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料未及,韩景脱口道:“你说那疯子是个书生!”
刑部尚书从容不少,点头回应:“正是,此人多年前曾是皖槿的得意门生,自负才学甚高,夸口天下能为其师者唯皖槿一人。自从皖槿死后,他屡试不第并多次诽谤朝廷,后来被取消了贡生资格,逐出京城……”
韩景眼睛盯着院子里光秃秃的树干出神,专注的好似能看出个春花绿柳,具体留了几分心思在听不得而知。
刑部尚书见晋王不动声色,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依下官之见他当时应该没有完全离开京城,而是徘徊在城郊,等戒备松弛又偷偷溜了回来,盘缠花尽最终发了疯沦为乞丐。”
视线未变,依旧是停在老树上,韩景突然张口更像自说自话:“曹裕章可真是我的亲舅舅,临死也不忘拖我下水。说是什么亲笔信,原来是虚晃我一枪,你说他为了找这么个人花了多少心机。”
刑部尚书不知道当不当接,犹豫片刻才模棱两可道:“这……曹裕章本就狡诈!”
“他来过了?”一点也不该刑部尚书思考的时间,韩景偏过脸,问得突兀。
“嗯?”刑部尚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惊惶地瞪大眼睛,抬头看向韩景。
蠢模样。韩景皱起眉头,心里被闷火烧得难受,万分不痛快地重复:“本王问你皖大人可曾来过?”
“来过”,刑部尚书低着头,直后悔刚才的反应。晋王韩景为人沉稳果断,有礼又保持着高不可攀的距离感,能被他那么亲昵的只用一个字来代指的除了流言漫天的皖大人,又能有谁。
“果然来过”,一直绷着脸的晋王爷慢慢翘起嘴角,惯常的弧度却叫人觉得有点儿惨兮兮。
“高展,你别跑!”小云将手里的汤罐放在回廊的长椅上,冲着刚一探头就赶忙躲闪的人大喊,提起笨拙的棉裙小跑地将高展堵在拐角:“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小云那副护食儿的样子,高展不快地梗着脖子嚷嚷:“能有什么事!就是你个女人瞎操心!”
“怎么会呢?”小云放低语气,说着说着泪珠就滚出了眼眶:“昨个下午出去的时候还是高高兴兴,怎么回来就变样了?今天一早公子就又出去了,到现在也不回来……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高展哥哥昨天是你随王爷和公子出去的,你肯定知道些什么。小云,没了小姐,公子就是最亲近的人了,我是真的怕他出事……我求求你,你就告诉我吧!”
最受不了女人的眼泪,更何况是小云这种永远咋咋呼呼的“野丫头”,高展涨红着一张脸,吭哧了好久才支支吾吾道:“王爷不让说。”
等半天就是这么个结果,小云心里压了一天的火气噌地全冒起来:“既然是王爷不你让说,那我就直接去问他!”
“不想活了!”高展紧紧捉住小云的胳膊:“王爷正在气头上,你这么不是找死嘛!”
挣了几下没挣开,小云绝望地蹲下身,呜呜地哭道:“以前是那个王*八*蛋后娘欺负小姐软弱,现在换成了有权有势的王爷欺负公子良善……你们都爱欺负人……挑到老实人就可着劲的欺负……”
觉着这么拉扯着实在不好看,高展松开手蹲在小云身边咕哝:“我觉得这事到底怪谁还不一定呢!况且你家公子也绝非良善之辈……”
此话一出小云当场炸毛,伸出葱白的手指直戳向高展:“我家公子那是刀子嘴豆腐心,人好得很!就是你们欺负人!”
“我欺负谁了!”高展惊呼道:“小云,你别胡说!从来都是别人欺负我,嫌我笨,我何时欺负过别人!”
小云一抹脸上的泪水,高声道:“高展!你有意隐瞒我家公子的事让我难过,所以你欺负我了!”
“不就是一个臭要饭的嘛!连一个刺客都算不上!你说王爷和皖大人又没有受伤”,高展也觉得自己冤枉:“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拿这事儿噎我!”
“奸计”得逞,小云却顾不得丝毫得意,哀求道:“高展哥哥,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搞不好我小云能帮你想通呢?”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算计了的高展拉起小云,低声道:“我们去房里说,这人多眼杂……我说这事真是蹊跷,你说王爷和皖大人都是人尖里的人尖,怎么会那么在乎一个乞丐的疯言疯语?”
