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轩面庞消瘦了很多,看上去倒像一个清俊文人,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了仿佛有了光辉,看着他只是微笑。林太医见他气息渐渐不稳,急忙将他放平,道:“皇上身子虚弱,切莫多说话。”
周成轩却像急了一般,紧紧抓住谷雨的衣袖。谷雨握住他的手坐了下来,道:“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周成轩这才松了口气,叫道:“云出……云出……”他似乎有预料一般,拼尽力气唤了他两声,随后便疲惫至极地闭上了眼睛,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谷雨轻声道:“你要是累了,就睡一会,就一会啊,过一会我就叫你。”
周成轩这一睡便到了深夜。谷雨迷迷糊糊地听到了一阵嘈杂声,然后突然模糊听到周成轩叫他的名字,一个激灵直起身来,急忙问道:“怎么了,皇上怎么了?”
林太医吓出了一身冷汗,回头道:“速去请太后和丞相大人!”
谷雨不可置信地看过去,周成轩闭着眼睛,嘴唇微微抖动,道:“……”
谷雨将耳朵凑到他面前,突然红了眼睛,一旁的太医问道:“皇上说的什么?”
谷雨怔怔地,低声道:“皇上一直在说梅花。”
一旁的陈公公道:“皇上自去岁冬天就突然喜欢上了梅花,还在这出云殿外面亲手种了几棵,皇上一定是想看梅花了。”
林太医蹙起了眉道:“这时候怎么无缘无故说起梅花来了?这时节,梅花都还没开呢!”
周成轩依然默默念着,眉头微微蹙起来,唇角却含着一丝微笑,看不出悲伤还是喜悦。谷雨掏出怀里的手绢,突然咬破了手指,在那白色的绢帕上画了一朵梅花,白绢红花,红艳艳一段伤心。他将手绢塞到他的手里,凑到周成轩耳边,急声道:“信,信,这是我给你的梅花,你可要拿好。”
话音未落,泪珠就大滴大滴掉下来,滴落在周成轩的脸庞上,倒像是他哭了一样。一刹那电光火石,那一年深冬,辽城永和宫,细雪花影里,他和他初次相遇。他用手绢捧着梅花,怔怔看着面前风华绝代的少年。那少年脸色一红,却道:“你是谁,怎么拿着我的梅花?”
殿门突然打开,风吹起满殿的红色纱帐,飘飘洒洒旋散开去,金钩碰到殿里的石柱,发出了一声声清脆的低鸣。林太医大哭一声跪倒地上,谷雨张大了嘴巴,眼泪簌簌地往下掉。纱帐被人掀起来,谷雨红着眼睛从里面走出来,喃喃地道:“皇上宴驾了……”
萧皇后刹时便哭出声来,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萧丞相几个已经哭着冲了进去。荣太后红着眼眶点头道:“有劳朝华公子了。”
谷雨木然摇了摇头,跌跌撞撞走出出云殿,殿外凉荫漫布,那是上明一年的八月十六日,天气晴好,金黄色的灯笼似一条长龙一般,光辉笼罩着整个凄凉的宫廷,月光照耀着人间,金色的琉璃瓦下面,依然是青翠翠一派生机盎然。
如意慌慌张张跟了出来,他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哭道:“是我害了他,他若不是为我挡了箭,也不至于这么年轻就死了。”
他手指上一道咬痕,沁出一滴红艳的血珠,滴落在他鹅黄色的薄衫上。
上明一年秋,周明宗病逝于出云殿,因其子尚未出世,一度引起嗣位之争,同年八月,众臣拥戴律王爷周成北即位,是为周哀宗。
从宫里出来的时候,那天色将明未明,他回头看到宫闱深深,只上面一道幻紫流金的朝霞,浮起在茫茫夜幕上,他转头对沉壁道:“我想到城楼上去走走,行吗?”
