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是少杀一、两个人,那个仁慈到愚蠢的星相师就感激涕零,这难道不可笑吗?反正战争的时候再多杀一点好了,不差眼前的这几个。
战争……呵,想到要战争,冰冷的血液好像都可以烧起来,只有杀戮能让他感觉到快乐……
「战争?」罗达愣然复述。「这怎么可能?夏莱尔王是很识相的人,利奇芬才刚亡国,他怎么可能立刻重蹈覆辙……」
「不是那位挑起战争的,当然是我们陛下。」帮罗达收拾房间的侍女苦笑着。「想打仗的话,要找什么借口都有的。」
另一个侍女边折衣服边难过地道:「我的丈夫在军中,才刚回来没多久,这次又要死多少人……」
罗达略为消沉地道:「果然……只阻止他杀一个、两个人还是不够……」
侍女们一起慌乱地摇头,其中一个微笑道:「大人,我们的人民都很感激你,真的。」
自从罗达的预言越来越常「失败」,他的声誉也飞速地超过了萨维亚王,毕竟,多少劳苦功高的老臣试图在君王手下救人,残暴的王却从未有过一丝宽容,甚至乐于以此为借口多杀几个,闹到最后大家都怕了,放任着宫殿里鲜血横流。
然而身为一个星相师的罗达,却放弃了星相师最在意的精准度,反而把预言当作救赎的工具,他从未惧怕过王那冰冷的视线,总是挺着背脊,一次又一次说服他们的君王,救下许多性命。
明明是一个异族人,罗达对生命的执着却超越他们,显得宽容,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名字慢慢传到王宫之外,于是天族人都知道了这个神奇的星相师。
因为如此,下人们对罗达的态度就益发好了起来,生活品质也节节上升,吃穿用度不像俘虏,倒像贵宾,这样当然非常不妥当,但由于坎特斯不会亲自来观察区区俘虏的状况,罗达就继续好吃好睡了。
也因为和下人们关系良好,罗达之所以能每次都那么刚好跑到大殿上救人,是因为早就倒戈的下人们经常通风报信。
但就在杀戮与拯救之间,罗达发现了一件与其说是奇妙,不如说是奇迹的事情——坎特斯从来没有真正打算杀他。
就算有时候被他惹得愤怒,甚至把剑架在他颈子上威胁他闭嘴,坎特斯都没有真正打算杀他,罗达是可以感觉得到的,杀戮的恨意或气势,罗达是分得出来的。
但是为什么呢?难道冷情的天族人,也能感受得到那一丝微弱的血脉相系,所以就像他无法恨坎特斯一样,坎特斯也无法杀他吗?
或者,纯粹是因为他罗达的星辰尚未黯淡,所以还远未到坠毁的时候吗?
——命运,又是命运。
侍女离开之后,罗达思索了下,开始布下庞大的法阵,无论是因为不忍看到人命凋零,还是不忍看到自己的亲人走向灭亡之路,他都有必要一窥坎特斯的命运,然后想出解决的方法。
他上次只是看到了一个边角,无论命运多么不可改变,只要有一点点空隙,也许就可以挽回一些什么。
罗达站在法阵的正中央,开始冥想,整个法阵散发出美丽轻盈的蓝光,如同深远的天空的颜色、如同广阔的大海的颜色,然后颜色逐渐强烈起来,变成如同宇宙般神秘深奥的颜色,罗达身上开始凝聚着星芒,点点金碎在他周身不断飞舞,明明无风,却带动他身上的白袍浅浅翻飞。
罗达缓缓睁眼,栗色的眸子映照出智慧的日月之光,他抬头往上看,视线穿透有形的建筑物,直接把浩瀚的星空收入眼中。
人们总认为星相师一定要看着天空才能占卜,这个概念不尽然正确,星相不过是命运的轨迹,而星相师看到的是命运本身,只有最普通的星相师才非看着星空不可,能力已经有资格作为国师的罗达,是能够直接以自己的灵力窥伺命运本身,并且因此做出预言的。
无尽的星辰在眼里画出轨迹,罗达摊开双手,金光在全身流动,他就像捧着命运之书,沉默地阅读着。
直到他再次闭上眼,身上的光芒逐渐消融,他微微一晃,软倒下来,疲惫地喘息着,灵力耗尽之后体内的空虚感非常不好受。
「坎特斯……萨维亚……」罗达低声呢喃,随即陷进一片黑暗之中。
他看到了。
