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脸,自己脸上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很适合你,不枉费我挨这顿打。”杨昭曲起手指在面具上弹了一下,又正色道:“我没法说服你放弃参军的念头,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不准死。明白没有?”
杨昭这番话说得极重,仿佛不是站在弟弟的立场上,而是长辈对晚辈的嘱咐。他从未用这种语气对任何人说过话,但字里行间却有千钧的力道,不容对方有任何反驳和质疑。“好,我答应你。”面具下清楚地传来青羽的坚定的回答,还带着一点空洞的回音。
兄弟,义父,这个家,这个国,都是青羽有勇气戴上面具的原因。而那个后来给了他摘下面具的力量的人,他那时还没有遇见。七月,青羽在征兵契约书上按下了朱砂指印,正式成为了杨烈麾下骑兵营的一名斥候兵。灵先生把那柄青羽渴望已久的青钢槊送给了他,祝他行伍生涯顺利。次年,契丹发起第三次大举进攻,后晋守将杜威叛变,任由耶律德光长驱直入势如破竹。青羽夜夜枕戈待旦,盼望得到出兵的消息,不料刘知远早就和契丹勾结,不仅迟迟不派兵抵抗,反而投诚契丹命令手下军士为契丹镇守四方。开封成了大辽国的陪都,青羽也不得不跟着杨烈去了鄂州驻守。好在耶律德光不懂治国,在开封杀烧抢掠,不到一年就不得不退兵。刘知远看准了时机,自立为王,国号“汉”。青羽随着大军又回太原,看到天下已然变色,方才明白杨昭料事如神。
☆、6 青羽:鹰之初翔
6 青羽:鹰之初翔
急促的马蹄声在山道上响起,由远而近。还没等在营地边缘放哨的哨兵喝问,驾着玉狮子马手持青钢槊的少年军健已经跃到了他眼前。那戴着鬼脸面具的少年骑士似乎有意卖弄骑术,在离哨兵只有一臂远的地方生生拉住缰绳,那马二蹄腾空,长嘶了一声。那哨兵见是熟人,脸上挂起了笑容:“呦,是青羽啊。一大早出去发现什么情况没有?”他还没说完后半句就发现这半句是废话。玉狮子马的屁股上横挂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军士,臂上缚着一条黄布带,一看便知是敌方的兵丁。他眉开眼笑:“呵,你在哪儿逮到的?”青羽跳下马来,抬手摘去面具挂在腰间,恭恭敬敬地行礼道:“章大哥好。我昨日傍晚在泉水边发现有些草被踩倒了,今天一早就去埋伏在那儿守株待兔。果然没过多久这小子和几个伴当就来打水,被我逮了个正着。”“高,真是高,真有你的。不和你说了,你快去找龅牙张领功去吧,我在这儿站着和你说话要是被看见了可不得了。”章瑞嘴上和青羽说着,身子依旧站得笔挺像根白蜡杆似的,连脑袋也不曾扭一下。按杨烈订下的军法,哨兵执勤期间和任何人说除了询问口令以外的话都是要杀头的。青羽答应着,一手牵着马带着俘虏,一手擎着青钢槊扛在肩上,向百夫长的营长走去。
青羽随着杨烈的大军离开太原已经是第二回了。上一回还是奉耶律德光的命令去镇守鄂州,结果大军行了一个多月军浩浩荡荡赶到鄂州,没遇上什么不识相的起兵反抗,南唐那边也没有丝毫要打过来的意思。杨烈本来就不满刘知远勾结契丹为虎作伥,只因刘知远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而不得不服从命令,对这个远赴边境的诏命私底下窝了一肚子火。他只在私下里跟随了自己多年的副将吴山和青羽发过两句牢骚,痛心疾首。“我杨家世代忠烈,尽随王师,只有和敌人拼尽战死的将领,从来没出过帮敌人看后门的走狗。”他抚着胡须,目眦欲裂。吴山也是个从军近十年的烈性汉子,附和道:“现在谁是敌人?连开封府都成了辽国的陪都,咱兄弟都他妈成了辽国兵了。倒是南唐姓李的还算是正宗汉人。”牢骚归牢骚,造反毕竟还是不敢。就算不提刘知远对杨烈有恩,他手下还有刘铢李进等大将,哪个手里没有个十万精兵,用踩的也能把杨烈手下这五万人给踏平了。杨烈这支军队虽然在他铁一般的纪律下勇猛异常从未败绩,但在前两年抵抗契丹两次南下时伤亡惨重,这次发兵又来得匆忙,战力几乎没有得到补充。一众人马驻扎在了鄂州整日如坐针毡,就算杨烈放下话来凡是犯事无论大小一律处斩,打鸡骂狗的小事还是频频发生,对鄂州百姓造成了不小的困扰。