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完颜均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你不必担心我会侵犯你,我没有这个兴趣。”
云川面上泛红,听到对方开诚布公地讲出来,再怀疑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于是他放下了猜疑之心,犹豫地问:“那……那你为什么救我?”
完颜均看他一眼:“这是我与某个人的秘密。”
云川百思不得其解,但是这名蛮族将军的身上有种生人勿进的气势,使他没有勇气再问下去,所以只能继续埋头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完颜均再度开口:“你叫云川?”
“……嗯。”
不知为何他问起这个,但云川还是点了点头。完颜均得到他的回答,竟然把不离手的诗集放下了,借着微弱的烛光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的脸,看得云川极其不自在,在经受了好一番严刑逼供一般的目光审视之后,才听到那个男人皱眉得出了一个中肯的结论:
“不像。”
“啊?”
云川莫名其妙。
“你家中可有父母兄弟?”
完颜均显然没把他的疑问当回事,自己问自己的。
“家中父母长辈皆故去了,只剩下一个本家的哥哥……”
无视云川忆起亲人长辈时怅然的口吻,完颜均又问出了一个莫名的问题:“你哥哥怎么样?”
云川可能已经接受了这个男人思维的跳跃性,想到云舟,面上不由自主地洋溢起了柔和的笑容:“我哥哥是我们家的骄傲,也是我心中温和可亲的好大哥,他又聪明,又有文采,小时候我爹让我以哥哥为榜样,所以我从小就很崇敬我哥哥,我俩还一起开玩笑,将来我们一起考功名,入朝为官,一起建设国家,只可惜后来……现在我们都大了,我只希望能看他得到幸福,这比什么都重要。”
云川说完这些话,才意识到自己对一个陌生人讲了太多:“对不起,我说这些,你可能不感兴趣。”
不料,完颜均听后只说了一句:“他会的。”
云川没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完颜均也没解释,两人沉默了一阵,随后完颜均的视线又落回到了书本上,状似专心地看书,直到他不经意间的声音响起,云川才回过神来:
“我也有兄弟。”
云川看着他,没有催他,只耐心地等待着他自己往下说:“我父亲的配偶比草原上的星星还要多,有些是抢来的,有些是买来的。她们为他生了很多儿子,也就是我的兄弟,可能有十几个,也可能有几十个,那都差不多,没什么区别。我只记得我离开草原的那一年我最小的弟弟刚刚六岁,在这个年纪我的母亲死了,他的母亲也死了,所以他很喜欢和我在一起,我临走的时候他抱着我的腿哭着不撒手,我骗他说等草原上的草变黄了,我就回来了。很快又是秋天,草原上的草变黄了,可能他早已忘了我了……”
男人的语气平板克制,没有任何起伏,但云川却听得心潮起伏,沉浸在思绪之中,许久之后,才听完颜均问他:
“你的歌唱得不错。”
云川没有回答,因为想到哥哥,想到自己的家乡,想到兵荒马乱,想到国仇家恨,一时不想提这些事情,可那男人却像有读心术一般,一语道出了他心中所想:“你想念你的家,想念江南,是不是?”
云川一愣,点点头,眼中满是愁绪,完颜均只淡然道:“离家久了,自会思念起家乡种种。你不必感到奇怪,我只是一个人待得久了,想将这些话找另一个人说说,只是他不愿听我说,其实我多想让他知道,我家乡的落日有多美,无边的草原有多广袤,还有我母亲教我唱的歌,我记得是这样唱的……”
那天夜里,云川是听着那个男人的歌声入睡的,他的声音沉郁浑厚,好比悲怆的马头琴,旋律空灵飘渺,就像是草原上吹来的苍凉的风,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
“鸿雁飞,向北望,那里有我的家乡
秋风吹,天苍茫,草原上牛羊成行
鸿雁飞,向何往,马头琴拉起忧伤
叶儿凋,秋草黄,江水尽头可有我的家乡?”
……
自此后,云川被安置在完颜均的军帐里,总算不用再受白眼欺凌,那个男人似乎很忙,经常几天几夜不见他的人影,偶尔回帐中也很少和他说话,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完颜均就再也没有主动和他交谈过,通常都是两人各管各,如此相安无事了一阵子。直到不知过了几日,有天夜里云川已经睡下,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吵闹,火光闪耀,有个声音在帐外焦急地大喊着:
“云川!”