清楚而完整的,坎特斯的命运,他看到了,也许是因为相系的血脉,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解读别人的命运。
这次的战争,坎特靳会杀尽夏莱尔王国的臣民,地族的土地上血流成河,国王无家可归的小王子会在邻国寻求政治庇护,并且游说其他国家团聚起来抵抗天族的恶魔,接着坎特斯会开始四处征战,最后地族会得到海族的支持,对天族发动总战争。
然后坎特斯会遭到自己人民的背叛,内忧外患而亡国,萨维亚的血脉会从此消失在历史之中,因为他罗达不可能继承这个姓氏。
至于坎特斯最后的下场,就是被愤怒的天族臣民加以千万次的刀剑,每一记杀戮都会回到他身上,让他连完整的形体都无法留下,只能与这个冰冷的宫殿一同腐朽。
坎特斯会得到报应,他惨死了。
罗达在迷茫之中听到侍女的尖叫,随即他被搬到了柔软的床上,于是连最后一点意识都慢慢散进甜美的沉眠之中。
坎特斯……昏睡之中罗达只记得自己的心很痛,那不是被针扎到的痛,而是一种闷痛,像是失去了某些宝贵的事物,有一点想哭。
毕竟是,这世界上唯一的血亲。
明知道无论怎么做,就算命运的中间过程遭到改变,也会进入同样的结局,可是还是…想救他。
想救他,可是要怎么做……要怎么违抗命运……
「又求见?」坎特斯嗤笑了声,推开身上瘫软的女子躯体,任由对方闷哼着滚落在地上,他从床上起身,不急着用衣物将自己遮起,而是屈起一条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寒冷的黑瞳略带慵懒地瞥向跪在地上的侍从。「他不知道我在忙吗?」
「已经告诉过他陛下没有时间接见,但他说非常紧急。」侍从冒着冷汗,小心翼翼地道。
也许坎特斯的心情还不错,他只是舒展了下雪白的翅膀,略带恶意地笑道:「叫他进来,我在这里接见他。」
罗达一走进萨维亚王的寝室就知道不妙了,他占卜完后因为灵力亏空而昏迷,一醒来看时间尚早,就急着要见坎特斯,却没想过侍从所谓的「在忙」是忙些什么,然而寝室里弥漫着的男性麝香和情欲的气息,却让他充分理解自己是挑错了时机求见。
站在那张大床前,罗达的眼神都不知道摆哪里好,赤裸的君王、翻腾过的情欲痕迹、床下不知生死的女子……罗达正紧绷着背脊,就听地上的女子发出无意识的呻吟,心里暗道不好,连忙鞠躬道:「陛下,我要说的事情很重要,能将别人都遣出去吗?」
坎特斯哼笑了声,从枕下抽出长剑。
罗达把腰弯得更低了。「陛下,我希望连死人都不要在场。」
坎特斯的动作顿了顿,半晌才笑道:「最好那件事真的如此重要。」说着打了个响指,侍从立刻推门而入,他朝着地上的女子扬了扬下巴,那女子便被连拖带拉地抬出去了。
罗达戒慎地低垂着视线,寝室一净空,他反而被暧昧的味道和沉重的气氛压得说不出话来,就算看不到坎特斯,那个人光只是慵懒地半倚着,就具有强大的压迫感,说罗达半点也不怕他,那是不可能的。
「快说,不要浪费我的时间。」颊畔冷风一划,方才还在坎特斯手中的剑已斜斜刺入他身后的地板,虽是坚硬的岩地,剑却刺入了一半有余,可见手劲如何。
罗达只觉脸颊一阵刺痛,接着是湿热的感觉,恐怕血已渗出来,再让坎特斯心情不好,接下来要见血的恐怕就是颈项了,于是深吸口气,也不去拭脸上的血迹,淡然道:「我为陛下做了占卜,透过星相,我已经窥伺到完整的命运,解读了陛下的未来。」
「喔……这么闲?」坎特斯发出讽笑声。「然后呢?又要说我会死?还是要说服我相信那见鬼的命运?」
罗达鼓起勇气,挺直背脊,不卑不亢地看向君王。「我的预言准不准确,陛下再清楚不过。」
罗达抬起头自然是想营造出气势,但才刚抬头,他又尴尬地把头低了回去。
坎特斯连拿条被子把自己遮一下的意愿都欠缺,就在他面前赤身裸体,本以为这个男人身着军装时最具侵略性,现在才知道他不加遮掩时,更像是野生的、强大的兽,带着一种野性而血腥的气势。