没几日就有士兵因骚扰居民而被斩首示众,这个人数随着时间的推移不降反增,就连一向强硬地坚持军法无情的杨烈都快要顶不住压力了。正当一筹莫展之际,耶律德光却自己退兵了。接到班师的命令后杨家军如蒙大赦,欢天喜地回了太原。有了杨烈的五万精兵和刘铢的十六万人马撑腰,刘知远正式在太原称帝。还没等杨家军厉兵秣马修正停当,代州王晖反叛的消息传来,刘知远刚登基不久急于平定天下,当下点名杨烈领兵出战,意在速战速决。杨烈领了命,带着五万精兵和两万从附近州镇民兵队伍里选拔上来的新人就开去了代州。代州不比鄂州,虽然距离上少了几千里但地处山区,北距恒山余脉,南跨五台山山麓,坐拥雁门关,易守难攻。王晖投了契丹,自有契丹供给强兵健马,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他一方面闭关自守,一方面在崇山峻岭间布置了暗卡,时刻准备跟前来讨伐的王师打伏击战。杨烈久经沙场,王晖这点小动作瞒不过他的眼睛,行军到忻州就命军士安营扎寨,先派斥候兵出去探探路。第一次次抵抗契丹时刘知远的大军曾在忻州打下关键性的一场胜仗,大挫了耶律德光的元气,逼得他退回代州以北。忻州附近的地形虽不能说了如指掌,但至少也不太陌生。青羽终于得到了小试牛刀的机会,兴奋得像是刚出笼子的雀儿,一领命就策马奔了出去,扎下营来的第二天一早就带回来一个俘虏。百夫长张长贵龇着一口大黄龅牙对青羽啧啧称赞:“小伙子,不错。会家子就是和咱们这些泥腿子出身的不好比,说不定再过几天俺见到你小子就得叫长官啦。”
这些农民出身的军士心肠耿直,讲话直白不文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对这种升官加衔的事也不避讳,和青羽倒很投缘。像龅牙张这样的农家子弟通常都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兄弟姐妹又多,一个人来参了军要是战死了家人还能再领三五年钱粮,要是伤了残了则一辈子都有衣粮抚恤领,这对出身贫家的青壮年男子来说是莫大的诱惑。青羽虽是世家子弟,按理说一上来给个都管也是应该的,但杨烈特意把他安插在一个普通的十人小队里,甚至除了他和副将吴山外再没人知道青羽是他的养子。在这些农民士兵眼里,青羽这个衣着光鲜面色白净的大少爷就是吃饱了撑的。龅牙张更是在听说这个刚拨进他的斥候小队的新兵只有十五岁后,挥着拳头去找上头的小都管评理,“凭什么老陈老邱带的队里都是老兵和健儿,轮到俺就是瘦不拉几的毛孩子!难不成老陈老邱是亲娘的孩子,就俺老张就是后娘养的!”在鄂州那段时间青羽虽然也归他管,但是久无战事,青羽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无处施展只能干瞪眼。他断文识字,虽然论语都没有念全,但帮军中不识字的老粗们写写家书还是绰绰有余的。一来二去的许多战士都和青羽混熟了,说他比随军文书梁秀才厚道,替人写信都不要钱。却说这龅牙张从这个俘虏口中审出了点名堂,知道了这十里八弯的山路上到处都是小队的伏兵,随时等着王师来讨自投罗网。那俘虏说不清哪里有埋伏哪里没有,他只知道自己所在的那营五千人就埋伏在青羽逮住他的山泉附近的高地上,等着王师从山道里经过就推下巨石把来去路都堵了再放箭,先来个落井下石再来瓮中捉鳖。“哼,才五千人就想吃掉我七万杨家军,未免也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吴山吹胡子瞪眼道,“瓮中捉鳖?蛇吞象吧。”
杨烈望着远处起伏不定的山峦,心道对方这计要是成了,别说是七万人,再多一倍也没用。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对方占尽了前两样,就算你手下各个都武功盖世也只能成为砧上鱼肉,任人宰割。“老吴,你看怎么破?”吴山知道杨烈心里已经有了腹稿,这一问只是想试试自己的水平。“那还用问,两支队伍分别从两侧山麓绕过去包抄,打他个措手不及。他们眼睛盯着底下山路,我们从他们背后打他一记闷棍,饶你奸似鬼,也喝洗脚水。这个人数嘛,两边各五千,能保持至少一对一的兵力咱们就败不了。”吴山对杨家军个人的格斗能力还是有自信的。不敢夸口一对二一对三,一对一肯定没问题,这是在过去的战斗中用实践证明了的。杨家军对逃兵有“一步一杀”的军规,退一步就要砍头,这和犯下其他任何过错都是一样的。因此军士只有往前冲的没有往后退的,只有用胸口迎接敌人的刀刃的没有用后背的,自然骁勇非常。杨烈摇头道:“老吴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还是没能明白战力的宝贵。这样的打法要是两支队伍在上山时各自遇到了其他伏兵怎么办?我这七万人还没打进五台山就少了一万,谁赔我?”吴山挠头道:“要不怎么您能做将军我做不了呢?还请长官明示。”
