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偃看柳断笛的脸色愈加惨淡下去,心中徒然泛起从未有过的恐惧。他不敢脱开身去找府上的大夫或差役,偏偏这次带的人也少,大家白日奔波忙碌,辛劳至极,这会子大家都睡熟了,怕是没几个人能察觉到这边的异状。
他慌乱中只得下意识的大叫:“来人——来人——!快来人!——”
怀中的人稍动了动,移过一只手按住苏偃的手臂。苏偃察觉他的动静,忙低下头去,“阿笛,怎么了?很难受么?还是有甚么话要说?……”
柳断笛略有些气喘,不知是胃部还是心脏底处传来的痛楚仿佛想要将他拽入万丈深渊,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用仅有的一丝触觉紧紧压着苏偃的手臂。
苏偃担心的不得了,却知道他不好过,尽力变着法子能让他好受一点,他搂着柳断笛,让他半靠在自己怀里,然后伸手替他揉抚着胸口跟胃的位置。柳断笛素来有胃疾,这点他自然知道,曾经见他忍痛忍到昏厥的时候,苏偃便自作主张替他传了太医,亦是从那时起,他才知道柳断笛这胃疾已是有不久的日子了。正因痛的太烈,忍得太久,才会惹的心肺一同叫嚣。
柳断笛缓缓的呼吸,心脏早已跳的有些紊乱。不过幸好苏偃助他一下一下顺着胸口,空气似乎又能够挤进肺里。
“殿下……”柳断笛酝酿了力气,睁眼时却被灯芯中颤明的绯光激得一阵晕眩,不禁又闭上眼睛。他轻轻出口气,道:“……别唤人来了。”
苏偃皱了下眉,“可你痛的这么厉害,当真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柳断笛按在胃上的手顿然加大了力气,苏偃知他肯定又是哪里想不透,置了气,那破胃也就来跟着凑热闹。他一把扶住他:“得了得了,从了你便是。动什么气啊?”柳断笛身上没有力气,全靠他撑着。他替柳断笛顺了顺胃部,待到那阵痛楚过去,他便抱起柳断笛。柳断笛起初还挣扎几下,但也不知是没力气还是别的什么,终是顺着苏偃去。
苏偃将他放去床铺上躺好,蹲了身子问:“药呢?给你放哪儿去了?”
柳断笛说不出话来,只是摇摇头。苏偃不由一叹:“我就知道,问你也是白搭。早说还是我管着这些,你偏却不答应。”
他给柳断笛掖了掖被角:“先歇息一会儿,我去拿药。你好好呆在榻上等我回来,记着可千万不要睡着了。”
柳断笛应了一下,苏偃便忙着出去找药。他从来不否认,对于柳断笛自己确是极为上心,于柳断笛面前,苏偃更从不拿自己做什么虚名的皇子,只要柳断笛好,自己怎样都行。
苏偃险些踩着身后瞪着眼睛的狗儿。狗儿仿佛被吓到了,委屈的在喉中呜咽几声,苏偃这才记起有这小狗的存在。但他心里念着柳断笛,便放下了安慰或赞叹它的心思,将它扔到另一旁的侧塌上,自己草草地回房,从案卓下的暗格中拿了几粒凝黑色的药丸。
这药他没让柳断笛知道,是那日太医留下的。太医说,柳大人劳累颇重,身子需要调理,这药也仅是做救急之用。苏偃一听‘救急’二字,当机立断私藏下了太医递来的瓷瓶。他知道柳断笛那人,柳断笛心思重,怕他多想,抑或是随手又不知扔去哪儿了,便没敢给他,一直以来都是自己收着,几近一年的时日中几乎不曾离身。
没想到,今个儿正好派了用场。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他拿着药迅速回房,提壶倒了杯温水,送到柳断笛面前。
谁知那狗儿极不知趣地匐在柳断笛枕边,苏偃一瞧不犹恼火,连声斥道:“在这里呆着搀和甚么热闹?快些下去!”
柳断笛闻声后眼睫动了动,“你,你莫要吓唬它。”
苏偃把狗儿拎起来,放去墙边上。他本就不是恼与真心,现下看柳断笛面色稍好些,他亦不禁玩笑道:“得,我这儿半宿照顾你,怎么反倒成了罪人了?”
柳断笛倚着苏偃的肘臂坐起来,半晌睁眼说:“让殿下操劳如此,应是臣的不是才对。”
苏偃挑眉笑了:“什么破毛病,就不知道挑些好听的褒奖我几句么?”
