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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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诀-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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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芳只觉头脑晕眩,眼前发黑,吴坎的话犹如一把把利刃扎入她的心中,不禁低呼:

“我……我错怪了你,冤枉了你!”

她身子摇摇晃晃,便欲摔倒,伸手扶住了栏杆,说道:“我不信,哪有这回事?你编出

来骗我的。”声音甚是苦涩。

吴坎道:“你不信?好,别的人不能问,你去问桃红好了,她在后面那破祠堂里住。问

过之后,可千万不能跟旁人说。我们师兄弟大家赌过咒,这秘密是说什么也不能泄漏的。若

不是为了今晚三更,师嫂,为了你,我吴坎什么都甩出去啦!”

戚芳大叫一声,冲了出去,推开花园后门,向外急奔。

她心乱如麻,一奔出后门,穿过几座菜园,定了定神,找到了西北角那座小小的破落祠

堂,见虚掩着门,便伸手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只见地下满是灰尘,桌椅都是甚是残破,心想:“公公的侍妾桃红,怎么会住在这种地

方?吴坎这贼子骗人,莫非……莫非他骗我到这里来,不怀好意?我还是快回去。”

突然之间,只听踢踏、踢踏,缓缓的脚步声响,内堂走出一个女人来。那是个中年丐

妇,低头弓背,披头散发,衣服污秽破烂。

那丐妇见到有人,吃了一惊,立即转身回去。她将走进内堂,又转过脸来瞧了一眼,这

一次看清楚了戚芳的相貌,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呼。她倒退了两步,突然跪倒,说道:

“少奶奶,你……你别说……别说我在这里。”戚芳大奇,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干什

么?”那丐妇道:“不……不干什么?我……我……”说着立刻站起,快步进了内室。

只听得脚步声急,那丐妇从后门匆匆逃了出去。戚芳心想:“这女子不知为了什么事,

见了我这等害怕……啊哟,想起来了,她……她便是桃红!”一想到是她,戚芳三脚两步,

从祠堂大门纵出,踏着瓦砾,抢到后门,伸手从腰间拔出了匕首,喝道:“桃红,你鬼鬼祟

祟的,在这里干什么?”

那丐妇正是桃红,听得戚芳叫出自己名字,已自慌了,待见到她手中持着一把明晃晃的

匕首,更是害怕,双膝发抖,又要跪下,颤声道:“少奶奶,你……你饶了我。”

戚芳在万家只和桃红见了几次,没多久就从此不见她面,每一想到狄云要和这女人卷逃

私奔,便是心如刀割,是以这女人到了何处,她从来不问。就算有人提起,她也决计不听,

那势必碰痛她内心最大的创伤。那知她竟会躲在这里。这祠堂离万家不远,但戚芳做了少奶

奶之后,事事谨慎,比之在湘西老家做闺女时大不相同,从不在外面乱走,虽曾多次见到这

破祠堂的门口,却从来没进去过。

桃红此刻蓬头垢面,容色憔悴,几年不见,倒似是老了二十岁一般。吴坎叫戚芳到这祠

堂中来找桃红询问真相,她虽当面见到了,但如桃红若无其事的慢慢走开,她便决计认不出

来。

她扬了扬手中匕首,威吓道:“你躲在这里干么?快跟我说。”

桃红道:“我……我不干什么。少奶奶,老爷赶了我出来,他说要是见到我耽在荆州,

便要杀了我。可是……可是……我又没地方好去,只好躲在这里讨口吃的。少奶奶,除了荆

州城,我什么地方都不认得,叫我到哪里去?你……你行行好,千万别跟老爷说。”

戚芳听她说得可怜,收起了匕首,道:“老爷为什么赶了你出来?怎么我不知道?”

桃红垂泪道:“我也不知道老爷为什么忽然不喜欢我了。那个湖南佬……那个姓狄的

事,又不是我不好。啊哟,我……我不该说这种话。”

戚芳道:“好吧,你不说,你就跟我见老爷去。”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她衣襟。戚芳

本性爱洁,桃红衣襟上满是污秽油腻,一把抓住,手掌心滑溜溜地极不好受。但她急于要查

知狄云被冤的真相,便是再肮脏十倍的东西,这当儿也是毫不在乎了。

桃红簌簌发抖,忙道:“我说,我说,少奶奶,你要我说什么?”

戚芳道:“狄……狄……那姓狄的事,到底是怎么?你为什么要和他私奔?”