“再派斥候,踩踩对方暗卡的位置,顺便再给我抓几个俘虏来,问明白些。我们粮草还供应得上,耗得起。再去找些当地土人来,使点金帛粮米,问问这山上哪里险要哪里好走,研究一下对方可能会在哪里跟咱们使绊子。咱们一个点一个点摸,碰到一个端一个,务必小心谨慎。”杨烈道。这里的地形太错综复杂了,稍一行差踏错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杨烈连耶律德光都会过了要是在这阴沟里翻船脸就丢大了。传令兵领命去了,一张张嘴一级级传下去,一个时辰之后,青羽没顾得上吃午饭就又跨上与狮子马奔出大营去。
杨烈路过马兵营地时没见到那匹威风凛凛的玉狮子马,心下赞许。青羽这孩子一心要参军不是光挂在嘴上的,身先士卒,一点都不含糊,假以时日必是一代将才。他心下快慰,杨家世代做武官,本以为这个传统到他下面一辈就保不住了,结果天降虎子。他想到五年前杨昭跑来求他保护青羽时,自己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收他为义子,不能说是没有一点私心。他也是有心要栽培青羽,所以不仅让灵先生传授武艺更是送他千里良驹,也可谓望子成龙用心良苦。而有了青羽之后,他本来寄托在杨昭身上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青羽越是拔尖出色,就显得杨昭身上纨绔子弟的劣习越刺眼,这个逆子把杨家的脸都丢尽了。尽管如此,他也不能割舍下对这个最小的儿子的挂念,毕竟血浓于水。他很怀念杨昭四五岁的时候他抱在膝上教他识字念诗,那时的杨昭乖巧伶俐,什么都一教就会,让他又惊又喜直跟吴氏夸口说我杨家门终于要出个状元了。杨昭越长大就越跟父亲疏远,整日游手好闲胡天胡地,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耍的钱是哪里来的。杨烈只希望杨昭还存有基本的是非观,不偷不抢,本本分分地和他二哥一样,庸庸碌碌过一辈子便好。他心道,做父母的对做儿女的失望到了极点,便是如此了吧。
十日后,一张凭着斥候兵们的报告和七八个俘虏的口述以及五台山当地老表的经验绘制出来的地图就拿在杨烈的手上。根据俘虏所言,他们所在的小营都是以都管为单位,人数最多的也不足万人。杨烈命大军拔营,给那两个帮助画图的土人一些米粮钱财请他们带路,由他亲自训练的威猛营打头阵,五万步兵轻装相随,再接着是一万弓箭手,五千余马兵一律下马步行,用马匹背负所有辎重粮草殿后。山路曲折险恶,有的狭窄的处甚至要靠砍刀砍开枯树烂草开路,在平原上打主力的马兵在这里就是拔了翅膀的鹰,再大的本事都使不出来,这个走法杨烈一接到攻打代州的诏命就想好了。打头的尖兵发现敌情就吹哨示意,大军压上,将埋伏点各个击破一个不留。一点点摸,一点点啃,务必要把这片方圆百里的山峦都翻个底朝天,不能让王晖讨一点便宜去。他还特意吩咐弓箭手的箭要省着用,至少留下五万枝,日后大大有用。
青羽主动请缨加入先头部队,龅牙张想都没想就准了。这几日抓获的俘虏有一半都是青羽一个人捉的,几乎每次都是他一个人单挑对方五六个,最后杀得对方只剩一个,捆了带回营地。虽然这些落单士兵被捉后对方肯定有所警觉,也许会改变埋伏地点和作战计划,但最适合搞伏击的地段都已经布置了埋伏,换来换去也就是甲换到乙乙换到丙丙再换到甲这么点名堂。王晖这种地方将领通常只是守城,有了战事开封府就会派招讨使带兵去打,他们真正指挥作战机会很少,所以思路比较僵,想来想去也就伏击战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