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航摇了摇头,注视着她的脸,似笑非笑地道:“姑娘猜错了,我只杀人,不抓人。”
裴航注视着云英的表情,她却似乎没有听见,只抬头看了看天空,轻轻扬起鞭在青驴身上抽了一下:“天色不早,我要走了??银娘??”她又看了裴航一眼,掩口笑道:“等公子找完了人,就来找我罢。”
不待裴航回答,暮雨潇潇中,青驴蹄声笃笃,一会就已走远。
裴航脸上的笑容渐渐冰冷。
他在这里等了七天,看来是没有白费。
就在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的瞬间,这个满身妖红俗绿的女子,勒住青驴,回过一张雪白如纸的脸,向他勾魂一笑。那股妖异的气息,顿时又向他扑来。
裴航才想起,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气息。
诡异无比,却也动人无比。
第二章 聂隐娘 '本章字数:6957 最新更新时间:2007…04…30 11:19:37。0'
裴航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四周寂静无声,他打开自己的房门,在靠窗的一张桌前坐了下来。
桌上摆着一只不大不小的木桶,揭开桶盖,里边盛了七分满的清水,上面漂着一把木勺。木桶虽然简朴,却是裴航特意叫来镇上最好的匠人,用镇西最好的槐木现造的。这样槐木的香气才能渗入水中,将山泉的甘甜完全衬托出来。裴航脸色冰冷,持起木勺递到嘴边,却久久不饮,一直注视着窗外的院子。
三更的梆子,突然敲响。一道青白色的人影从老板房中闪了出来,那人轻轻将房门带上,又四处张望了一下,才蹑手蹑脚地向大门摸去。
幽风扶过,低低的云翳散开了一线月影,正好罩在来人脸上。
狭长的白脸,螺黛满额,嫣红盈腮,朦朦胧胧中,却极似傍晚见到的云英。
裴航等她出了大门,才起身跟了过去。
裴航站在客栈对面的一间阁楼下,却并不急着敲门,而是仔细整了整衣袖。
他眸中又透出那种鹰隼般的笑意??守候了七日七夜,终于亲眼看见第一头猎物已经躲进了屋子,他岂能不笑?
笃笃笃,叩击门环的声音响起,窗口亮起一点火光,里边传来女人低低的声音:“谁?”
裴航答道:“云英姑娘,在下裴航。”
吱的一声,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透出云英那张惨白的脸,柔声道:“这么晚了,公子有何贵干?”
裴航似笑非笑道:“却不知半夜三更,姑娘去客栈老板的房间,又有何贵干?”
云英弯下腰去,嗤嗤笑了一阵,倚着门柱站直了身体,媚眼斜乜道:“公子真是故意取笑,乐户人家,又说得起什么贵干?当然是去做买卖。”
“什么买卖?”
云英又笑了起来,扬起手上的丝巾,向裴航摔去:“自然是大好买卖,男人都喜欢的买卖。”
裴航隔着袖子,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冷冷道:“这个买卖,和我做不做得?”
云英笑得花枝乱颤:“人说婊子无情,只要有钱,云英自然就做得,只是公子不急着找人了么?”
裴航隐秘一笑道:“急,只不过见到你就更急了。”
“公子真会说笑。”云英娇笑着顺势向裴航怀中倒去。裴航却借力一侧身,将她横抱起来,向屋里走去。
屋内一片漆黑,裴航抱着云英,在屋内走了几步。
怀中云英低声笑道:“公子,别找了,床在那边。”
裴航的笑意里有些阴沉:“急着上床干什么?你不怕死在上面?”
云英也笑道:“云英是怕你死在上边。”
裴航低声笑道:“你不妨试试?”话音未落,回身将云英按倒在床上,两人顿时纠缠在了一起。
黑暗中,云英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微微的喘息。
锦帐低垂,衣带零落。
突然,一道青白色的光芒从云英身前窜起,只听云英闷哼了一声,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顿时在房间中弥散开来。
裴航冷冷一笑,漫不经心地披衣而起,顺手点燃了一旁的蜡烛。
火光摇曳,照出一片恐怖之景。
云英脖子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只精钢打造的鸟爪。钢爪从一侧穿过云英的喉咙,直入床板,将她生生钉在了上面。鲜血受了钢爪的阻止,并未立即喷涌而出,而是化为五道涓涓细流,浸渍而下。
云英细长的双眼张得滚圆,仿佛随时要突出眼眶,喉咙中不时响起抽搐的声音,听去让人毛骨悚然。那只钢爪切断声带,却精确地避开了气管和主动脉,她不能出声,却一时还不会死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鲜血流干。
裴航笑着道:“天鹰神爪的滋味如何?江湖上或许有人知道裴航双手六枝鹰爪功妙绝天下,却没有想到,百年前名动天下的天鹰神爪,却成了裴某的第三只手。”
云英赤裸的肌肤在湿冷的空气中颤抖,眼中全是惊愕之色,似乎还不相信裴航会动手杀她。
裴航猝然止住笑,一把揭起床褥,拉出一条金环小蛇,森然道:“就凭这种伎俩也想杀死我?”