桃红心下惊惶,睁大了眼,一时说不出来。

戚芳凝视着她,心中所感到的害怕,或许比之桃红更甚十倍。她真不敢听桃红亲口说出

来的事。如果她说:狄云的确是约她私逃,确是来污辱她,那怎么是好?桃红一时说不出

话,戚芳脸色惨白,一颗心似乎停止了跳动。

终于,桃红说了:“这……这怪不得我,少爷逼着我做的,叫我牢牢抱住了那姓狄的湖

南乡下佬,冤枉他来强奸我,要带了我逃走。我跟老爷说过的,老爷又不是不信,只吩咐我

千万别说出去,还给了我衣服银子。可是……可是……我又没说,老爷却赶了我出来。”

戚芳又是感激,又是伤心,又是委曲,又是怜惜,心中只是说:“师哥,是我冤枉了

你,我原该知道你对我一片真心,这可真苦了你,可真苦了你!”这时她并不憎恨桃红,反

而有些感激她,幸亏是她替自己解开了心中的死结。甚至对于吴坎,都有些感激,是他吐露

了真相,是他指点自己到这破祠堂来找桃红的。

在伤心和凄凉之中,忽然感到了一阵苦涩的甜蜜。虽然嫁了万圭,但她内心中深深爱着

的,始终只是个狄师哥,尽管他临危变心,尽管他无耻卑鄙,尽管他有千般的不是、万般的

薄幸,但只有他,仍旧是他,才是戚芳叹息和流泪之时所想念的人。

突然之间,种种苦恼和憎恨,都变成了自悔自伤:“要是我早知道了,便是拚着千刀万

剐,也要到狱中救他出来。他吃了这么多苦,他……他心中怎样想?”

桃红偷看戚芳的脸色,颤声道:“少奶奶,谢谢你,请你放了我走,我就出了荆州城,

永不回来了。”

戚芳叹了口气,道:“老爷为什么赶你走?是怕我知道这件事么?唉,今日总算问明白

了。”说着松手放开她衣襟,想要给她些银子,但匆匆出来,身边并无银两。

桃红见戚芳放开了自己,生怕更有变卦,急急忙忙地便走了,喃喃地道:“老爷晚上见

鬼,要砌墙,怎么怪得我?又……又不是我瞎说。”戚芳追了上去,问道:“什么见鬼?砌

墙?”桃红知道说漏了嘴,忙道:“没什么,没什么。喏,老爷夜里常常见鬼,半夜三更地

起来砌墙。”

戚芳见她说话疯疯颠颠,心想她给公公赶出家门,日子过得很苦,脑筋也不太清楚了。

公公怎么会半夜三更起来砌墙?家里从来没有见公公砌墙。

桃红生怕她不信,说道:“是假的砌墙,老爷……老爷,半夜三更的,爱做泥水匠。我

说了他几句,老爷就大发脾气,打得我死去活来的,又赶了我出来,说道再见到我,便打死

我……”她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弓着背走了。

戚芳瞧着她的后影,心想:“她最多不过大了我十岁,却变得这副样子。公公不知为了

什么要赶她出门?什么见鬼砌墙,想是这女人早是颠颠蠢蠢的。唉,为了这样一个傻女人,

师哥苦了一辈子!”

想到这里,不禁怔怔地流下泪来,到后来,索性大声哭了出来。

她靠在一棵梧桐树上哭了一场,心头轻松了些,慢慢走回家来。她避开后园,从东面的

边门进去,回到楼上。

万圭一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便急着问:“芳妹,解药找到了没有?”戚芳走进房去,

只见万圭坐起身子,神色甚是焦急,一只伤手搁在床边,手背上黑血慢慢渗出来,过了好一

会,才“嗒”的一声,滴在那只铜盆里。小女孩伏在爹爹脚边早睡熟了。

戚芳听了吴坎和桃红的话,本来对万圭恼怒已极,深恨他用卑鄙手段陷害狄云。这时看

到他憔悴而清秀的脸庞,几年来的恩爱又使她心肠软了:“究竟,三哥是为了爱我,这才陷

害师哥,他使的手段固然阴险毒辣,叫师哥吃足了苦,但终究是为了爱我。”

万圭又问:“解药买到了没有?”戚芳一时难以决定是否要将吴坎的无耻言语告知丈

夫,顺口道:“找到了那郎中,给了他银子,请他即刻买药材配制。”万圭吁了口气,心中

登时松了,微笑道:“芳妹,我这条命啊,到底是你救的。”

