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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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诀-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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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疯汉只有在望着对面高楼窗槛上的鲜花之时,脸上目中,才露出一丝温柔的神色。

到得第四年的春天,狄云心中已无出狱之念,虽然梦魂之中,仍是不断地想到师父和师

妹,但师父的影子终于慢慢淡了。师妹那壮健婀娜的身子,红红的脸蛋,黑溜溜的大眼睛,

在他心底却仍和三年多前一般的清晰。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狱去再和师妹相会,每天可总不忘了暗暗向观世音菩萨祝祷,只要师

妹能再到狱中来探望他一次,便是天天受那疯汉的殴打,也所甘愿。

戚芳始终没有来。

有一天,却有一个人来探望他。那是个身穿绸面皮袍的英俊少年,笑嘻嘻地道:“狄师

兄,你还认得我么?我是沈城。”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长高,狄云几乎已认他不出。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只盼能听到师妹的一些讯息,问道:“我师妹呢?”

沈城隔着栅栏,递了一只篮子进来,笑道:“这是我万师嫂送给你的。人家可没忘了旧

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地叫我送两只鸡、四只猪蹄、十六块喜糕来给你。”

狄云茫然问道:“哪一个万师嫂?什么大喜的日子?”

沈城哈哈一笑,满脸狡谲的神色,说道:“万师嫂嘛,就是你的师妹戚姑娘了。今天是

她和我万师哥拜堂成亲的好日子。她叫我送喜糕鸡肉给你,那不是挺够交情么?”

狄云身子一晃,双手抓住铁栅,颤声怒道:“你……你胡说八道!我师妹怎能……怎能

嫁给那姓万的?”

沈城笑道:“我恩师给你师父刺了一刀,幸好没死,后来养好了伤,过去的事,既往不

咎。你师妹住在我万师哥家里,这三年来卿卿我我,说不定……说不定……哈哈,明年担保

给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年纪大了,说话更是油腔滑调,流气十足。

狄云耳中嗡嗡作响,似乎听到自己口中问道:“我师父呢?”似乎听到沈城笑道:“谁

知道呢?他只道自己杀了人,还不高飞远走?哪里还敢回来?”又似乎听到沈城笑道:“万

师嫂说道:你在牢里安心住下去吧,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说不定会来瞧瞧你。”

狄云突然大吼:“你胡说,胡说!你……你……你放什么狗屁……”提起篮子用力掷

出,喜糕、猪蹄、熟鸡,滚了一地。

但见每一块粉红色的喜糕上,都印着“万戚联姻,百年好合”八个深红的小字。

狄云拚命要不信沈城的话,可又怎能不信?迷迷糊糊中只听沈城笑道:“万师嫂说,可

惜你不能去喝一杯喜酒……”

狄云双手连着铁铐,突然从栅栏中疾伸出去,一把捏住沈城的脖子。沈城大惊想逃。狄

云不知从哪里突然生出来一股劲力,竟越捏越紧。沈城的脸从红变紫,双手乱舞,始终挣扎

不脱。

那狱卒急忙赶来,抱着沈城的身子猛拉,费尽了力气,才救了他性命。

狄云坐在地下,不言不动,那狱卒嘻嘻哈哈地将鸡肉和喜糕都捡了去。狄云瞪着眼睛,

可就全没瞧见。

这天晚上三更时分,他将衣衫撕成了一条条布条,搓成了一根绳子,打了个活结,两端

缚在铁栅栏高处的横档上,将头伸进活结之中。

他并不悲哀,也不再感到愤恨。人世已无可恋之处,这是最爽快的解脱痛苦的法子。只

觉得脖子中的绳索越来越紧,一丝丝的气息也吸不进了。过得片刻,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终于渐渐有了知觉,好象有一只大手在重重压他胸口,那只手一松一压,鼻子中

就有一阵阵凉气透了进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才慢慢睁开眼来。

眼前是一张满腮虬髯的脸,那张脸裂开了嘴在笑。

狄云不由得满腹气恼,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对,我便是寻死,你也不许我死。”有心

要起来和他厮拚,实是太过衰弱,力不从心。那疯汉笑道:“你已气绝了小半个时辰,若不

是我用独门功夫相救,天下再没第二个人救得。”狄云怒道:“谁要你救?我又不想活

了。”那疯汉得意洋洋地道:“我不许你死,你便死不了。”

那疯汉只是笑吟吟地瞧着他,过了一会,忽然凑到他的身边,低声道:“我这门功夫叫

作‘神照经’,你听见过没有?”

