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喘着气道:“我哪敢,我刚上了一半,突然听到有女的在哭,吓得我赶紧跑下来了!这塔里不会是又妖怪吧?”
无缘朝塔里望了一眼道:“哪会有什么妖怪,这里是佛门重地,你休要胡说八道!这里外人是不准乱进的,要是让方丈知道一定饶不了你,你赶紧走吧!”
谷雨急忙点点头道:“我这就走,无缘师傅,我没骗你,里面真有妖怪……”他见无缘一瞪眼,急忙拿起伞跑了出去。
他一路跑到静心院,正要进去,突然看见院里盈盈一点灯光,旁边站着一个人,素衣白须,正是静音寺方丈,廊下高起和如意都披着衣裳着急地看过来,看来是刚刚起来的缘故。他急忙停下脚步,站在门前笑道:“这时候了,方丈怎么还没睡呢?”
方丈闻言转过身来,沉声道:“老衲在此等候施主多时了。”
谷雨笑着走过来,收了伞走到廊下抖了抖雨水。如意问道:“下这么大的雨,你到哪去了?”
如意擦了擦头发上的雨水道:“我睡不着,就打着伞四处走了一会,方丈找我有什么事吗?”
方丈一笑道:“公子幽居在此,也不过是寻一方净土,过一段太平日子,公子既然不想别人打扰,那又为何非要去扰乱楚王妃的生活呢?”
谷雨三人全都大吃一惊,方丈却捋须而笑道:“你们不用惊讶,早在你们来之前,大辽皇帝已经派人将你们的身份告知了老衲。”
谷雨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方丈前几日向我问起江南风致怎样,原来您早就知道我是来自南陈。”
如意急忙将方丈请进谷雨房内,自己接了伞放在廊下晾着。谷雨急忙解释道:“我去白塔那里起先并不知道有人住在里面,并不是有意要打扰王妃的生活的。”
他说的言辞恳切,如意也忙跟着帮衬道:“我们殿下打小就调皮,他一听说白塔那儿不让去,心里就更是好奇,这才偷偷跑过去看了一眼,没想到竟然正好看见塔里面有人,但是我们并不知道里面的就是楚王妃。”
方丈颔首而笑道:“殿下是不是好奇楚王妃怎么会幽居到这儿来?”
谷雨点点头道:“我对她并不了解,但堂堂一国王妃,就算再没落,事关皇家体统,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我确实不解。”
如意倒了一杯茶端过去,方丈挥手坐下道:“楚陵王夫妇的故事,想必你们都多少听说了一些。楚陵王服毒自尽之后,楚王妃便与幼子搬迁到宫里与太后同住,谁知有一日元嘉皇帝醉酒,竟然跑到了楚王妃的清语殿,情急之下她用发簪刺伤了元嘉皇帝的臂膀,这才防止了一场孽帐,可是元嘉皇帝却迷恋上她得才貌,便以她的幼子要挟,楚陵王年轻早逝,只留下这一支血脉,楚王妃只得委身于他。此事虽不甚光彩,先帝却也是个痴情种子,为她神魂痴迷。此事不胫而走,皇族里便有人诬陷王妃是祸国之人,并且说她当年入寺带发修行,便是她的母亲为了镇住她身上的不详之气而采取的权宜之计,楚王妃美貌绝世,世人自然更愿意相信她是红颜祸水,后来国师出面,提出要她入塔为楚陵王祈福。楚王妃心系幼子,自然不会同意,结果太后出面,说是他们鲜卑风俗,自杀之人三界难容,还要饱受轮回之苦,要想破解,必须有人甘愿为其终生吃斋念佛,远离俗世尘埃,楚王妃这才诀别幼子,这一入塔便是二十余年。”
谷雨听了感叹不已,在一旁坐下问道:“我听闻这白塔驰名北周,也算是繁华之地,王妃隐匿于此,难道就从来没有他人发现么?”
方丈道:“当年在楚王妃入塔之后,太后便来此寺修行一载,期间严禁任何人进寺,并且在江城另一侧修建了更为宏伟壮观的明华寺,静音寺这才慢慢冷清下来。这塔顶的明珠也被摘掉了,并在塔里设了重重机关,所以这么多年来能进入塔中的不过十数人而已,所以今晚我见公子有能力进去,可见机缘造化。”
谷雨脑海里浮现出楚王妃绝代姿容,不由得心如沉雾:“天底下真还有这样的人么?情爱两字,实在害人不浅。”他说着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今晚有人私闯禁地,导致后院起火,看来大师在白塔那已经看清了那个人就是喔,但大师为何不但没有声张,反而要告诉我这些呢?”