戚芳勉强笑了笑,只觉脸盆中的毒血气味极是刺鼻,于是端过一只青瓷痰盂来接血,将

铜盆端了出去。只走出两步,毒血的气息直冲上来,头脑中一阵晕眩,心道:“这蝎毒这么

厉害!”快步走到外房,将脸盆放在桌边地下,转过身来,伸手入怀去取手帕,要掩住了鼻

子,再去倒血。

她手一入怀,便碰到了那本唐诗,一怔之下,一颗心又怦怦跳了起来,摸出这本旧书,

坐在桌边,一页页地翻过去。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日翻检旧衣,从箱子底下的旧衣服中见到

了这本书,爹爹西瓜大的字识不上几担,不知从哪里拾了这本书来,她刚好剪了两个绣花样

儿,顺手便挟在书中。那天下午和狄师哥一齐去山洞,便将这本书带了去,以后一直留在那

边。怎么会到了这里?是狄师哥叫这郎中送来的么?

“这郎中……莫非……他……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都给吴坎削去了。这郎……这郎中……

为什么?为什么他……他的右手始终不伸出来?”突然之间,她想起了这件事。她凝神回想

那郎中扶起女儿,回想他开药箱、取药瓶、拔塞、倒药末的情景,回想他接了自己送过去的

酒杯,将酒杯送到唇边喝干,这许多事情,似乎都是用一只左手来做的,只不过当时没留

心,实在记不真切。

“难道,他就是师哥!怎么相貌一点也不象?”她心烦意乱,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一

滴滴的都流在手中那本书上。

泪水滴到书页之上,滴在那两只用花纸剪的蝴蝶上,这是“梁山泊和祝英台”,他们要

死了之后,才得团圆……

万圭在隔房说道:“芳妹,我闷得慌,要起来走走。”但戚芳沉浸在回忆之中,没有听

见。她在想:“那天他打死了一只蝴蝶,将一对情郎情妹拆散了。是不是老天爷因此罚他受

苦受难……”

突然之间,背后一个声音惊叫起来:“这……这是……,‘连……连城剑谱’!”

戚芳吃了一惊,一回头,只见万圭满脸喜悦之色,兴奋异常地道:“芳妹,芳妹,你从

哪里得来了这本书?你瞧,啊,原来是这样,对了,是这样!”他双手按住那本“唐诗选

辑”,只见在一首题目写着“圣果寺”的诗旁,现出“三十三”三个淡黄色的字来,这几行

上,溅着戚芳的泪水。

万圭大喜之下,忘了克制,叫道:“秘密在这里了,原来要打湿了,才有字迹出现!妙

极,妙极!一定是这本书。空心菜,空心菜!”他大声叫嚷,将女儿叫醒,说道:“空心菜

快去请爷爷来,说有要紧事情。”小女孩答应着去了。

万圭紧紧按着那本诗集,忘了手上的痛楚,只是说:“一定是的,不错,爹爹说那剑谱

充作是‘唐诗选辑’,那还不是?他们就是揣摸不出这中间的秘密。原来要弄湿书页,秘密

才显了出来。”

他这么又喜又跳的叫嚷,戚芳已然明白了大半,心想:“这就是爹爹和公公所争的什么

‘连城剑谱’?这么说来,原来是爹爹得了去,我不知好歹,拿来夹了鞋样?爹爹不见了这

本书,怎么不找?想来一定是找过的,找来找去找不到,以为是师伯盗去了。他为什么不问

我,这真奇了!”

如果是狄云,这时候就一点也不会奇怪。他知道只因为戚长发是个极工心计之人,即使

在女儿面前,也不肯透露半点口风。不见了书,拚命地找,找不到,便装作没事人一般,暗

暗察看,用各种各样的样子来侦查试探,看是不是狄云这小子偷了去?是不是女儿偷了去?

只因为戚芳不是“偷”,不会做贼心虚,戚长发自然查不出来。

万震山从街上回来,正在花厅吃点心,听得孙女叫唤,还道儿子毒伤有变,一碗豆丝没

吃完,忙放下筷子,抱起孙女,大步来到儿子楼上,一上楼梯便听见万圭喜悦的声音:“天

下的事情真有这般巧法。芳妹,怎么你会在书页上溅了些水?天意,天意!”

万震山听到儿子说话的音调,便放了一大半心,举步踏进房中。

万圭拿着那本“唐诗选辑”,喜道:“爹,爹,你瞧,这是什么?”

万震山一见到那本薄薄的黄纸书,心中一震,忙将孙女儿放在地下,接过儿子递来的那

本书,一颗心怦怦乱跳。花尽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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