云英的嘴唇灰淡下去,她努力地睁了睁眼睛,又摇了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航冷冷道:“传奇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杀手组织,我们虽然只有十二个人,但每一个都是最完美的杀人机器。五年前,我曾问主人传奇中到底谁最强,主人只告诉我,传奇各有所长,必要时,每人都有杀死其他十一人的实力。你我既然都是传奇之一,就不应该过分轻视对方。”
云英仍然只是艰难地摇头。
裴航继续道:“我在客栈观察这间阁楼七日七夜,都没有对你出手,不过因为还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你却如此急功近利,妄想借着床第欢爱,放出褥下的金线蛇将我毒杀。”他细长的手爪一用力,那条小蛇顿时断为两截,一股墨绿的腥血标出去老远:“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把对手想得太愚蠢。”
云英喉头哽咽了两声,似乎想说什么。
裴航欣赏地看着她被痛苦扭曲的脸,冷笑道:“你想杀我,我却不怪你。我们虽为同门,彼此却从未谋面,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任务值得两位传奇联手。只有这次例外??这一次,我们这次接到的任务,却是完全一样的!那就是杀死其他十一人!”他微叹了一声:“这是最后的任务,幸存下来的那一个,将得到自由之身。这就是我们无法选择的命运,你也不必怪我。”
云英脸色灰白如纸,眼中却透出仇恨的光芒。
裴航上前几步,俯身拾起她松松垂下的发髻。她的头发极粗,极黑,盘在脑后一大团,入手又滑又沉。裴航道:“同门一场,我不妨让你死得明白。之所以我能这么快识破你,主要是因为你运气太差。我们接到任务的同时,还附有一幅小小的蓝色卷轴,上边是随意抽发的另一位传奇的绝密档案。而我分到的,恰好是你。”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不到两寸高的象牙卷轴,徐徐展开,卷帙经络交织,透出一种诡异的蓝色,他低声念道:“代号:聂隐娘。年龄:二十三岁。武器:飞血针。特长:易容。”他笑了笑,道:“既然你的特长是易容,想必眼下这张脸,也未必是你的真面目罢?只可惜,你扮的乡村暗娼实在不得神髓??你掩饰得了容貌,却掩饰不了你身上的气味??嗜血之气。”
裴航轻轻叹息了一声,将细长的手指探入她发髻深处,一面搜寻,一面迫使她抬起脸:“告诉我,你分得的那幅名卷呢?在哪里?”
云英努力想躲开他的手,却已力不从心,挣扎中,喉间血沫汩汩而出。
发髻中空无一物,裴航失望地收回了手,又在她身边翻检起来,凌乱的床褥边散落着脱下的衣服,压着一个竹篮,里边盛着上次见到的镀银酒杯外,还叠放着几只纸折的黑驴。
裴航一无所获,似乎有些不耐烦,拿起其中一只酒杯,轻轻抚摩道:“不肯交出来也罢,我自己也能找到他们……我累了,只想快点结果你,剥下那块刻有你名字的刺青,向主人交差……”他脸上露出阴寒的笑容,一把拉住云英的长发,将她的身体连同血鹰爪一起从床板上拔起,另一手将酒杯放在她的咽喉下,接住点滴流淌的鲜血:
“这种刺青只有传奇的成员才有,由极为特殊的油墨刺成,平日只是一些肉眼难见的针孔,只有在鲜血的浸染下,才能显出。你这一枚将是我第一份收藏,等集齐十一枚,我就能向主人换回自由之身了。”
云英的身体抽搐了几下,就不再动,头颅无力地垂在胸前,任他摆布。
裴航接了满满一杯血,又暧昧地一笑道:“刚刚在床上的时候,我已经在你身上探察过了??每一寸皮肤很光滑,毫无瑕疵,那枚刺青只可能藏在你发根的头皮上。”他似乎为自己的推论深感得意,将盛满鲜血的酒杯举在眼前,做了个干杯的姿态,正要当头向云英浇下。
然而,他感到喉咙里边很渴。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几个时辰没有喝过水了。
他看着酒杯中猩红的液体,嘴角牵动,透出一个诡秘的笑容:“唐传奇中,裴航曾经向云英讨过一碗水喝,方才在山路上,我也曾讨过一回,只可惜小姐的水囊却空了。如今这杯玉露琼浆,乃小姐心血凝成,甘美无比,小生却是却之不恭了。”说着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昂头,就要饮尽。
就在这一刻,十数道冰冷的幽光,无声无息地穿透帷幕,向裴航飞袭而至。
裴航的笑声戛然而止,那些幽光来势极快,都闪着妖艳的色泽,显然喂有剧毒!房中地势极为狭窄,避无可避,连他眼前那支银杯,也被生生洞穿!
