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吩咐着属下抬了轿子走到季独酌面前:“楼主,新楼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嗯,我们过去吧。”
季独酌点点头,才刚拉开轿帘,就被江鄂一手抓住了缰绳。季独酌看了他一眼,注意到这个男人身上的 黑衣有淡淡的水汽,他一愣,一句话顿时堵在喉头──这深秋天寒露重,难道你竟是一夜没睡?
和前一夜的愤怒不同,此刻江鄂的的表情很平静,他甚至还是用着惯常带点戏谑和冷漠的嗓音问:“季 楼主,我要的东西楼主可想清楚了?”
“你要的是那日目睹江流水掉下天陷的老头的真实身份。”季独酌定定的看着男人刚毅的脸,“但是, 一切资料现在都不在我的手里,你先不要着急,等到了风雅颂,我自然亲自为你奉上。”
“楼主,你说,我会相信你的记忆力真差到连这个都记不住么?”
季独酌无所谓的摊开手:“你若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说的真好,我就该知道你是这个性子。”江鄂双手一抱拳,向众人做个“请了”的姿势,“江鄂蒙风 雅颂照顾了尽三年,这厢拜别。诸位,若有缘,江湖再见吧。”他说着,翻上距自己最近的一马,双腿 一夹,头也不回的绝尘而去。
聂平仲眼见这两个人翻脸比翻书还快,考虑到自家楼主从前的种种劣迹,心知如果他们真要是分了,自 己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于是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悄悄凑到季独酌身边,手肘捅了捅他:“楼主,你 不追么?”
季独酌奇怪的望了他一眼:“他要走就走,我凭什么去追?”
聂平仲被他挤兑的无话可说,哭丧着脸,求助的望了自己夫人一眼。
涉江单手捏住桃花宫扇,半掩桃腮,笑的别有深意:“楼主说的好啊。我们风雅颂养了他三年,临到头 居然说走就走。这样的人么,不要也罢。楼主啊,我们还是上路吧。”
一句给堵死了后路,季独酌哼了一声。偏偏这一切是自己弄巧成拙,面子在上,自然发作不得,只能黑 着脸色吩咐手下开路。
俗话说的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之前奴役过众人的季独酌此刻才真真正正尝到自作虐的滋味。涉江美人冲着四名轿夫微微一笑,四个大 汉脚下顿时如飞向东而去,一顶软轿上上下下抖得跟个簸箕似的。本来就没用过早饭,季独酌坐在轿子 里,觉得自己的胃液都快被颠出来了。他正在努力的克制着颠簸带来的呕吐感,轿帘子轻轻一拉,身在 马匹上的涉江抗了一摞文件,如履平地的从飞奔的马背上踏进颠簸的轿帘。这一番动作潇洒不失妩媚, 让季独酌羡慕的要死。
涉江轻轻的把一人多高的文件放下,软轿里顿时塞的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美丽的女子挑着一双狐媚 眼,从水袖里掏出一只黄金小算盘,纤细的手指一拨,算盘啪啪啪作响:“楼主,你烧楼一共浪费了三 十万两,建新楼又有八十万两的开销。一个半月以来,全楼上下陪你做戏,按照平时的进度,少接了大 约六十单买卖,约合十万两……”
季独酌手中的扇子一滞:“有,有那么多么?”
“还有全体兄弟的工钱约合十万两。”涉江把黄金小算盘一横,用算盘面挑着季独酌的下巴说,“楼主 ,风雅颂上下不是喝西北风就能喝饱的,请你在十天内把这些钱给我赚回来。”
季独酌用扇子拨开涉江的算盘,摊开双手,颇为无赖的说:“怎么可能……”
“不可能么?”
“绝对不可能。”
涉江把自己的裙子下摆一提,水红色的鞋子一脚踩在软轿的座位上,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
右手五根涂满丹蔻的纤纤玉指在轿子的悬梁上轻轻一抓,那根精铁炼制的悬梁在她之间碎成一截一截的 齑粉。
季独酌伸手捡起一卷文件,正义凌然的说:“虽然绝对不可能,但想我季独酌生来就是爱挑战极限啊。 ”
涉江腼腆的一笑,五指一缩,铁粉眼间消失不见,桃花扇一扇而过,红色的扇面映着一双媚眼:“那风 长老就静候楼主佳音了。”
总算盼到了自家那个比女皇脾气还大的女人下了轿子,季独酌一本一本的翻文件。白纸黑字,写得都是 他的一个半月来的种种罪行。越看,不禁越是脊梁发麻。
天啊。
我,我,难道写剧本的本事这么差?
