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远山并不接过,只是扫了眼“请愿书”道:“远山不过一介布衣,尚未在朝中谋职……”
“齐公子!”领头的太学生一扫谦恭,脸上多了几分嫌弃:“一直以为齐公子深明大义,现在才晓得原来是这般推诿之人!周大人蒙难实在是国之不幸!”
“我还没有说完”齐远山闻言也不恼火:“方公子的性子果如传言中耿直。”
被称作方公子的书生皱起眉头:“齐公子知道我?”
两人本来年龄相仿,但齐远山看上去显然要比书院里纸上谈兵的“傻书生”成熟很多:“方公子在书院里的言论,在下略有耳闻,比如什么‘方青天’。”
“且不说那些”,方书生瞬时窘迫地红了脸,故作镇定道:“周大人的事还请齐公子劳心。”
看着晋王与曹国公斗,嘉佑帝开心得不得了,哪还有空琢磨这件事日后更坏的影响。不论民间闹成什么样,横竖他是一点儿也不想管,要救周铭就还是要从晋王下手。
齐远山原就打算去找韩景,出门又正碰上情愿的太学生,顺水人情至此怎会有不接的理:“方公子刚刚有些小误会,在下的意思是远山虽才思拙劣,但定当竭尽全力还周大人一个青白。”
包括方书生在内的太学生们没想到齐远山会答应的这么顺利,惊讶地相互看看,确定自己没听错后才笑着道谢,匆匆赶往国子监。
☆、第二十五章 谁更薄情
韩景早料到齐远山会来,可真到见面时,他又感到阵阵不安。进了前厅就能看见齐远山沉着脸,端坐在椅子上,连方台上他最喜好的雨前龙井都是碰也不碰。
韩景眉眼低垂,笑得分外讨好:“小山怎么不喝茶?是嫌弃这批茶品质不好?”
“与茶无关!”齐远山声音不似以往那般平淡,似乎藏着一股怒气:“远山这次拜访只有一件事相求。”
“求?”韩景神色不定,转而挑唇轻笑:“小山,你于我何来‘求’一说?”
“那放了周铭如何?”齐远山冷笑着问。
韩景既没有肯定,却也没有否决,墨点的双眸停在齐远山精致的面容上再也离不开,踌躇良久后,无奈笑笑:“万事只要你喜欢就好……”
大都地处北方,气候偏于寒冷,才进冬便飘起了雪花。韩景踢了踢火盆,把玩着手中的一块血玉,神色凝重地盯着外面的细雪飞舞。
“紫霄”,韩景将目光移回默默坐在对面的人身上,略一迟钝:“周铭一案查的怎么样了?”
“王爷不知道?”皖紫霄浅笑道:“便是全天下都不清楚,王爷也应该明白不是?”
韩景右手有节奏地敲着旁边的案几道:“现在情况很棘手,如果周铭案处理不好,怕会惹来众怒。”
皖紫霄偏过头看着韩景骨节分明的手指,笑道:“做之前不就想到了吗?反正名声已经够烂了,再烂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反倒若放了,那就更证实残害忠良的罪名。王爷不会连这个也想不明白吧!”
韩景皱紧眉,加快了敲击的速度,脸上的不耐烦更加明显。
皖紫霄一副了然之姿,笑道:“王爷想说什么就说吧!憋坏了王爷的金体,紫霄可赔不起。”
韩景闷声说:“你既然都知道了,还要本王说什么!”
皖紫霄笑得更灿:“齐大人真是好大的能耐,几句话就挽救了‘周青天’的命。我看这天上的神仙也未必能如此呼风唤雨!”
韩景不悦道:“紫霄,这份风凉话也说了,事也该去办了!”
“哈哈哈”,皖紫霄笑地前仰后合,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道:“武夫力而拘诸原,妇人暂而免诸国。古人诚不欺我!”
韩景一拍案几沉声道:“皖紫霄,你够了!你怎么可以拿妇人与小山相比!”
皖紫霄紧紧抓住座椅的扶手,冷声问道:“那王爷倒是说说,齐大人应与什么相比?”
韩景闭起眼,按压着太阳穴道:“紫霄,我们可以不谈小山,只说说周铭的事吗?”
皖紫霄冷笑道:“只说是我皖紫霄诬陷周大人,王爷将我交给刑部处理就可以了!”
韩景无奈地撇撇嘴道:“别闹情绪了!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没气度!”
皖紫霄语气轻佻:“皖紫霄天生就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王爷要是看不惯,大可以换个人!”