沉壁点点头,拿出一件白色的披风给他系上,道:“楼高风大,公子多注意。”
这情这景,一切彷如初见。谷雨垂下头落下泪来,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一个人登上城楼,看到浮云白日,山川庄严问头,哽咽着自语道:“我欠你那么多。”
他一个人立在朝阳里面,面庞迎着金色的阳光,像金箔锡纸裁剪成的小人儿,无限凄凉单薄。
太阳还没升起来,只有朝霞漫天。风华卓著的两个人站在城楼上,看山河岁月,银汉无声。放眼望去,只见满城梨花如雪,浩浩荡荡如云似雾,在那白色花海之上,浮起五光十色的朝霞,如织似锦,景色之美恍如梦幻。
“你一定不会忘了我了”。
他转过头,目光无限深情:“就算你忘了我,也会记得这个景色。我就是要让你在心里记得,在你最好的年华里,曾经有我周成轩,和你一块看过这样的风景;记得曾有一个叫周成轩的人,什么也不要,只要你。”
日后千人万人,他却再也找不到他了。
北国篇:梨花落尽春欲了 第107章 北都情事(1)
谷雨大病了一场,整日昏昏欲睡,大夫一诊不出病因。如意心里十分焦急,奈何谷雨执意不肯将他们的行踪告诉耶律昊坚,她也不敢妄自行动,只好和高起两个更加细心地照顾。
时光荏苒,转眼已到深冬,第一场雪花落下来的时候,如意正坐在床头缝补衣裳,她们出来时并没有随身带多少银子,大部分又都买了这处院子,所以日子难免就清苦了一些。高起怕出事情,就在不远处一户富户人家找了个差事,结果昨日劈柴时不小心刮破了衣裳,如意便拿了过来替他缝补。屋子里一片寂静,隔着窗只有呼呼的北风刮过,院子里偶尔会响起一两声鸟鸣,衬得院子里更加寂静。谷雨突然从昏睡中坐了起来,如意吓了一跳,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问道:“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谷雨却没有回答,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如意急忙给他拿鞋子穿上,随手拿起床边的衣袍就追了上去,喊道:“外面天冷,你先穿件衣裳。”
房门一开,一股风便夹杂着雪花涌了进来。如意不由一惊,道:“下雪了?!”
谷雨一哆嗦,任由如意给他披上衣裳,迷茫地问道:“这殿前的梅花呢,他不是种了两三株梅花的么,在哪呢?”
如意听得一知半解,陪着笑道:“哪来的梅花,这屋后头倒是有一株老梅树,这时候不知道开没开呢。”
谷雨听完就往屋后面跑去,如意急忙跟了上去,两个人来到房后,只见细细雪花里面,那棵梅树已经开了一枚,红艳艳的一抹如画,在北风里面有一缕富贵温柔。谷雨跑到梅树底下仰头望去,嘴角突然浮现出了一抹笑来。如意看得心里害怕,便轻声道:“这天太冷,你又受不得冻,还是赶紧进屋吧。”
谷雨回头看了看她,点点头道:“你把这枝梅花剪下来,待会放到我的床头上。”
如意点点头,扶着他往回走去,刚刚走到房前,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高起一身雪花,抬头看见谷雨,不由粲然一笑,道:“你总算下床了。”
那门前的廊下挂着几株蒿草,被风一吹就垂落下来,高起关好门走进来,一直走到谷雨跟前,低头看了看他道:“嗯,今儿气色还行。”
谷雨看他冻得厉害,急忙替他打了打身上的雪花,将他拉到屋子里。热气扑面而来,高起笑道:“还是屋里头暖和。”
谷雨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高起不由有些讪讪地,笑道:“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谷雨笑道:“都是我任性,辛苦你了。”
高起腼腆地一笑,道:“这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倒是你这些日子一直病恹恹的教我们担心。”
谷雨没有说话,和衣躺倒床上。高起向如意使了一个眼色,如意看着了谷雨,悄悄跟着他走了出去。
呼呼的北风吹过来,如意拿着剪子剪了梅花,轻声问道:“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
高起点头道:“北都已经被咱们攻下来了!”
如意大吃一惊,道:“怎么可能,要是真攻下来,我们怎么一点动静也没听到?!”
高起急忙嘘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昨晚上就已经攻下来了,双方僵持了那么久,大周已经无力支撑,昨天宣宗已经送了降书,所以并没有打起仗来。皇上已经知道咱们住在这里,这里方圆十里已经戒严了,所以咱们都不知道。”
如意吃惊不已,道:“那皇上是什么意思,怎么也没来看看?”