怪不得会被江鄂看穿。
这一场场排的如此巧合,连说书的也不会假到这个份上……说来说去,都是自己心太软,舍不得那人受 一点的伤。一点不虐的剧情怎么能让那人感同身受呢?
如果,从一开始就三天一轮暴五天一吐血,再来个欲语还休的暗恋,这样戏码看起来可能会更感人一点 吧?
季独酌越想越是自责,不禁放下手中的文件。
密道里那人拉住自己的手,许自己生死与共,其实仔细想想,炸楼、演戏、服毒,都已经牺牲到这地步 了,难道他季独酌肯做赔本的买卖?!
啪的一声。
季独酌合上了文件。
“混账。”
骑在马背上涂着指甲油的涉江往软轿瞥了一眼。果然不负她所望,她家那个楼主突然一把扯开轿帘,也 不管众人的惊呼,直接从桥子里跳了出来,二话不说,黑着脸抢了一匹马就向江鄂离去的方向追去。
“有些人啊,不但脸皮子厚,嘴巴还死硬。”
望着逐渐消失在远方的烟尘,涉江不咸不淡的得出了这个结论。
第九章(2)
追上江鄂的时候,他正在三十里外的一间酒肆喝酒。青蓝色的酒旗随风翻滚,他黑色的衣半靠在窗边, 不动声色的望着自己。
那眼神清明,似乎一切都早在了然胸中。
季独酌心头一动,竟有些苦涩的味道。他下了马,单手拎着那人送给自己的酒壶,一步一晃他面前来。
江鄂的眼睛抬都没抬,冷淡的问:“公子,我认识你么?”
“以前或许不认识,以后想必就认识了。”季独酌厚着脸皮在他面前坐下,将手中的酒壶放在桌子上, “这位大侠啊,今日竟然见面即是有缘,不如缘上加缘,一起共一场酒缘如何?”
“公子人中龙凤,想必要与你结缘,必有些代价。”江鄂看了那只酒壶一眼。深山中,一刀一刀的剜下 葫芦肉,一刀刀雕成一只壶,那时候想得竟然只有──他爱喝酒。他长叹一声,“如果认识公子代价就 是要拿自己往地上摔,任人踩来踏去。不认识也罢。”
季独酌被他说的语噎,干笑着拿酒壶替他倒酒。
江鄂斜眼瞥他,手一伸,啪的打落他手中的酒壶。冷不妨酒水洒落一地,滴溜溜的葫芦在地上团团转, 季独酌往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愣住了。
“你我大丈夫,这般小酒杯,实在太过脂粉气。”
江鄂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酒肆的柜台前。他本是江湖人打扮,此番又和那青衣公子之间暗潮汹涌,这架 势,多半要打假。
掌柜本是个明眼人,于是早早的就躲到桌子下面去了。
江鄂微微一笑,单手拎起瑟瑟发抖的掌柜,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掌柜眼睛一亮,不可置信的看着 季独酌。江鄂点点头,自来熟的从柜台里挑了四大坛子酒,命掌柜抬自己的座位旁。
掌柜把酒放好,忍不住又偷偷看了季独酌一眼,心里啧着嘴,等到江鄂推了他一把,他才后知后觉的退 下。
江鄂随手拎起一只半人多高的酒坛,丝毫不意外的看到季独酌的那张难得有点难看的脸。白色的扇子摇 了摇,某八卦之地的头头苦着脸:“你还真是不肯给我在下属面前留点形象。”
“楼主何曾有过‘形象’二字?”江鄂温柔的在酒坛上抚了一抚,拍开红泥封,烧刀子火辣辣的酒气立 刻劈面而来,光是闻便足以让人心火如煎,“风雅颂之主烽火戏诸侯,只怕早已成为一段江湖佳话了, 难道这当事人还怕被人笑话?”
话不是这么说的吧?……
季独酌注意到酒店老板时不时瞥过来的好奇眼光,头一次感到所谓“坐如针毡”的感觉。说实话,他倒 不是怕被自家的下属笑话,他怕的是──以某大侠性格,这样笑里藏刀的样子估计是怒到快崩溃了。
啪的一声,酒坛子被摔到桌子上。
江鄂按着坛口,目光冷冷的锁住季独酌:“是男人的,就同我干了这一坛。”
所谓烧刀子,乃是关东特产的一种烈酒,入口猛烈如刀,流上心口热辣辣如烧。好男儿生性豪爽,江湖 四处游荡,苦乐悲欢也不过一场仰天长啸,最是适合这种烈酒。
他二人都是酒中豪客,此刻也不用杯子,一人一只坛子,直接捧了往嘴里倒。
眼见一向风雅自诩的风雅颂之主竟然如此不顾形象,喝得酒顺着两颊流了下来,掌柜的摸了摸自己的脖 子。
要是被顶顶顶的顶头上司聂大人知道自己看见楼主如此放浪形骸的摸样……说不得,他只觉得自己这脖 子上的脑袋瓜呆的有点不稳当了。
坛子里再倒不出一滴酒,江鄂随手把酒坛子往墙上一砸,烟尘飞散,雪白的墙壁瞬间一个半人多高的窟 窿。
冷飕飕的风灌进来,吹透二人的衣。
他直直的目光看着季独酌:“你知道么,我若想走,你定追不上我。”
“我知道。”
“你又知道么,我现在真想一剑扎穿了你,剖开你那张人皮看看,究竟里面是一幅什么样的铁石心肠。 ”
“我也知道。”
“哈,”江鄂冷笑一声,倒提长剑,“风雅之主啊风雅颂之主,多少人奉你为神。可有多少人敢问一句 ,你这神,究竟有没有心!”
