,贺颜出现在了容梓霖的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伙计的衣服。
“每次来你的房间,你都在看书。”贺颜坐到了他的旁边。
“以后记得敲门。”容梓霖不知道自己这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了,琴嫣记不住,殷思弦记不住,贺颜也记不住。
琴嫣说:“我一激动就推门了。”
殷思弦说:“四哥,咱这么熟,还敲什么门啊。”
贺颜说:“我这次一定记住。”下次继续忘记。
“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
贺颜走过去开了门,来人是弄墨,弄墨看到贺颜,惊讶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想问他怎么回来了,这几天去哪儿了。
“怎么了?”容梓霖站了起来。“不是很急么?”
弄墨这才反应过来,“老板,琴嫣姐在楼下和客人吵了起来。”
琴嫣本来在楼下和舒华说些什么。
此时来了一个客人,琴嫣看到他,脸色就变了,那人就像没注意到似得,向琴嫣走来。
“老板,听舒华说,那人对琴嫣姐说了一句‘能和你单独谈谈么’,没一会儿琴嫣姐就发火了。”
容梓霖走在前面,贺颜走在他身后偏左,一听此话,就想赶紧退后,他听出来了,那人肯定是楚慕玖。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两人已经走到了大堂前的最后一阶楼梯,他已经看见了楚慕玖和琴嫣,换言之,楚慕玖和琴嫣也看见了他。
琴嫣安静了,怒气似乎也小了些,楚慕玖也没再争辩什么,愣愣地看着贺颜,任凭贺颜给他使了几个眼色他都没注意到,当即惊呼一声“贺颜!”
弄墨差点从楼梯上跌下去,琴嫣诧异地看向楚慕玖,大堂里见过侯爷的带头喊了一声“参见侯爷”,没见过侯爷的随着众人一并接了一声“参见侯爷。”
容梓霖脸上没有表情,但贺颜总觉得自己嗅到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味道。
他尴尬的笑了笑。
“你真的是侯爷?”刚回到三楼,琴嫣就迫不及待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还能有假,表哥,早就听说你回来了,怎么一直都没见到你,今天可算见到了。”楚慕玖比谁都激动。
惹得琴嫣白了他一眼,又没好气地说,“侯爷化名为子絮,在秦楼楚馆干苦力,你当然见不到。”
她忽然想起了容梓霖刚才的反应和早上的表现,“容大哥,你也是知道的对不对?”
容梓霖什么都没说。通常情况下,容梓霖不说话,就是在默认。
楚慕玖听了半天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表哥,你说句话吧。”
琴嫣也顾不得和楚慕玖的矛盾,“我不管你是不是侯爷,总之我现在当你是子絮。”
容梓霖忽然看了一眼贺颜,微微扬起下颌。
贺颜看懂了容梓霖的意思,既然琴嫣难得和楚慕玖同声同气,他只得笑道,“好,我承认,我是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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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总算是舒坦下来了,前段时候,早朝后还得拜访各个三朝元老,新宠权贵,自己也算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年轻有为的绥靖侯,贺大司马大将军的独子,皇上儿时的好友,曾经的京城三少之一,全国首富楚家钱庄老板的外甥……如此这般,侯府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又有不少三朝元老,新宠权贵来拜访自己,更别提还有远了近了的亲戚了。还有祭祖之类的仪式。
听叶先生说,当初父亲去世,自己远赴边疆的时候,只有楚家和刑部兵部的两位尚书还时常前来,当然,后来朝中有人得知皇上也曾来过几次之后,叶先生就又开始闹心了。
现在的贺颜也终于体会到了这种闹心,天天对老臣们说着您身体健康,将来一定长命百岁留名青史,对权贵们说着您就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忧国忧民又替陛下分忧。同样的话,同样的酒,同样的喧哗,同样在做戏。根本听不出有一句真心话。
疲于应付的贺颜只好躲起来,把这些麻烦事儿都丢给叶先生,“您这几年都习惯了么,我才刚回来。”
“你这孩子!”叶先生笑着骂道。
躲哪儿去?当然是去秦楼楚馆寻欢作乐了。
“容梓霖,容梓霖……”贺颜倚在榻上,唤了容梓霖半天,也不见他抬头。“邢尚书的外孙五岁了,我让他喊我哥哥,结果,那小家伙咬了半天手指头,然后戳了戳我的鼻子。”
容梓霖没有半点反应
贺颜又说,莲水河畔昨晚有人投河却被救起;张太傅的小孙女才八九岁就才情了得;北堂家有一匹通体雪白眼珠宝蓝的汗血宝马。
“对了,有人想把女儿嫁给我。”
容梓霖抬眼,贺颜看他口型像是想问“谁”,却听他最终说了一句:“与我何干。”
“是邢尚书,据说他女儿长得美貌如花。”
“她儿子不是五岁了么。”容梓霖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贺颜狡黠一笑,“原来你在听我说话,以后给点反应呗。”
“还有,”他又凑过去,“为什么唯独我说有人要把女儿嫁给我你才有回应呢。”
又没回应了。
不过,贺颜之后再说些什么,容梓霖多多少少能“嗯”一声。贺颜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当初在马车上的时候。
容梓霖终于难以忍受贺颜的聒噪了。
“你很闲,那就帮我磨墨,我还需要一些朱砂。”容梓霖终于舍得主动放下手里的书,贺颜一看,还是谋略一类的书籍。
贺颜就站在容梓霖身边,看他作画。
容梓霖一向认真,无论是看书,还是作画,亦或是和别人谈话,唯独闲聊的时候很不认真。
容梓霖作画认真,但画得快,他的山水画不精细,不像他的肖像画一笔一划都要琢磨,画中都是流畅的线条,只是为了展示一些意象和一种意境,一整张画纸上,有着大片的留白,有时会提上一首诗词,有时什么都不写。
现在这张就是他典型的山水画。
一片梅花林在画卷中独占一角,隐约中还有两座青冢掩藏在里面,前方站着一位青衣男子戴着斗笠,周围的树木或空有树干,或郁郁苍苍,但草地显得有些荒芜,似有些新雪覆盖在上面,唯有那片梅花用朱砂上色,傲然盛放,天地间大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