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达走在最后面,看看风景、感觉一下自由的空气,三人休息的时候,他就冥想,或者同时捕捉坎特斯的心情,猜想天族的国君在宫殿里做什么,但坎特斯一直都挺平稳,顶多只有烦躁或是不悦的情绪,看来今天臣子们的生命还算安全。
当天晚上他们到达某个森林边缘的小镇,打算在旅馆住宿的时候,罗达才遇到第一个旅途上的危机——他没带钱。
身为一个从小没有烦恼过吃穿用度的星相师,罗达固然有「买东西要用钱」的一般常识,但那没有形成一个概念,从未出过门的下场就是,他收拾行李时忘了准备钱。
罗达实在不好意思连累两个新伙伴,于是装作找不到钱袋,虽然他的演技生硬,席帕恩还是笑了笑,没有二话地帮他垫钱,伊沙则是表情略有不满,罗达道谢上楼之后,就听到他压低声音对席帕恩道:「你怎么还是对每个人都那么好……别再乱照顾人了啦,我们跟他才认识一天欸……」
罗达在房间里面团团转,天色还算早,这时候应该没问题吧……
罗达深吸口气,定住脚步,把手按在心口上,低唤:「陛下?」顿了顿没有回应。「陛下?非常抱歉,我有事要找你……陛下,可以见我吗?」
那边一阵强烈的情绪波动,在罗达恍然道不妙,并且打算阻止坎特斯现身的时候,眼前一晃,坎特斯已经从虚空中走出来。
罗达一看到他就知道要糟了,坎特斯光裸着上半身,腰间围着一条被单,黑发略为凌乱,脸色非常冰冷,眼中却燃烧着愤怒,虽然这并不是他本人,但因为他强大的能力,就算只是随影之术投射的影子,看起来也跟他本人一模一样。
罗达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坎特斯双手环胸,冷冷地道:「你最好有很重要的事情。」他的嗓音蒙着一层情欲的喑哑,令罗达微微一颤。
「我……」罗达尴尬了起来。「对不起,陛下,我不知道你——你在忙……你刚刚可以不要理我的……」
「我当然不想要理你,可是没有一个男人在上床的时候,还该死的能忍耐有人在耳边大呼小叫……不,是在脑海里!」坎特斯冷嗤了一声,伸手捏住罗达的颈子,不管劲道还是手掌的温度,都跟真人没什么区别。「星相师……你到底有什么事情?」
罗达更加尴尬,但他明白不说出口只会让坎特斯更愤怒,只好无奈地道:「真的非常抱歉,我忘记带钱,我想问陛下可不可以借给我一点?」
「就这样?」坎特斯露出一半诧异一半愤怒的表情,捏在他颈子上的手掌一收,背后雪白的双翼气得一颤一颤。「就为了这种该死的小事?」
罗达又呼吸困难起来。「陛下……下次……我保证不会再……」
坎特斯冷冷一哂,甩手把他扔在地上,回头冷喝道:「去拿一袋金币过来。」
罗达咳了半天好不容易缓过气,刚坐起身来,一个巴掌大小的布袋就狠狠撞上他的肩膀。「呜……」罗达再次卧倒,由下而上看着表情森然的坎特斯。
坎特斯冷瞥他一眼,又对身后道:「滚出去吧。」应该是遣退了侍寝的女子。
罗达按着肩膀站起身来,苦笑道:「谢谢陛下,真的很抱歉打扰你。」
「下次我会直接捏断你的喉咙。」坎特斯讽笑,见罗达温顺地点头,冷哼了声,又道:「在外头不要喊我陛下,没有常识的星相师,这种称呼很容易出问题,不要以为若你命在旦夕,我会赶来救你。」
「不使用敬称?」罗达犹豫了下,就算不是天族的子民,对一国之君使用敬称仍是基本礼仪,但坎特斯说的并没有错,他人在外头,这声「陛下」一出口,身份就等于败露了。「那我要怎么称呼你呢?叫本名也可以吗?还是要另外取个名字?」
「叫本名就好,有什么好东躲西藏?」坎特斯冷哂了声。「这个名字在天族不算太特殊,就算我在别人面前现影,他们也不会立刻想到我就是那个坎特斯。」
「好。」罗达其实有一点高兴,毕竟他已经把对方视为家人,而互相直呼名字也是家人的相处方式之一,可是他又从坎特斯的话之中感受到了一点寂寞,就算这个名字被在外人之前叫出口,也没有人会想到那是天族的君王,大概是因为,根本没有人会直呼坎特斯的名字吧?