韩景听后轻笑:“你以为本王舍不得你?!”
皖紫霄声音低低的,尾音上扬竟也带上了几分笑意:“怎么会,王爷你教过我的每句话,我可都记得。棋子嘛,当弃则弃!”
韩景心思一动,摇头道:“本王何时说过你是棋子?紫霄,你最坏的毛病便是喜欢胡思乱想。”
“不是棋子?”皖紫霄仰起脸,认真反问道:“那又是什么?”
“你又较真”,韩景显然不愿继续争辩,起身欲离开:“过两天把周铭的案子结了,咱们去琼山狩猎也好给你宽宽心!这阵子你太累了!”
皖紫霄盯着韩景的背影,几番犹豫后站起来,颤声问道:“王爷,你想要的究竟是天下,还是齐远山一人心。”
韩景停住脚步,语气间完全没有预期的恼怒,反倒揉进了轻松:“紫霄,你还是问出来了……”
韩景无所谓地笑道:“不管多少动听的谎言,聪明如你又怎会猜不出。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愿继续隐瞒。我要天下,更要一人心,要小山的眼中只有我,!我要他看着我,只看着我!”
皖紫霄脱力地坐回椅子上,紧咬下唇,泪水还是不争气地一滴滴落下。过往的欢笑、承诺,原来都是温柔的陷阱,使他逐渐沉沦其间不可自拔。明明是早已发觉的真相,做过无数次的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时还是痛到窒息,依旧丢脸的失态。不是应该嘲笑回去,不是应该表示自己也是在做戏吗?
皖紫霄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挣扎,努力恢复了以往略带刻薄的语气:“王爷坦白相见,紫霄若还斤斤计较,就显得太不识抬举了!您放心,紫霄依旧会为您效犬马之劳。只是待王爷事成,莫要忘了我的好处!”
皖紫霄心思缜密,又够毒辣老练,若只是单纯的互相利用,简简单单的关系会使很多问题更容易解决也更好沟通。明明是自己最理想的局面,韩景却觉得这一言一语都分外刺耳,一股无名火烧得他异常烦躁。
韩景勉强保持着笑容道:“你要什么?”
皖紫霄深吸一口气:“第一,请您为我皖家雪冤正名;其二,封我为候,我要锦阳府、浐州及临近七处州县做封地;第三,免我封地三年徭役,五年赋税。”
韩景怒火难抑,冷笑道:“紫霄,你这算盘打得真是精妙!淮南乃富庶之地,仅锦阳府、浐州两地就占了我燕朝近十分之一的粮食与赋税,更何况是临近七处州县!皖紫霄,你好大的胃口!”
皖紫霄一弯嘴角:“怎么许得王爷做戏骗我,就不予我也有些小盘算。还是说王爷觉得自己出亏了,要与我讨价还价?”
皖紫霄倔强地挺直脊梁,泛白的嘴唇还在微微颤抖,惨白的面孔挂着泪水,韩景的心被说不清来源的酸水泡了个透彻,不由放轻语气:“那便依你,只是周铭的事还是早些了结为妙。”
☆、第二十六章 受辱
嘉佑二年冬,历时三个月的周铭案以周铭被释,官复原职告结。
周铭出狱后,虽未亲自去齐府言谢,但离京时所做的七言律诗也是实实在在的把齐远山夸赞了一番。
自古有人唱红脸,就要有人唱白脸。齐远山是国家栋梁,皖紫霄就是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一个是天上的皎月,一个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多踩两脚都是糟蹋鞋子。
看着被打发走的侍女,薛青木疑惑的问:“年年王爷都让公子相随,但为何公子总找借口不去?”
“人家齐公子过生辰,我去做什么”,皖紫霄靠在庭兰雅筑门前的柱子上,一脸嫌弃:“就是扫帚星一个!别说旁人,连我都厌恶现在的自己。”
“公子,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薛青木瞪起眼睛,一本正经:“我就觉得公子是好人!有些事是不得已的,你也不喜欢,不是?就比如说那个周大人,若是公子真想要他的命,三个月都够周铭去地府报道好几次了!”
尖牙利齿惯了的皖大人竟没有接话,沉默地盯着院子里的一树桃花好久,才低下头:“到底是齐远山救了他!”
许是想到韩景此时定是忙着选礼物没空搭理他,皖紫霄显得随性很多,找了块看着还算干净的石阶兀自坐下,冲着薛青木招招手:“你也来这里坐着!我有话问你!”