狄云怒道:“我只知道你有神经病,什么神照不神照经,从来没听见过。”

说也奇怪,那疯汉这一次竟丝毫没有发怒,反而轻轻地哼起小曲来,伸手压住狄云的胸

口,一压一放,便如扯风箱一般,将气息压入他肺中,低声又道:“也是你命大,我这‘神

照经’已练了一十二年,直到两个月前方才练成。倘若你在两个月前寻死,我就救你不得

了。”

狄云胸口郁闷难当,想起戚芳嫁了万圭,真觉还是死了的干净,向那疯汉瞪了一眼,恨

恨地道:“我前生不知作了什么孽,今世要撞到你这恶贼。”

那疯汉笑道:“我很开心,小兄弟,这三年来我真错怪了你。我丁典向你赔不是啦!”

说着爬在地下,咚咚咚地向他磕了三个响头。

狄云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声:“疯子!”也就没再去理他,慢慢侧过身来,突然想起:

“他自称丁典,那是姓丁名典么?我和他在狱中同处三年,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

起,问道:“你叫什么?”那疯汉道:“我姓丁,目不识丁的丁,三坟五典的典。我疑心病

太重,一直当你是歹人,这三年多来当真将你害得苦了,实在太对你不起。”狄云觉得他说

话有条有理,并无半点疯态,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疯子?”

丁典黯然不语,隔得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到底疯不疯,那也难说得很。我是在

求心之所安,旁人看来,却不免觉得我太过傻得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又安慰他道:“狄

兄弟,你心中的委屈,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人家既然对你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将这女子苦

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将来娶一个胜你师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难?”

狄云听了这番说话,三年多来郁在心中的委屈,忍不住便如山洪般奔泻了出来,但觉胸

口一酸,泪珠滚滚而下,到后来,便伏在丁典怀中大哭起来。

丁典搂住他上身,轻轻抚摸他的长发。

过得三天,狄云精神稍振。丁典低低地跟他有说有笑,讲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

闷。但当狱吏送饭来时,丁典却仍对狄云大声呼叱,秽语辱骂,神情与前毫无异样。

一个折磨得他苦恼不堪的对头,突然间成为良朋好友,若不是戚芳嫁了人这件事不断象

毒虫般咬噬着他的心,这时的狱中生涯,和三年多来的情形相比,简直算得是天堂了。

狄云曾向丁典问起,为什么以前当他是歹人,为什么突然察觉了真相。丁典道:“你若

真是歹人,决不会上吊自杀。我等你气绝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这才施救。普天

下除了我自己之外,没人知道我已练成‘神照经’的上乘功夫。若不是我会得这门功夫,无

论如何救你不转。你自杀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计的歹人了。”狄云又问:“你疑

心我向你施苦肉计?那为什么?”丁典微笑不答。

第二次狄云又问到这件事时,丁典仍是不答,狄云便不再问了。

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这‘神照经’功夫,是天下内功中威力最强、最

奥妙的法门。今日起我传授给你,你小心记住了。”狄云摇头道:“我不学。”丁典奇道:

“这等机缘旷世难逢,你为什么不要学?”狄云道:“这种日子生不如死。咱二人此生看来

也无出狱的时候,再高强的武功学了也是毫无用处。”丁典笑道:“要出狱去,那还不容

易?我将初步口诀传你,你好好记着。”

狄云甚是执拗,寻死的念头兀自未消,说什么也不肯学。丁典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束手

无策,恨不得再象从前那般打他一顿。

又过数日,月亮又要圆了。狄云不禁暗暗替丁典担心。丁典猜到他心意,说道:“狄兄

弟,我每月该当有这番折磨,我受了拷打后,回来仍要打你出气,你我千万不可显得和好,

否则于你我都是大大的不利。”狄云问道:“那为什么?”丁典道:“他们倘若疑心你我交

了朋友,便会对你使用毒刑,逼你向我套问一件事。我打你骂你,就可免得你身遭恶毒惨酷

的刑罚。”

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既如此重要,你千万不可说与我知道,免得我一个不小

心,走漏了风声。丁大哥,我是个毫无见识的乡下小子,倘若胡里胡涂误了你的大事,如何

对得你起?”