「陛下」这种称呼只是个地位,并不是坎特斯这个人,明明有一个名字,却没有叫唤这个名字的人,那是一件多么孤独的事情。
有多久没有人叫唤他了呢?有多久没有人在乎他本身?有多久没有人将他视为一个完整的个体,知道他也有他自己的情绪、自己的喜怒哀乐?
罗达感知着坎特斯的情绪时,总是可以碰触到那一种冰凉的、空洞的温度,如果那就是坎特斯的心情,他其实一定很想被当成家人或朋友对待吧?
「坎特斯……」罗达轻唤。
就算是自己允许的,君王的表情还是一瞬间变得有些微妙。「嗯。」
罗达微微一笑,温和地道:「谢谢你,坎特斯。」
「嗯。」坎特斯蹙了下眉,冷冷道:「那就这样吧,我去睡了,不要再喊我了。」说完一个闪身就消失了。
罗达吁了口气,无奈地思索着,坎特斯可不是宽宏大量的人,更何况自己用那种渺小的理由打断他的兴致,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记恨?算了,在气头上都没有杀他,也许坎特斯对他已经有了基本的信任了吧?
又或者,他离开那座宫殿一整天,没有自动去参政、拦着暴躁的君王杀人,坎特斯也觉得有点无聊吧?
罗达弯腰捡起地上的钱袋,手指摩搓了下柔软的绒布,唇角轻轻弯起。
偶尔找那位君王聊聊天,应该还是可以的吧,如果……他没有在忙的话。
第二天一早罗达下楼的时候,两个同伴已经起床了,席帕恩看起来神清气爽,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伊沙则是照样尽量用斗篷把自己盖住,打过招呼之后,罗达赶紧把钱还给席帕恩。
早餐是旅店自己制作的面包和新鲜牛奶,席帕恩利落地抹好奶油,把面包递给伊沙,边对罗达笑道:「多吃一些,进入森林之后比较危险,可能难以好好吃一顿。」
罗达应了下来,拿面包刀试图切面包,但刚出炉的面包很烫,让他吓一跳缩回手。
席帕恩笑了起来。「跟伊沙一样,都笨手笨脚的。」话虽这么说,但他的语气并非嘲弄,他伸手拿过刀子,一下就把面包切好了,又干脆替罗达也抹了奶油。
「不好意思,我比较没有生活常识。」罗达接过面包,一半感激一半尴尬地道。
席帕恩笑着摇头,倒是伊沙咕哝道:「我才不笨呢,是席帕恩太会照顾人了。」
「就因为你笨手笨脚,我才变得很会照顾人。」席帕恩又笑了,温柔地摸摸他的头。
罗达思前想后,问出口很尴尬,但是总不能装聋作哑到底,还是决定开门。「可能有些交浅言深,不过……你们是情人吗……」
在这块大陆上,性别相同的情侣相当少见,但罗达也听过一些这样的轶闻,所以看到这两人一路的相处模式——席帕恩的温柔照顾和伊沙的依赖撒娇——难免就这么想了,星相师在某些依靠直觉的方面是非常敏锐的。
席帕恩和伊沙显然都被这个忽然又直接的问题弄得很错愕,两人都没有回答。
「抱歉,我只是想知道接下来怎么跟你们相处。」罗达无奈地笑了笑。「不过,如果真的不愿意回答,也可以不用回答没关系,我也有很多事情没有坦白。」
「不,只是有些突然而已。」席帕恩笑着又摸摸伊沙的头。「我跟伊沙与其说是情人,不如说比较像兄弟吧,我们是为了寻找一些资料所以才前往海利王国,毕竟海利王国是这块大陆上历史最悠久、最强大的国家,应该可以解答我们的疑问吧。」
伊沙没有说话,但凝望着罗达的海蓝色眸子里,那份忧伤却猛然浓烈了起来。
罗达低叹了口气。「因为不了解你们,我也不会阻止你们,但请记得我的预言,小心为上。」
席帕恩温和地笑着点头。「多谢你。」
伊沙眨了眨眼,努力稳下情绪,才转头对席帕恩露出可爱的微笑。「呐,其实我们也可以不要去的……」
「那是你的愿望不是吗?」席帕恩又摸摸他的头,表情虽然温柔,神色却很坚持。「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伊沙「嗯」了声低下头来,眼眸之中有强烈的忧伤和不安,但他只是咬了咬唇,没有再说话。