柳断笛望他一阵才道:“那——多谢殿下了。”
“罢了罢了,叫你说句好听的怎就比登天还难?”苏偃端了瓷杯,送去柳断笛唇边:“来,张嘴。”
柳断笛忙想着接过来,却被苏偃拦下了。见他要说什么,苏偃便抢道:“别跟我扯什么君臣之仪。你我之间又何必拘于那劳什子的礼数?”他取了里衫里头的瓷瓶,倒处一粒让柳断笛服下。平日中柳断笛亦有服用的丸药,苏偃又特地换了瓶子,所以柳断笛并未起疑。
谁知药丸刚一入口,柳断笛却险些要吐出来,苏偃望着他一脸厌恶的表情,心瞬间提到了喉口,忙扑过去问:“怎么了?!”
柳断笛好容易将那药就着水咽下,他抑着胸口间强烈的恶气朝苏偃道:“这是甚么药?这么苦。”
苏偃听罢,悬起的心得以落下,“自然是用来补身子。还有,今后千万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多大的人了,还怕苦么?我都不知道被你吓去多少魂儿了。”
苏偃扶他躺好,自己去房间收拾褥铺,等他回来时柳断笛已然睡熟,他便去一旁侧塌上躺着。
柳断笛的气息稍浅,房中只剩煤灶架在炉火上互相燃噬的声音。那小狗儿或许习惯了柳断笛暖暖的怀抱,此刻戛然扑灭油烛,他级不安份地往柳断笛床上爬,而身形却又太小,无论怎样努力,最后终以有心不足力告终,它窝在砖地上呜咽起来。苏偃听到动静,不得不翻身下床小声朝它恐吓道:“不准再哼哼了,你若是扰了他休息,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指指柳断笛,却还是那坨蜷在一起的小东西楼在怀里,在床内一角给它留了位置。
苏偃静静望侧边床上消瘦的身影,心中念态万千。他睡的并不沉,刻意守着柳断笛。一夜无梦,仍惊慌几度空觉。
柳断笛一向睡眠时短,又因为辰时要上朝的干系通常起的很早,久而久之便习惯了。无论头日晚上多晚入眠,第二日早上都能准时醒过来。
他看到苏偃抱着小狗儿在床上睡得正熟,心底虽然有些隔阂,但还是没能忍心惊醒他,想是昨晚辛苦了,毕竟苏偃是一朝皇子,大小事务完全不必亲自打理。
柳断笛怕扰到苏偃歇息,没在房中燃灯芯。他端了桌上的烛台去了苏偃的房间,打开门后寒风扑进来,冻得柳断笛一阵哆嗦。他梳洗打理好一切,便又坐回桌案前写奏章。
七日之后,则是每年苏偃叫太医替他复诊的日子。柳断笛虽不愿,却也不想误了苏偃的好意。如今几年过去了,他便适应了这种关怀。柳断笛想,这次无论如何都会耽搁下来。
皇帝派下的资物到了,只等他上呈折子回禀皇帝之后方能动工。前一阵他还觉得事事得心应手,可不知为何先下却愈加力不从心,他隐隐感到不对。筹南府不对,筹南知府不对,连整个朝廷都似乎不对!
他望了一眼窗外墨漆一片的天际,却忧心忡忡。
也不知道那人能不能顺利的……顺利的承袭皇位。
柳断笛想到那人,再想到苏偃,心中便撕裂般的痛苦。他清楚自己的感情,更清楚自己的感情是有多可笑,对苏偃来说有多无情。但是,事到如今,只怕结局无论如何,终是一死罢?
他不怕死。从决定帮助那人的一刻就已然无畏了。
可他怕别人死,从来都很怕。
柳断笛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令他极为纠结的事情。他执起墨砚中那只上好的羊毫,将自己沉浸在‘改水为陆,引渠而通’的思绪中。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隐隐响起敲更的声音。苏偃睁眼发觉一侧早已空空如也,不禁赶忙出门去寻那人身影。
苏偃一眼便瞧见隔壁房中微亮烛光,立即上前推开房门,只见柳断笛端坐桌前,正提笔写着甚么。见到此番情形,苏偃一颗悬起的心才得以落下。
柳断笛抬眸,见来人是苏偃,也未多言甚么,即后便继续专与笔下。
苏偃过去,拿了件衣衾替他披上,道:“起这么早做甚么?身子不好就该多歇息。你也真是,醒来也不知唤我一声。”
柳断笛闻言,并未仔细作答,只道:“你那药甚是是灵通的紧,我现下已经无碍了。”
“若当真如你所说,真是再好不过。”
苏偃应声,将衣衾系在柳断笛脖颈前,心里却在努力抑制着自己愈加强烈的,想要拥那人入怀的举动。
他收回手,轻道:“不打扰你了。我就在门外,若是有什么需要,喊我便好。”
柳断笛额首。待到苏偃掩上房门以后,才抬起头来,望着门延一阵出神。
隔日李侍郎便来辞行,但苏偃甚是不喜此人,总觉少有不安,自然不想再叫柳断笛与他相见。苏偃表面上功夫做得十足,只说柳断笛公务在身不便出门。李侍郎并无闲工夫自讨没趣,更倚着苏偃四皇子皇亲国戚的身份,他是真真不敢得罪。
当李侍郎一行人浩荡离开时,不少灾民都特意钻出帐子送别。苏偃身边较为得力的助手终于忍不得默不作声,向苏偃抱怨几句:“柳大人那么辛苦也没见他们这么古道热肠,怎么李侍郎一来反而居了柳大人的功,成大恩人了?”