☆、第七十章 小酒馆
小酒馆的老板弯下腰收拾起满桌的酒瓶,再摆上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轻轻摇了摇已经醉倒的男子:“公子,这是我家那口子熬得腊八粥,你多少喝点……”
“可怜人!”老板娘从老板手中接过空瓶放在柜台一角,嘴里嘟囔道:“挺俊的小伙子呀!看这身行头也当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怎么这大过节的缩在咱们小店里买醉?”
小老板顾不得坐,捧起热粥“呼啦”就是一大口,任由老板娘一个人唠叨,直到喝得见了碗底,才粗声道:“大户人家的事咱们这种小民乱猜什么!有担心别人的功夫,不如想想咱们将来怎么办实在!”
老板娘放下筷子,笑道:“那你说说咱将来能咋样?”
老板伸了个懒腰,尚且年轻的脸上是满满的憧憬:“要我说等过两年再赞些钱,我们就回老家开家大点的酒店,到时候你生两个胖娃娃,逢年过节什么的就交给伙计们去看店,我们带上孩子和爹娘那儿好好过个节……”
老板娘算不上漂亮,笑起来两腮鼓鼓的,然而衬着柔和的烛光却分外温暖:“真好,当家的就听你的!再过两年我们就回家……”
皖紫霄算不上完全醉倒,半是清醒半是模糊的趴在桌子上,猛然听到“回家”二字,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换个姿势不着痕迹的擦去:“真是没出息!涙(同泪)是给躲在家里的落水狗流的,我皖家十年前就已不复存在,如今还有什么资格哭。”
门口的风铃清脆地响了几声,老板抹抹嘴,笑呵呵地迎了上去:“这么晚了,客官要不要先来壶热酒暖暖身子。”
“不必了”,说话人微点头,伸手指指趴在不远处的醉鬼,举手投足间尽压人的气势:“他欠你多少酒钱?”
一袭黑袍的高大男人也不知在外面呆了多久,带进店里的寒气让小老板打了个寒颤:“那位公子给过钱了……”
韩景走到桌边,捏捏皖紫霄的外衣,皱着眉头脱下外袍搭在了他身上,架起还不甚清明的人道:“既然如此,人我就直接带走了,也不给老板你添麻烦。”
小老板点头称是,眼睛无意间扫过韩景腰间的玉牌——四爪蟒!亲王皇子、一品大员、功臣特赐,敢在玉牌上雕蟒纹金铭的,全天下也就那么几位。
除了在戏台上,一个小老百姓又何时见过这般尊贵的人,软着腿跪倒在地上,声音更是抖得厉害:“不——不——不敢……不——不敢!”
韩景不由分说,将醉鬼强硬地架在肩膀上,单手箍着腰,力气之大勒得皖紫霄生疼。
“你放我下去……”,被粗鲁地塞进马车,皖紫霄推拒着身边的男人,声音含糊:“我不要回你的晋王府,你放我下去……”
“不回王府,你打算回哪?”韩景找了皖紫霄整整一天,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躲在如此偏僻的小酒馆,好容易找到人,拉上马车又遇上这种态度,心里难免气闷:“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你怎么总喜欢闹这种小孩子脾气!”
“闹小孩子脾气?”皖紫霄恢复几分理智,冷笑道:“我皖紫霄面对祖父枉死、皖氏破落就只会闹孩子脾气,晋王爷你好天真!”
韩景故作镇定,用力搂住皖紫霄:“别听那疯子胡说!皖家的事的确是家父糊涂,子承父过你要怨我,就怨吧!”
皖紫霄咬着牙,额角的青筋鼓起,死命地扯开环在腰间的手:“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韩景,就是因为你的劝谏才害我家破人亡!你说我能不能恨你!该不该恨你!”
凭着疯乞丐的只言片语大体推出事情原由于皖紫霄并非难事。他聪慧冷静,又固执的可怕,认定的事情,就是撞死在南墙上也断不会回头。这些都曾是韩景认为皖紫霄作为一件趁手武器最得意的地方,可现在报应来了,尖锐的“锋口”割开皮肉直插在心尖上。
狡辩不过是越描越黑,韩景长叹口气:“紫霄,我错了!但那时我毕竟还小……”
“放我下去!”还是那么一句,皖紫霄恨恨道:“韩景,我不要回你的王府!”
实在拗不过他,韩景冲着马车外命令:“停下吧!我随皖大人走一走!”