丁典道:“他们把你和我关在一起,初时只道他们派你前来卧底,假意讨好于我,从中

设法套问我的口风,因此我对你十分恼怒,大加折磨。现下我知道你不是卧底的奸细了,可

是他们将你和我关在一起,这般三年四年的不放,用意仍在盼你做奸细。只望你讨得我的欢

心,我向你吐露了机密,他们便可拷打逼问于你。他们情知对付我很难,对付你这个年轻小

伙子,那便容易之极。你是知县衙门的犯人,却送到知府衙门的囚牢来监禁,自然便是这个

缘故。”

十五晚上,四名带刀狱卒提了丁典出去。狄云心绪不宁,等候他回转。到得四更天时,

丁典又是目青鼻肿、满身鲜血的回到牢房。

待四名狱卒走后,丁典脸色郑重,低声道:“狄兄弟,今天事情很是糟糕,当真不巧之

极,给仇人认出了我。”狄云道:“怎么?”丁典道:“每月十五,知府提我去拷打一顿,

那是例行公事。可是今天有人来行刺知府,眼见他性命不保,我便出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铐

镣,四名刺客中只杀了三个,第四个给他跑了,这可留下了祸胎。”

狄云越听越奇怪,连问:“知府到底为什么这般拷打你?这知府这等残暴,有人行刺,

你又何必救他?逃走的刺客是谁?”丁典摇摇头,叹道:“一时也说不清楚这许多事。狄

弟,你武功不济,又没了力气,以后不论见到什么事,千万不可出手助我。”

狄云并不答话,心想:“我姓狄的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你拿我当朋友,你若有危难,我

怎能不出手?”

此后数日,丁典只是默默沉思,除了望着远处高楼窗槛上的花朵,脸上偶尔露出一丝微

笑之外,整日仰起了头呆想。

到了十九那一天深夜,狄云睡得正熟,忽听得喀喀两声。他睁开眼来,月光下只见两名

劲装大汉使利器砍断了牢房外的栅栏,手中各执一柄单刀,拥身而入。狄云惊得呆了,不知

如何是好,但见丁典倚墙而立,嘿嘿冷笑。

那身材较矮的大汉说道:“姓丁的,咱兄弟俩踏遍了天涯海角,到处找你,哪想得到你

竟是躲入荆州府的牢房,做那缩头乌龟。总算老天有眼,寻到了你。”另一名大汉道:“咱

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将那本书取出来,三份对分,咱兄弟非但不会难为你,还立刻将你

救出牢狱。”丁典摇头道:“不在我这里。十三年前,早就给言达平偷了去啦。”

狄云听到“言达平”三字,心中一动:“那是我二师伯啊,怎地跟此事生了关连?”

那矮大汉喝道:“你故布疑阵,你想瞒得过我去?去你的吧!”挥刀上前,刀尖刺向丁

典的咽喉,丁典不闪不避,让那刀尖将及喉头数寸之处,突然一矮身,欺向身材较高的大汉

左侧,手肘撞处,正中他上腹。那大汉一声没哼,便即委倒。

那矮大汉惊怒交集,呼呼两刀,向丁典疾劈过去。丁典双臂一举,臂间的铁链将单刀架

开,便在同时,膝盖猛地上挺,撞在矮大汉身上。那人猛喷鲜血,倒毙于地。

丁典霎间空手连毙二人,狄云不由得瞧呆了。他武功虽失,眼光却在,知道自己纵然功

力如旧,长剑在手,也未必及得上这矮汉子,另外那名汉子未及出手,便已身亡,功夫如何

虽瞧不出端倪,但既与那矮汉联手,想来也必不弱。丁典琵琶骨中仍是穿着铁链,竟然在举

手投足之间便连杀两名好手,实令他惊佩无已。

丁典将两具尸首从铁栅间掷了出去,倚墙便睡。此刻铁栅已断,他二人若要越狱,实是

大有机会,但丁典既一言不发,狄云也不觉得外面的世界比狱中更好。

第二日早晨,狱卒进来见了两具尸体,登时大惊小怪地吵嚷起来。丁典怒目相向,狄云

听而不闻。那狱卒除了将尸首搬去,一点也问不出什么缘故来。

又过两日,狄云半夜里又被异声惊醒。朦胧之中,只见丁典双臂平举,正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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