罗达有些担心地看看席帕恩又看看伊沙,最后也只好决定先不去管。
很长一段时间三人只是默默用着早餐,等伊沙和罗达都停下进食的举动,席帕恩才微笑着道:「如果吃饱了,我们就出发吧。」
第二日的旅程也很顺利,席帕恩虽然温和优雅,他的剑术却非常强,三人在森林里前行时遭遇几次魔兽的攻击,大部分都被席帕恩一个人解决了,只有一次被好几头魔兽围攻时,才有幸见到了伊沙的魔法。伊沙使用的是纯粹的水魔法,但用起来跟火魔法差不多,破坏力十足,战斗结束之后他们周围很大的一个区域都被水波和冰刃铲平,让罗达感慨伊沙纤细可爱的外貌简直是个伪装。
见到他的表情,席帕恩哈哈大笑。「看不出来吧?伊沙其实很暴力的。」
「我才没有呢!」伊沙一脸尴尬地摇摇头。
罗达呵笑了起来。
中午时候三人停下来吃了点东西,才刚准备继续前行,罗达就感觉到一阵情绪波动,他停下来感受了下,发现坎特斯正在暴怒之中,而且涌起强烈的杀意。
罗达正打算想个方法阻止,眼前就跳出了一头魔兽。
「又来了。」席帕恩伸手把伊沙护往身后,按上腰间的长剑,罗达却喊:「等等!先不要动手!」随即冲到最前面,回头对席帕恩道:「千万不要动手!就算我被攻击也不要动手!」
「你确定吗!?」席帕恩有些错愕,见罗达一脸肯定地点头,只好护着伊沙又往后退了一步。
眼前巨大的魔兽用血红的眼睛看向罗达,咆哮着扑了过来,罗达深吸口气,把手按在心口上,大喊:「坎特斯!坎特斯,救我——」
庞大的劲风当头压下,鼻间已经可以闻到魔兽腥臭的气味,罗达恐惧地闭上眼睛,听到身后伊沙惊惶地唤:「罗达!」
「锵」一声,刀剑斩断硬物的声音猛然响起,腰上被一揽,身体腾空起来,灼热黏腻的液体扑面洒下,血腥刺鼻,耳边听到冷酷带着怒意的声音:「该死的!你算好的吗!」
罗达缓缓睁开眼睛,对上坎特斯不悦的黑眸,呼了口气,坎特斯左手揽着他的腰,右手提着还住滴血的长剑,身上的白袍溅满了血,白翼轻拍,两人显然是飞在空中。
双脚离地让罗达有些不安,他伸手揪住了坎特斯的衣服,低头一看,刚刚袭击他的魔兽被一刀剖成两半,血肉内脏散落一地。
罗达转回视线,用袖子稍微抹掉脸上的血,微笑道:「坎特斯,谢谢你。」
腰间的手一紧,坎特斯满脸不悦地问:「你是算到我要杀人,才叫我的吧?」
罗达笑了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模棱两可地道:「就算我能算出你何时要杀人,也算不出魔兽何时会攻击我啊,如果你确实正打算要杀人,那只能说我运气很好。」
坎特斯冷笑了声。「算了,每次兴头都被你打断,杀掉那东西之后我的气是消了一点,只是救你一命让我很不悦。」
罗达微笑起来,又重复一次:「坎特斯,谢谢你。」
「下次不要挑莫名其妙的时机叫我。」坎特斯低哼了声,一收翅膀回到地面上,放开罗达之后就消失了。
表情都很微妙的席帕恩和伊沙走了过来,伊沙呐呐道:「那不是召唤兽吧……至少外形是人……」
席帕恩失笑着问:「那是天族人吧?」
「是的,他是我的——」罗达顿了下,微笑道:「他是我的弟弟,那是随影之术。」坎特斯与他是亲人,这并不算说谎,但罗达说出口之后,才猛然想起破绽。
果然,伊沙疑惑地问:「你弟弟是天族人?是亲生的没错吧?随影只能用在有血缘关系的人身上……」
罗达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席帕恩跟着问:「你……也是混血?」
「混血?」罗达怔然,而且……也?
「啊!原来你也是混血啊!」伊沙笑了开来,神态忽然一下变得亲近许多,他伸手碰碰罗达的发梢。「难怪,我就觉得你的发色比起地族人深太多了。」
「我的……头发……」过去的那些年来,罗达一直相信自己的头发是「深褐色」,因为确实,黑色是天族人的颜色。
不同种族之间是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