方丈微微一笑道:“你来静音寺也有几个月时间了。老衲心知公子是仁德良善之辈,这样的人,大抵一生为情字所困,所谓物极必反,公子困到极致,就容易走上歧途,做出决然无情的事来,老衲告诉公子这个故事,就是要告诉公子,楚王妃委身先帝,未必就是对楚陵王不忠,反而王妃忠贞之情,在这世上再无第二个人可以比肩。情字当头,可以给人幸福,也可以害人性命,纵然是帝王将相,也难逃情字所困,俱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他日是取是舍,是留是断,公子都要把握好尺寸,若能少一分伤害,便是多一份功德。”
谷雨听得半只半解,如意却道:“方丈放心,我家公子性子温润,不会做出太过无情的事情。但他这性格,又实在让人忧虑,大师能告诉我们该怎么办么?”
方丈笑道:“你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又识得大义,见过世面,有你在他身边,多少是个臂膀。”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公子早些歇息。”
谷雨闻言急忙站起身来,将他送出院子,如意将手里的灯笼交给方丈道:“大师慢走。”
方丈点点头,撑着纸伞走了出去,那一点盈盈烛火,很快便消失在雨帘里面。一阵风吹来,吹得伞沿下的雨珠打落在谷雨的额头上,如意看了一会,道:“时候不早了,殿下赶紧回去吧。”
窗子半掩,谷雨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渐渐入眠。许是天气凉爽的缘故,这一宿睡得很是香甜。翌日清早醒来,阳光普照天地,一派秋高气爽的景象。静音寺上空晴空万里,漫步寺中,竟然可以听见外面山涧里的流水声。谷雨吃过早饭,便前往佛殿抄经,刚写了两三页,忽听到外面隐隐传来马的嘶鸣声,起初他也不甚在意,瞧见高起跪在佛前面喃喃有语,不由微微一笑,凑到如意耳边道:“高起求什么呢?”
如意听了一愣,不由得转身看了过去,莞尔一笑道:“他从来不信这个,这会子突然拜起佛来,这我待会可要好好问问。”
谁知他话音刚落,高起便睁开眼睛笑道:“看什么看,难道我就不能偶尔求个佛?”
谷雨淡淡一笑,看着外面道:“外面好像来了人,你去看看是找谁的。”
高起应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过了一会突然脸色发白地走过来道:“是大周皇宫来的内侍。”
他们行踪隐秘,他们是如何得知的下落?谷雨也是一愣,急忙站起身来道:“他们既然费劲心思找到我们,一定是有急事,你快让他进来。”
高起急忙跑出去将那内侍请了进来,谷雨绕过书案道:“你是来找我的么?”
那内侍跪地道:“奴才隆安殿胡安,奉太后旨意前来迎请朝华公子。”
容太后对谷雨多有敌意,高起忙道:“我家公子前来静音寺清修,无事不便出寺……”
“奴才为找寻公子下落,已经耗费了两天时间,如今皇上病危,速请朝华公子一见!”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谷雨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如意心里害怕,急忙叫道:“殿下,殿下?”
谷雨脸色突变,拔腿就往外面跑去,如意一把拉住他道:“殿下别慌,好歹换件衣裳,也是对信王爷敬重!”
他今日只穿了一件半旧的长袍,因为昨日登塔的缘故,下摆蹭了好多暗灰色的污迹。谷雨倏地停下脚步,缓缓地道:“那……那你帮我换一件……”
谷雨茫然着由如意给他换了衣裳,三个人草草收拾了一番,便向方丈告辞。寺外一队带刀侍卫,全是素冠华服的皇族子弟,气度高贵,中间一辆马车,那车前站着的依然是无忧,却是清瘦无形,哑声道:“我又来接你了。”
这一幕仿佛岁月重演,时间回转,世事变换,只是梨花落尽,春色已褪,再也不复当初的云影天光。谷雨鼻子一酸,不由就湿了眼眶,秋风吹起黑色的披风,玉面白带的少年,依然颠倒众生。
谷雨和如意上了马车,高起骑马跟在一旁。一路寂静无语,谷雨昏昏沉沉,直至马车停了下来,无忧掀开帘子叫道:“公子,咱们到了。”
谷雨恍然抬头,只看见一群南飞的大雁嘶鸣着飞过碧绿如水的天空,眼泪突然落了下来。如意走过来,轻声道:“殿下莫要失仪。”
谷雨点点头,扶着她的手走下车子,但见宫殿峥嵘巍峨,依然庄严温柔,金黄水绿两色的琉璃华瓦在阳光下粼粼如耀目的金波,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一派盛世华丽之气。高大的朱壁宫墙如赤色巨龙,蜿蜒望不见底,只是与他初次进宫时不同的是,道路两旁站满了戎甲持剑的侍卫,见到他全都低头下拜,谷雨昂起头,步步倾城绝世。
北国篇:梨花落尽春欲了 第106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2)
谷雨几乎是跑着住隆安殿走去,秋风吹动黑色披风,两列的宫娥依次福身下拜,胡安在身后叫道:“公子漫慢步,皇上不在隆安殿!”