裴航猛然将杯子抛开,向后一仰,整个身子就如从腰间折开,那十二枚银针擦着他的胸前飞了过去。还不待他起身,另外二十四道幽光又已当面袭来!
裴航大喝一声,半截身子触地弹起,全身气息提到极致,催起双手十二只指爪,轮转如风,卷起一团青气,向那些幽光当头罩下。只听几声轻微的响动,幽光触上裴航足有寸长的指甲,就宛如被钢铁阻断一般,纷纷落地,还原为一枚枚五寸余长的银针。
然而,裴航的动作却瞬间凝滞,他已击落了二十四枚银针中的二十三枚,却还是有一枚最细的银针,划破了他的右手小指指尖!
裴航毫不迟疑,狂声怒喝,一把将小指扭住,用力一折,竟将它生生撕下。
正在这时,另外一批银针又已追踪而至。
这次的银针比刚才那些多了一倍,也快了一倍。
显然,这才是对方的真正杀着所在。
裴航的怒意却瞬间冰冷??这是所有传奇必须具备的素质??越是危险,也就越是冷静。他突然一脚探出,将云英的尸体从地上勾起,伸手去取还留在尸体咽喉上的天鹰神瓜。
银针电射,但他的手更快,已经触到了血鹰爪的爪柄。一阵熟悉的冰凉顺着他微微颤抖的指尖传来,他的手立刻不再颤抖,而变得又沉又稳。他的自信也在一瞬之间回归??他相信只要他装上天鹰爪,随手一挡,就能将这些毒针捏成段段废铁!
然而,难以名状的恐惧瞬间又将这些自信完全吞没??天鹰爪竟然被云英的喉骨牢牢卡住,一时无法拔出!
裴航冷汗淋漓,用力一拔,云英的尸体弹起,整个贴在了他身上,灰色的双目仿佛随时要脱眶而出,而惨白的嘴唇依旧大张着,似乎正在发出一阵无声的大笑。一股魔魇般的力量从已经死亡的身体里透出,正在和裴航争抢这把杀人的利器!
裴航心中一惊,手上略微迟疑,就在这瞬间,三十六枚毒针已经没体而入。
裴航大声道:“谁?”他的声音却嘶哑无比,透着绝望的恐惧。
“我。”一个窈窕的影子从帷幕后徐徐走出。
烛光稍盛,照出一双婉如新月的秀眉,和秋水为神的眸子。那女子款款上前,将手中的烛台放下,不慌不忙地拍了拍椅子上的尘埃,拾起及地的裙裾,倚着椅背坐了下来。
她的动作极其优雅、闲适中透出一种难言的魅惑。
裴航感到一阵暖流正随着血液遍及全身,他的心却冷到极点。这是传奇中最凌厉的一种毒药,中毒后,肢体会立刻僵硬,再过一刻,剧毒就会随血攻心,无药可解。
他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淡淡笑道:“聂隐娘。”
裴航喃喃道:“聂隐娘?”却不禁一愕:“你是聂隐娘,她又是谁?”
聂隐娘眼中的笑意更浓:“她是云英。”
裴航怒道:“不可能,我们的名字,来自于十二篇不同的唐传奇,我既然叫了裴航,传奇中就不可能再有人叫云英!”
聂隐娘伸出食指,轻轻放在唇上,示意他放低声音,道:“你说得对,可她并不是传奇中人。”
裴航一怔,道:“那她是谁?”
聂隐娘淡淡笑道:“我说过了,她是修罗镇暗娼,云英。我所做的,不过是给了她十两银子,让她提着篮子,跟在我后边。”
裴航目不转睛地看着聂隐娘:“这么说,那天驴上和我答话的是你?提篮的侍女才是这个云英?”
聂隐娘笑道:“你还不算太笨。那天山路上,我将她妆为村姑,而自己则借了她的容貌和声音,和你相见。”
裴航渐渐回忆起当日的情景,摇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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