云川心跳几乎停滞,披衣跑出帐外,远远就看到张狂单枪匹马闯进塞外人的营地,此时正被塞外军队重重包围着,完颜均正站在不远处,火把映出的光幽幽暗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士兵们忙着捉拿张狂,没有人在意他这个衣着单薄的中原人挤进人群之中,艰难地挤出重围,对着那情势危急的人喊了一声:
“张大哥!”
张狂蓦然回首,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狂喜来形容:“云川!跟我走!我带你出去!”
云川心中五味陈杂,不知是喜多些,还是忧多些,正当他想要抓住张狂伸过来的手,却在此时看到完颜均身后的一个副官在暗处拉弓准备放冷箭,而箭头所对的位置,正是分身不暇的张狂!云川心头一紧,下意识地飞扑过去,一把推开混战中的张狂,身上立时多了好几处刀剑伤,同时,箭气破空,利箭正中心口,云川身体缓缓地倒下。
“云川……云川……”
抱住云川软倒的身子,张狂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脑子一片空白,什么意识都消失了,放弃了抵抗,放弃了所有思维,只有嘴里在不停地呢喃着云川的名字。
“让他们走。”
完颜均的声音在黑夜里有着沉冷的力度。
“可是将军,那个中原人私闯军营,理应……”
副官话还没说话,脸上立时挨了完颜均火辣辣的一巴掌,完颜均的眼里带血,语气阴森森地可怖:“我说,让他们走。”
手下的士兵不敢违抗,停下了攻击,不情不愿地让出一条道来,完颜均亲眼目送张狂抱起云川上了马,然后飞快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32章 第 32 章
“得得得……”
“得得得……”
黑夜里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彰显了张狂此刻紧张的情绪,他感到怀里的人身体越来越冷,生机随着鲜血急速流失着,被一种无能为力的痛楚扼住了心脏,张狂收紧臂膀,将云川搂得更紧一些,同时俯在他的耳边不停地说着:
“云川,坚持住,我们很快就要到了……再坚持一下!……”
马匹颠簸造成伤口撕裂似地的痛楚,云川轻轻地呻吟了一声,艰难地抬起自己的一只手,抚上身后的人的脸庞,声音微弱,仿佛摇曳在风中的熹微烛火:
“张大哥……能再见你一面……云川……无憾了……”
脸颊一凉,那只带着温热血迹的手掌已经垂了下去,张狂心头一震,胸膛像是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他什么都不敢想,什么也不敢做,只知道抱紧云川的身子,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仿佛脑中只剩下了这两个烙在心上的字。
当天夜里,守城的将士看到张狂怀里抱着一个人,骑着一匹骏马飞快地往城里冲,众将士急忙上前阻拦,可那马就像是失了掌控似地发疯地发足横冲直撞,无所凭依,后来还是寻来套马索几个大汉合力将才受了惊的马强制拉住,马背上两人一同摔落在地,张狂下意识地护住怀里的人,任凭自己摔得遍体鳞伤,也不忘对着上前来查看情况的士兵们大吼:
“快去请郎中!快!!!”