谷雨猛地停下脚步道:“不在隆安殿?”
胡安欲言又止,道:“皇上在……在出云殿里……”
谷雨一愣,怔了一会,突然跑了起来。秋日的光影流离斑驳,他一路直跑到出云殿门前,然后突然停下了脚步。
谷雨立在殿前,抬头远远看去,只见一片的绿叶繁密,那殿前的金字有些昏暗,在梨树影里,依旧能清晰地辨出“出云”两个字。殿前的庭院里站满了宫娥后妃,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胡安高喊道:“朝华公子到。”
里面的人都看了过了。谷雨一片茫然失措地走过去,看到容太后从阶前走了下来,一直走到他跟前站住。谷雨茫然地看着她,脸色几乎要哭出去,却仍旧强忍着,叫道:“太后娘娘……”
容太后低头垂泪,握住他的手道:“咱们之间的恩怨,你能原谅我么?”
几月不见,容太后已是满头花白,眼窝也深深陷了下去,除了那一身气度,依然神圣不可侵犯。谷雨双眼含泪,用力点点头,道:“皇上在里面么?”
容太后点点头,对着身后的沉壁耳语了几句,沉壁应声进去,不一会便出来了,身后跟着萧丞相等一众大臣。
萧丞相只微微向他点了点头,道:“皇上等着公子呢。”
他和她,他和她,他们之间的恩怨,为了里面那一个人,也都算了。
谷雨解了披风交给如意,自己悄悄走了进去,殿里面挂满了纱帐,隐隐还有极浅的药味,因为殿门紧闭的缘故,地上的灯架如繁星点点,倒影在光滑的石柱上。他拂开层层纱帐,只见榻前站着两个太医,除外只有几个内侍,全都屏气凝神,看见谷雨,急忙让出一条路来。
一个太医凑到周成轩耳边,道:“皇上,皇上,云出少爷来了。”
谷雨突然害怕起来,他茫然地看了看周围,一旁的林太医道:“公子来得迟了,昨晚皇上神智清醒时还念叨着公子呢。”
谷雨眼睛一酸,含着泪水一步一步走到榻前。
周成轩面色痛苦地躺着那里,仿佛陷入了一场梦魇里面。谷雨握着他消瘦的双手,道:“信,信。”
他突然安静下来,像听到了他的话,眉间露出一丝祥和的温情,见一旁的太医点头,谷雨急忙又叫道:“信,信,是我,我是云出,傅云出。”
一旁的林太医也叫道:“皇上,皇上!云出少爷来看你了。”
周成轩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却是毫无生机一般,像蒙了一层尘埃。林太医急忙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谷雨喜极而泣,叫道:“信,信!”
周成轩眯着眼睛看过来,突然掉下两滴泪来,泪水滑落到苍白干涸的嘴唇上,道:“我……我多怕死之前不能见到你。”
谷雨含泪一笑,轻声道:“你别胡说八道,你才多大年纪,哪能轻易就死了呢,有我看着你,你可不许死。”
周成轩淡淡而虚弱地一笑,握住他的手道:“云出,我知道我就要死了……你能来,我这一生就很好了。”
谷雨低头哽咽,咬着牙忍了好久,方才抬起头来。周成轩想抬手去给他擦泪,却只抬到一半便无力地垂了下来。谷雨自己擦了泪,周成轩的声音细如蚊蚁,笑道:“难得你……”
谷雨凑过去一听,然后别过头去,泪水落下来,却只是无声地哽咽,他想到那一次他们爬到屋顶上面,他对他说:“什么时候你能为我哭一场,也不枉我愚昧轻狂了。”
周成轩面庞消瘦了很多,看上去倒像一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