马车才停稳也不等车夫放置塌板,皖紫霄便揭开帘子跳了下去,醉酒的人两腿发软,左倒右摆站不太稳。韩景一步跃下马车,伸手扶住皖紫霄,轻声责备:“急什么?又不是不放你下来!火急火燎地往下跳,摔着了怎么办?”
皖紫霄毫不客气地甩开韩景,向前踉跄地走了几步,弯腰作揖:“有劳王爷深夜相送,下官就此别过。”
韩景佯装听不懂,嘴角含着讨巧的笑,关切之情填满了千年深潭般的黑眸:“紫霄,你喝多了就别到处跑,这里离王府还远得很,等会你找不着回去的路。”
皖紫霄懒得和韩景多费唇舌,脱下强加于身的外袍扔了回去,凭借月光顺着一条小路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韩景捡起脚边的袍子,抖落灰尘挂在臂弯,嘴唇绷成一线,离了几步的距离,紧紧跟在醉鬼的身后。
夜风一吹,自酿的散酒这才迟迟上头,皖紫霄如同踩在棉花上走得东倒西歪,固守在心里的防线有了裂纹,渐渐扩大、崩塌,最终变得不堪一击。实在抵不住浓浓的困意,皖紫霄扶着简陋的土墙便坐了下来,抱住膝盖准备小睡一会儿。
天上开始飘起雪花,一阵阵的北风更是冷得刺骨,韩景用手中的袍子将皖紫霄裹紧,回身想召唤马车才想起自己早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怜惜地抚过冻得青白的小脸,韩景将人背在背上,苦笑着自言自语:“知道你现在不愿我碰你,可是没办法,你也看见了的确没有车……紫霄,我不知道等你醒来,我们还能不能有机会再这么亲密……就让我背着你走一段,今天是腊八,我答应过你的,这次要好好过个节……”
☆、第七十一章 一世白头
风势没怎么变,雪花却越来越大,背上的人慢慢地拱了拱,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韩景停下脚步,侧过头柔声问:“怎么了?紫霄,你冷是不是?”
“下雪了”,皖紫霄的脸贴在韩景的肩头,眼睛睁开条缝,声音也不清明,意识依旧模模糊糊的:“你头发白了……像个老头子一样,头发都白了……”
瞧惯了他尖牙利齿的模样,偶尔流露出的小孩子性情总引得韩景心头一软,笑着把人放下,拍去落在他身上,头发上的雪花,向上扯了扯袍子盖住皖紫霄的头部:“你的头发也白了,那你也是老头子?”
“嗯?”聪敏过人的皖大人似乎是这个“天大的难题”被问住了,皱起眉头一副困惑的表情。
“傻样子”,韩景轻轻地刮了下皖紫霄的鼻子,蜻蜓点水的浅吻落在颊边,勾起的唇角带了三分苦涩,转过身再度背起懵懵懂懂的某人,轻笑道:“紫霄,我们快到王府了。”
行了不足百步,背上被狠狠锤了一下,韩景一惊生怕他又闹起来,提着心一动也不敢动地立在原地等着他说话。
“邵阳”,皖紫霄嘴里嘟哝着,软软的声音像是黏在了唇齿间:“那你说,这一次我们算不算也走到了白头?”
这算什么白头啊!韩景呼吸停滞,瞬间就红了眼眶。他从不否认自己是个贪心的人,要齐家谪仙一样的长公子,要万里江山,要金銮殿上金灿灿的宝座,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统统拦进怀里。可就算是全部得到,韩景也从未想过有一天那个总是站在他身后的人会转身离开。皖紫霄是根刺,扎在心头,长在肉里,平日里看不见,甚至偶尔一疼还惹得人异常烦躁,可硬要拔出便是连皮带肉生生挖去,留下的早不是当初针尖样的伤口,那是血窟窿,堵不住、填不平,直到一生的精血流尽。
韩景脑子发热,浑身疼得想不下去,一贯低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这条路太短我不稀罕。紫霄,只要你答应,我韩景愿意永远这么背着你‘与你一世白头’。”
“小云,王爷回来了!”
甲革上蒙了薄冰,拼接的缝隙里夹杂着雪花,高展的头顶白花花一片,受了房间里的热气,一半化成雪水湿了发绺往下滴答,另一半变成淡淡的白雾从天灵盖上升起。
“王爷回来了,那我家公子呢?”小云把汗巾塞给高展,双手紧紧抓着他冻硬的棉衣。
汗巾围在脖子上,高展使劲拍打冻得发麻的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