他整个人披头散发,浑身鲜血,看上去好比发狂的厉鬼。
士兵们迅速将情况禀报给了宁玉麟,宁玉麟见他怀里抱着的竟是失踪已久的云川,心口上插着一支箭,面色苍白,奄奄一息,顿时大感意外,命人即刻请来城中最好的郎中,同时也将余生和云舟他们一并请过来。
等到云舟随余生匆匆赶到的时候房内灯火通明,宁玉麟和郎中正为云川处理伤口,余生因为略通医术所以也进屋里帮忙,云舟原想跟他一起进去,但余生怕他受不了那场面,所以劝他在外等候,云舟想了想只得点头同意了。关上房门,云舟刚回过头,赫然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直直地立在房门前,浑身滴血,一动不动,活像一尊扎了根的泥胚塑像,云舟吃了一惊,走近一些才发现就是张狂,只见他两眼冒着血丝,一眨不眨地盯着紧闭的房门,模样失魂落魄地,瞧着又是骇人,又是唏嘘,云舟叹息一声,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望向那扇纹丝不动的大门,默默祈祷着奇迹的发生。
过不得多久,小墨小砚听闻了消息也连夜赶来,小砚因为担心公子的安危坐在台阶上偷偷抹眼泪,小墨坐在旁边抚着他的背无声地安慰他,四人各怀忧心,站在门外守候了整整一夜,看着门上的砂纸映着的灯火摇摇晃晃,漫长的时间无声地流过。直到第二天清早,每个人的衣衫上凝结了一层露水,那扇紧闭的大门才“吱嘎——”一声打开,首先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余生,云舟和小墨小砚一拥而上询问情况,余生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就被随后出来的宁玉麟一手搭在了肩上。
“进去吧,去看看他……最后一眼。”
这句话是对张狂说的,在门口伫立了一夜的汉子头发凌乱,脸上的血水和露水混合在一起,顺着面颊流淌下来,看上去分外地狼狈,眼里的血丝经过一晚上更是触目惊心,乍一眼望去,好似双目含着血泪。
“公子……呜呜呜呜呜呜……”
听了宁玉麟的话,小砚哭得肝肠寸断,一心朝里头扑,被小墨和宁玉麟拦了下来,云舟心中哀痛,眼泪也是刷地流了下来,刚想进屋看看,却被余生拉住了,一抬头,看见余生对自己眨了一下左眼,眼里有狡黠之色,云舟一愣,再去看时就了无踪迹了,但心底到底存了一丝明了之意,帮着劝住情绪激动的小砚,同时也对张狂说:
“张兄弟,进去看一眼吧,这一定也是云川希望的。”
或许是云川这两个熟悉的字敲动了张狂凝滞住的神经,这个高壮的汉子茫然地迈动脚步,跨入门槛,身后的门被云舟他们关上了,留给他俩一个安静的空间。
隔离了门外所有的哭闹与喧嚣,小小斗室静谧地连呼吸都成了多余的,燃烧了一夜的烛火已然熄灭,留下一地残烬,脚步像是踩踏在棉花上,越是朝内,光亮就越是稀疏,屋内的光线灰蒙蒙地,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浅浅的灰色一笔一笔,在张狂那混沌的意识中勾勒出清晰的影像来——
他心爱的人就在墙角那张大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被,闭着眼睛,枕边散落着未来得及清理的斑驳血迹,脸颊在鲜血的映衬下更显得苍白如雪,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和平时一样地安静。
“扑通……”
僵硬的膝关节再也不受意识的支配,重重地磕到了坚硬的地面上,张狂用嘶哑的声音唤了一声:“云川……”,屋里静悄悄地,床上的人依然沉睡。张狂再也克制不住,膝行到床头,伸出手去,想要抚摸那人的脸颊,却硬生生地止住了,手的动作在空中戛然而止,久久,颓唐地落在了床铺上,随之一起滚落的,还有一个七尺男儿的热泪,一滴一滴,像是要把床单都烫出一个洞来。
“我是世界上最笨的笨蛋,是不是?……”
张狂本以为自己的泪水早在丽娘死去之时就已经流尽了,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心脏像是被人活活挖去了,痛彻心扉,流泪满面。
“我早就应该知道的,我这人一身的臭毛病,谁跟着我都没有好下场,我已经害死了一个丽娘,这都是我自作自受,我只恨上天为何不长眼,要报应就报应在我一个人身上,为何连你也要受我的牵连……云川,我不配当你的张大哥,我只是一个空有蛮力的虚伪懦夫……你是那样地善良、美好,我不忍心你被我这懦夫耽误,我原以为放你远走对你来说会是最好的结局,如果我早知道我的懦弱会铸成今天的大错,我早该在丽娘死的那一天就杀了我自己给她赔命!
我后悔的是当初为什么没有勇气将你留下,为什么没有勇气对你说出你想听的话……为什么直到今天,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过来其实我爱的人是你。云川,我爱你,你听到了吗?……呵呵……我真傻,我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呢……说一千遍、一万遍,你也听不到了,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也再也得不到你的原谅了……”
张狂坐在云川的床前,边哭边说,边笑边哭,为了不愿让心爱的人看到他的泪水,他用力咬住拳头,将头颅埋在被褥里,宽厚的肩背剧烈地颤抖着,带着无限悔恨。直到发顶上一暖,被人用缓慢而轻柔的动作一下下地抚摸着,张狂惊异地抬起头,不期然地对上了一双满含笑意的眸子,顿时,整个人傻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