高起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但是我听人说大周皇室一族隔不了几日便要前往辽城了,皇上将宣宗一行人迁到了永和宫,估计过两天就会有人来接我们了。”
如意听了又是惊喜又是担忧,道:“可屋里这个呢,刚才他突然跑出来看梅花,我看那神情,估摸着十之八九和周成轩有光。他现在这个样子,皇上又是那个性格,要是两个人见了面,不得又要出事。”
高起听了也是忧心,道:“按说他也不像对周成轩有情的样子,不过是对他有所亏欠,又是他生平最仰慕的人物,突然因为他死了,这才一时顺不过气来。皇上虽然霸道了些,但这些事情能看不清楚,应该不至于为难他。”
如意叹了一声,道:“这些天真跟做梦一样,你说这大周先前不也是挺好的么,怎么说亡国就亡国了。倒是可怜了沉壁她们,我听说萧皇后在周成轩病逝时就已经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如今估摸着也快生产了吧?按咱们皇上的秉性,八成她们母子都活不成了。”
高起沉声道:“历来改朝换代都是如此,皇上这么做倒也无可厚非,你别乱说话,当心再让里面那个听见,皇上这几天没有过来,估计就有这一方面的原因。我告诉你这事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说不好哪天宫里就会有人来接我们了。”
如意点点头,捧着梅花往屋里走去,却突然听到后面窗子一响,谷雨推开窗子道:“还是把它们插在花瓶里吧。”
如意两个一惊,也不知道刚才的话谷雨听到了没有,只好笑着道:“知道了,外头这么冷,别再冻着了,你赶紧把窗户关上。”
谷雨点点头,伸手又拉上了窗户,面容在昏暗的光影里,似乎有一刹那的苍白。
如意自从听说了外面的事,便整日里提心吊胆,但日子似乎依然如故地平静安详。谷雨的精神恢复了不少,再也不整日赖在床上,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跑到雪地里玩上一会。如意细心观察,发现这一处地方竟如世外桃源一般,连喧闹声都极少听见。或是下了雪的缘故,屋后头那棵梅树不过两天的功夫就开了满满一树,远远望去红色的一片,整个院子都活泼了很多,高起笑着问道:“你说是这梅花好看,还是梨花好看?”
梨花几乎是大周的代名词,如意怕谷雨听了勾起伤心往事,急忙笑道:“还是这红色喜庆些,我听说南陈就是桃花满都,就是想起来也觉得极美了。”
谷雨淡淡一笑道:“各有各的好处,不过平心而论,还是南陈的桃花更好看一些,等过了这个冬天,咱们就到京都去看一看,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如意笑道:“我打小就听说过江南风景独特,活像一副烟雨图,要是能亲眼看一眼,也不枉我这辈子了。”
高起裹了裹衣领道:“我们还不知道你家里的事情呢,我那时候和皇上碰见你,记得你说你还有个哥哥?”
谷雨捧着暖炉道:“嗯,我排行老小,上面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我姐姐去世的早,我哥哥可厉害了,他是我们南陈的大将军呢。”
如意见他面露向往之色,不由接道:“怪不得我第一次见少主就知道少主出身富贵,原来本就出身帝王将相之家啊。”
谷雨轻笑了一声道:“那有什么好的,我哥哥的将军头衔可是他拿命换来的,我们家都宁愿他在扬州过平平安安的太平日子呢,可他志气大,说是不愿意一辈子只做个无名小辈,还说什么没有权势连自己的兄弟姐妹都保护不了,这才执意参了军,我娘还哭了一场呢,可到底还是没留住他,幸亏他福大命大,总算活着回来了。”
高起道:“铁骨男儿,就应该成就一番功业,倒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谷雨笑道:“我哥这样想,现在我拿你当兄长,没想到你也这样想,难道跟我亲近的人,都是很有雄心壮志的么?看来是我太软弱了。”
高起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道:“你生来就是被别人保护的,这福分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你不知足?”
谷雨叹了一口气道:“唉,看来我这一辈子,只能做个为人不齿的男宠了,怪不得我小时算命,那算命先生会说我是男生女命呢,可笑我当初还掀了他的摊子,没想到果然真是这样。”
如意脸色一变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前朝也有个男……也有个和少主一样的人,叫丁期,传说他姿容绝色,是桓玄的人,桓玄兵败时他用身体替桓玄挡刀剑,慷慨赴死,那等风骨志气,不也是铁骨铮铮的男儿?”
谷雨听了一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大胆子,敢用自己的身子为他人挡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