苏偃亦也心中颇有不满,可他身为朝廷命官,在外处事不得不顾全大局,只能敛眉应道:“衣食于百姓而言便是天,自当胜过一切,李侍郎所控的布粮队伍此时赶到,接济难民,必定会博得好感,也难怪如此。”
那助手显然有话未说完,却也憋了下来。四皇子说的不错,无论他们如何拼命赶绘图纸,也是暗地拼命;而李侍郎同样奉命行事,却出得光明磊落,当然是更受爱戴一些。
只是要苦了柳断笛没日没夜的劳心。
自那天后,一连下了三天雪。霜洁如浩,寒月倾皎,冬至如期至步。这是苏偃第一次在异乡度过的冬至,也没有依照往年宫中惯例特意吃饺子,不过与柳断笛在一起,甚抵宫中。
十二月二十五。
北风怒号,阵阵严寒终于朝筹南一代逼近。前段时间因为暴雨不歇,燎断树木植物不以计数,如今新种下去的苗秧又因这些天的降雪及狂风而遭到不少侵袭,为此柳断笛不得不命人将还能存活的幼苗裹上一层棉絮,再拔除已经蔫废的重新补种。
几番周折后的确保下了这片农地。忙碌之中,前些天柳断笛回递皇帝的折子也批下来。柳断笛看过皇帝的复语,他虽对皇帝的做法有些诧异,但还是没多议论这些。皇帝先赞扬了他的法子很是受用,又夸谬了一番,到最后却又语锋一转,令苏偃与柳断笛即日回京,说他已经誊抄一份呈上去的法子给工部,过几日会另有人来接替他们的工作。
苏偃知道这件事后十分动容,原前因为李侍郎一事他碍着柳断笛没说甚么,但此事一出简直是明摆着有人争功!他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只是柳断笛这些天的操劳又算作甚么了?
他立即拿着这份奏章向柳断笛房中跑去。他想这次即使是柳断笛不在乎,他也要替柳断笛在乎一次了。可走到柳断笛房门口,他又隐隐听到柳断笛想要抑制却几乎抑制不住的闷咳声,突然止住了脚步。是了,功名,功名又算的了甚么?他的母妃虽不受宠,可他自小便是皇子中最出众的一个,若不是无心高位,生活又怎会直到现在都风平浪静?若是真的想要苟求一个功名,何必非要指望这次机会。
不如让那些善于投机取巧之人先得手一次,总之不想让柳断笛再累心操劳了。
他没再进房去。
到了晚上,苏偃依旧是同柳断笛一房的。自从那天柳断笛病发后苏偃便每晚都呆在他的房中不走。虽然柳断笛口上连说自己好了,心中亦是极不情愿,但他拗不过苏偃,只能任由他去。
苏偃因为担心柳断笛,晚上不敢睡的太熟。这晚却不知几次被柳断笛的咳嗽声吵醒,他在黑暗中隐隐看见柳断笛身体不住颤抖,蒙着被子咳嗽。他知道柳断笛在死命的压低声音,但纵然是这样,他还是听的出来柳断笛咳得是有多么撕心裂肺。
他掀开被子下床去隔壁取了药,这痼疾发作的时候叫郎中通常无任何用处,到不如用太医开的药止咳来得快。
苏偃燃了一盏油灯,从隔壁很快便回来了。柳断笛见他进来,立刻将手下的被子掩到身后去。苏偃清晰的发觉了柳断笛的小动作,于是有心留意了一下。果然不出他所料——那棉被上竟沾染了几抹血丝。
虽然光线黯淡,但以苏偃多年习箭的眼力不难发现那些暗红。苏偃心中狠狠的拧了一下,不知为何,却出乎意料的镇定下来。他给柳断笛用水合着药服了下去,然后将柳断笛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