坎特斯身上的肌肉并不夸张,反而细腻却结实,呼吸之间细微的紧绷充满力道,明明每一条筋肉都呈现放松的状态,但只要主人的一个念头,仿佛就可以立刻运作起来,让这个男人如豹子一般扑上去咬住猎物的喉咙,背后狂妄大张的洁白羽翼,将眼前的人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罗达忽然冒起了一个念头,他很想看看肩胛跟翅膀相接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翅膀,这不可能实现的念头也不过一闪而逝,他深吸口气,再次抬起了头。
坎特斯的身材颀长均匀,肩膀很宽,厚实的胸膛上遍布一层薄汗,汗水从墨黑的发梢上滴落下来,沿着胸膛滑向劲瘦的腰,屈起的双腿修长健美,腿间才刚发泄过的阳物仍显得质量惊人,就像主人一样,那是一头休憩的兽,散发着纯男性的压迫感。
罗达一瞬间觉得有点恐慌,他不知道同样身为男性的自己在怕什么,也许是因为星相师向来清心寡欲而谨守礼教,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没仔细看过,遑论别人的,但是面对坎特斯绝对不能害怕,恐惧只会让这个君王轻蔑,于是他仍然强自镇定,迎视着对方深幽寒冷的视线。
也许真的被他的勇敢取悦,坎特斯又笑了笑。「我才不在乎你的预言准不准确,星相师,如果你打算要阻止我打仗,就带着你的命运滚出去吧。」
「不,我不是要来阻止陛下打仗的,因为我不是陛下的国师,陛下也不会听我的。」罗达敛了敛眼,转而道:「我只是一直很想问,陛下为何想要打仗?」
坎特斯认定他是来阻止的,哼笑了声,反问:「我有义务告诉你吗?」
「那么,我可以猜猜看吗?」罗达看向坎特斯,见他只是冷笑着不回答,便淡然道:「因为陛下很无聊。」
坎特斯收起笑容,微挑了下眉。
罗达无视于对方身上逐渐增加的气势,冷冷地道:「一路手染鲜血坐上王位,杀戮到了一定程度便失去对手,所以陛下无聊得不管抓到什么借口,都要立即发兵去打仗。」
「你真的很愚蠢,星相师。」坎特斯哂笑起来,无光的黑眸散发着嗜血的欲望,他缓缓下榻,凑到罗达眼前,轻声问:「这也是那些星星告诉你的?」
「不,这是我猜的。」直到背脊撞上包覆过来的羽翼,罗达才发现自己还是被坎特斯的气势震退了半步,站得这么近,那种男性的麝香就更明显,不是不好闻,而是会产生一种将被侵入内部的恐惧感,让罗达光挺起背脊强作冷静就几乎用尽全力。「话说回来,战争本来就是上位者的游戏,陛下不这么认为吗?」
坎特斯没有回答,只是带着冰冷的微笑,缓缓伸手,把手指按在罗达的颈动脉上。那纤细的颈子还没被咬断,也许仅只是因为狮子才刚吃饱。
罗达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快速了起来,近距离看着那双带着笑意和恶意的眸子,更能感受得到毁灭般的压力,几乎要把他的坚持都压垮,他不敢深呼吸,怕属于对方的味道真的侵入进来。「陛下,很快你就会更无聊了。」
坎特斯又挑了下眉,神色中很明显地表达出最后一次的允许,如果罗达没有说出令他觉得有趣的话,这颈子就要保不住了。
生死关头,罗达反而浅浅地勾了下唇。「这场战争打完之后,再也不会有人陪你打仗了,除非你把自己的臣民都杀光,否则再也无仗可打。」
坎特斯的眸光微微一晃,手指还按在他的颈动脉上,良久才启口,低声问:「为什么?」
「因为你把对手消灭了,所以没有对手可以打仗了。」罗达表情带点愉悦地说:「每一次都屠灭全城、坑杀万人,下一次你想再打仗,那些国君宁可带着全国藏起来,也不愿再做你的对手。」
坎特斯冷哂,食指沿着他鼓动的脉搏上下滑动。「我喜欢赶尽杀绝,留着敌人并没有益处。」
「啊,的确一点也没有,但除非死人能变成灵魂回来,否则你把对手都杀死之后,还有谁会陪你玩战争的游戏?」罗达反而放下心来,野兽要扑杀猎物前都是凝滞不动的,动了反而代表自己的命已经保住。「你到底是想一时杀个痛快,或者永远有战争可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