季独酌弯下身子,拣起之前被江鄂打落在地的酒葫芦:“不多也不少,只有你一个人。只有你一个也就 足够了。”
江鄂摇摇头,再举起一坛酒,拍开泥封,却不着急饮,只把双手搭在坛口,望着季独酌:“你知道我什 么会在这里等你么?”
“为什么?”
“我骑马南下,夜色渐浓,才找了一间酒肆打尖,一抬头便发现这酒肆是你风雅颂的产业。”他的眼中 渐渐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悲哀,“我才发现,这江湖虽然很大,风雅颂的势力却更大。我若想逃开你…… ”
“你逃不开的。” 季独酌相当自负的说。
“我若想逃开你,真是痴人说梦啊。”江鄂苦笑一声,“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江鄂从来不屑做。”
酒坛一举:“就为你这一句不屑做,季独酌敬你的干脆。”他咕咚咕咚的饮尽烈酒,也学着江鄂的动作 把酒坛子往墙上摔去,只是没有内力,那堵墙相当讽刺的纹丝不动。季独酌愣了一愣,突然仰天长笑: “百年史册任他忧,千载旧事懒回眸,万斛消尽多少愁。长剑新,故人旧,莫使白了少年头。共一宵残 酒,快意儿女仇,不醉不休!”
第九章(3)
“楼主这支《水仙子》到是豪爽轻狂。”
“江大侠啊,”季独酌伸出一根指头,神秘的竖在江鄂面前,“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我倒是头一次听说楼主有些狂情血性,若真是如此……”江鄂笑着摇头,突然凑到季独酌面前,声音 温柔的说,“季楼主啊,告诉我吧,那人究竟是谁。”
季独酌抬起头来,干净的目光回望他:“我不知道。”
江鄂轻轻一笑:“其实,我刚刚正在怀疑一件事情。”
“哦?”
“你并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愿告诉我,而是不能告诉我。”
季独酌笑了笑,摇着头推开江鄂:“你想太多了。”
“季!独!酌!”
江鄂一声大喝,抬手间,酒坛子在季独酌耳边滑过,砸在地上摔成碎片。一时间,酒水飞溅。
“事到如今,你还要包庇燕……”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季独酌狠狠地捂住了嘴巴。
风雅颂之主一向嬉笑的表情不见了,换而是异常的凝重:“这个名字是禁忌,你不能说。”
江鄂拉下他的手来,慢慢的说:“那个禁忌的名字是用无数尸骨堆积起来的。”
季独酌看着被对方攥在手心的双手,忍不住自嘲道:“没想到我一向情愿的瞒住你,到最后反倒被你猜 到了。”
“是你告诉我这个答案的。”
季独酌一愣:“是我?”
“你太聪明。太聪明的人,难免会有一点草率。十三年前,白衣恶魔为害江湖,能够让从来只是袖手旁 观的风雅颂正面插手江湖之事,只有他们才有能力。如此,很轻易的就能猜到你宁愿开罪于我也要包庇 的那一方。”
那一日,鬼面施展天罗地网围困他们,季独酌为了在江鄂面前显示自己的能力,所以说出了风雅颂曾参 与围剿回雪阁主一事,如今想来,确实是草率了。
季独酌忍不住手一抖,垂下了头:“是我害了你。”
“你放心,一切与风雅颂无关,一切与季独酌无关,是江鄂自己猜到的。”江鄂哈哈一笑,站起身来, “感谢楼主多日的厚待,江鄂这里别过了。”
他不再说二话,提剑便往外走。
季独酌看着他断然而去的背影,二十年来铸就的那副铁石心肠却也忍不住暗暗苦涩。他那句与风雅颂无 关与自己无关,分明是为自己撇清一切,将来燕山贝家纵是恨他透露消息,也找不到一个报复的理由。
江鄂,江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