薛青木有些拘谨,端端正正地皖紫霄身边,抿着唇一言不发。
看着他这幅愣样子,皖紫霄狡猾一笑:“青木,我看你最近总是发呆……莫不是看上了谁家小姐?”
就像受惊的兔子,薛青木一下子侧过身,冲着皖紫霄慌张地摆手:“公子,你莫要胡说!”
皖紫霄紧盯着老实木讷的男人红透了脸,轻笑道:“是吗?刚才也不知道是谁对着一块帕子傻笑半天,连我站在身后都没察觉!”
薛青木坐直身子,不去看“坏心眼”的人在旁边笑得如何得意,赌气地嘟哝:“才说你人好,你……你就笑话我!”
“脸红什么!”皖紫霄轻踢了下薛青木的脚踝,心情大好:“一把岁数也该成家立业了不是?说说看上了谁家小姐,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你去提亲!下官名声虽坏了些,但他们仍要忌惮三分。”
这次薛青木没有反驳,而是低头搓着手上的薄茧,不安道:“公子,你……你别说笑了!她……哪会看上我啊!”
皖紫霄浅笑地拍拍薛青木的肩膀:“这可不一定!你人心地纯良又忠厚可靠,喜欢谁便是谁的福分。”
被鲜少夸人的皖大人给予好评,薛木头却只是摇摇头,叹气道:“我……不过是个侍卫,又怎么敢高攀。”
皖紫霄脸上没有丝毫调笑,一言一句都说得分外认真:“青木,你虽只是晋王安排给我的侍卫,但我却一直视你为亲兄弟。出身高低又不是你可以选的,何苦拿这些改变不了的为难自己?”
“兄弟?!”就算真是块木头,听到这话也是一惊:“公子,我……”
抛开那副尖刻模样,皖紫霄其实很好相处,会温和地笑,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也会如现在这般,说一些薛青木听不明白的话:“这个晋王府冷冰冰的叫人心寒,行走其间的尽是阴暗与丑陋,我身边也就只有你是有温度的。青木,你现在这样很好,有情有义像个人一样地活着。”
见“薛木头”默不作声,皖紫霄停顿了半晌,眼睛一转笑道:“这话说得无趣的紧,还不如说说你看上的是什么样的姑娘?”
倔脾气的侍卫直觉得臊得慌,噌地站起身,顺着石阶往下跑,嘴里还大声嚷嚷:“公子,你又捉弄我!我不告诉你!反正是好人家的姑娘!”
说来说去的贺词总是那么几句,觥筹交错间韩景开始出神。小山的生日贺宴,紫霄总会找出接口推拒,当然这次也不例外。如果不是下午的那一幕,那现在他应该正与小山谈笑,而不是坐在这独自烦躁。那么轻松的谈笑算怎么回事,韩景万般不愿地回想起石阶上并肩而坐的两个人。
对于皖紫霄,韩景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他,聪明、冷静、刻薄、执着,就连那份曾经小心翼翼藏起的心思都被自己完全发现,甚至毫不怜惜地加以利用。可这些能说明什么?
皖紫霄从不会放下戒备地与他说笑,从不谈自己的喜好与将来,永远谨慎地观察着他,随时准备立起浑身的刺保护自己。韩景又喝了一杯酒,他无法克制地想知道皖紫霄对那块木头说了什么。韩景再次确认了一点,他真的很不喜欢薛青木,甚至达到了厌恶的程度。要不是当初想利用他笼络皖紫霄,韩景早就叫他滚出晋王府了。
酒后的燥热逼得韩景离开座位,移步花园准备吹吹凉风。月光下月白色的身影显得格外不真实,韩景心情转好,笑着上前一步:“寿星君,不在前厅倒是在这偷闲。”
齐远山看向来人,点头微笑:“王爷不是也在此赏月吗?”
真是谪仙般的人,韩景心中暗暗比较,皖紫霄不过是一个有几分聪慧的歹毒小人,只有小山这般皎洁如月的人才配的上自己,他皖紫霄何德何能值得自己牵挂。
然而具体聊了什么,甚至怎么离开齐府的,韩景都已不太记得了,最后的意识停留在被齐远山狠狠推开的一瞬间。那鄙夷的目光让韩景寒到骨髓,他忽然很想皖紫霄,想他的怀抱,想他的承诺,他说:“邵阳,我的晋王爷,紫霄会永远陪着您的,永远不离不弃。”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皖紫霄恼火地睁开眼,盯着那双令自己无限痴迷的眼睛道:“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