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断笛深深纳气。
他这一生所欠,怕是再也无法偿还。
……
七月初,公主苏桥请命,愿替皇父款待邻国贵客,观赏苏朝都城方圆风光。帝赞其淑惠德贤,恩准,又令柳断笛陪侍。
都城南面,有九鸾山落座。因其崎岖九转,山端顶处立有凤鸾阁,故名“九鸾”。
柳断笛驾马走在前方,阖炤与公主分乘安车。
凤鸾阁中存书万卷,常聚高僧在此坐禅诵经。传闻凤鸾阁乃是神庙之一,若来此供香,神灵便可佑其永世安好。
山路多崎岖,一行人登上山峰已至傍晚。柳断笛回首示意,身后驭马者便立即将安车停了下来。
少顷,庙门微敞,走出一位驼脊老者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有礼了。”
柳断笛稍稍倾身,道:“我等造访,还望主持担待。”
老者笑道:“那是自然。施主大驾至我佛门,哪有不善之理?”
话毕,便唤来小僧一左一右打开门扉。轻躬身,道:“施主请。”
柳断笛同他一并入寺,身后仍跟两架安车与随侍。
入了厢院,老者道:“房间早已备好,几位施主可在此处歇息,斋事稍候方会呈上。……天色不早,待到了明日,贫僧再向几位施主逐一引见,可好?”
柳断笛颔首道:“有劳主持了。”
老者闻言向他行礼,随后便转身退下。
柳断笛来至安车前,躬身道:“迎公主殿下、大长。”
苏桥应声道:“柳大人不必多礼,起罢。”
语毕,便掀了帷幔,由人搀下马车。她来至阖炤所乘的安车之前,替他揭开帐子,抿唇轻笑:“大长请。”
霎时,竟另阖炤挪不开眼。——此刻微风轻拂,花雨如至,公主立在花下,娉婷如柳,颜容玉秀。
堪甚当年与王禧相遇。一颦一笑,美不胜收。
好半晌,他才回神道:“是,是……公主请。”
阖炤跟随在苏桥身侧,心下悸动。他已经许久……不曾这般动情了。
他加快了脚步,来至公主身旁恭敬劝道:“此刻夏风凉爽,片刻便有繁星高挂空中。早闻苏朝景色秀美,不如寻一处凉亭稍作闲话?”
苏桥将眼中酸涩压下,勉强回身莞尔道:“大长与我……倒是颇为有缘。就依大长罢。”
苏桥望着他眼中丝毫不曾遮挡的欣喜,苦衷不断。
柳断笛——你要他阖炤爱上我,我做到了……。
倘若这般,便能承你所愿,守你口中、心中那人所言,安定芜江,为苏朝盛世铺路践行,是不是我在你心里将可一存芳名?倘若真是这般……柳断笛,你将永远不会慨悟,我是多么心甘情愿。
柳断笛似是触到她的目光,竟是不知此刻该当以笑温存,还是闭目不视。
片刻,他仅是一脸淡漠地目送公主苏桥与阖炤并肩前去。
腹胃中的荆棘与胸腔内的酸楚一同涌上,柳断笛苦笑一声,将他们尽数忽视。作孽太多……注定是连上苍也不能容许的。
饭后归了宿地,房外宁和无声。柳断笛却深明,如此安定之态绝非如己之人能够享有。现下阖炤心慕苏桥不假,任谁都可瞧出。但区区薄情并不足够为她舍去家国天下,还需一个契机,将他的情钟推至不复之地。那时才算一诺亘古,不得更改。
“……公主可回房了?”
柳断笛唤来人,轻声探问。
“回柳大人,公主适才同大长用了膳,已经回来榻处了。”
柳断笛闻言微颔首,向他道:“你现在去禀告公主,就说在下稍候有事求见。若是不便,也可择日。”
那人行礼后退下。柳断笛依在木椅中,燃了灯,焚尽桌上几篇草书,半晌才听门外回禀:“柳大人,公主殿下并无不便,请您来厢一叙。”
柳断笛听罢,扬声道:“知道了。”
略微整装,起身时忽感头目眩晕,方想起此行仓促,竟是将药物落在柳府。若是青衣瞧见……定又要责备了。柳断笛轻叹一声,自己究竟是畏惧青衣的絮念,还是畏惧死亡呢……或是说,真正忌惮惋惜的,仅是不能瞧见苏偃荣登大宝,号令四方?
他摇头,将这些糅杂在一起的念头统统打散,尔后来至公主房前。
“微臣柳断笛,拜见公主殿下。”
房内应声道:“柳大人免礼罢。”
柳断笛起身,推门入内。苏桥已然启声:“你们下去,我与柳大人有事要谈。”
几名婢女忙应声退下,苏桥见室内只两人,这才道:“柳大人不用拘礼,请坐。”
柳断笛颔首道:“谢公主。”
入座之后,一时不知如何启齿,房中冷气凝聚。稍刻,仍是苏桥打破宁寂。
她叹息一声,直言相诉:“柳大人来寻我……应是已寻好法子了?”
柳断笛道:“公主果然冰雪聪明,下官惭愧。”
苏桥替他端茶,柳断笛并未如何推辞,只瞧她自顾自地执起玉杯微润一口,如是自嘲般地笑道:“柳大人如此迫不及待地见我……除过所言之事相系家国之外,还有甚么呢?”
你总是不愿与我淡叙余事的。向来不肯。
苏桥心中默道。
柳断笛闻出她话中苦涩,却又不能出言相劝,只答道:“难为公主殿下了。”
苏桥微微摇头,不置可否。
“柳大人请坦言罢。”
柳断笛道:“公主才情兼备,已取阖炤爱慕。但……若想得他钟情于你,尚还欠些火候。”
苏桥一愣,问道:“那么……依你所言,我该如何是好?”
柳断笛道:“阖炤原妻王氏,虽貌美无比,可能够使阖炤数年心系不改,大抵还是她与阖炤二人,存有初遇之恩,长世之情。”
苏桥心底微动,茫然复道:“初遇之恩……长世之情……?”
柳断笛颔首:“不错。”
苏桥苦涩一笑:“赢他爱慕最是简单不过,但想要换他这般长情,乃是不易之行。我该……怎么做呢?”
——正如我心仪你如此之久,你却丝毫不肯动心。
柳断笛并未听出她话外之音,只道:“公主不必担扰……下官已拟好对策,现下交予公主殿下过目,想必定可一劳永逸。”
苏桥接过他递上前来的信笺。
微微打量后,心底逐渐冰冷。
甚连苦涩也不复存在。
她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轻声答道:
“……我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下)
苏桥尚还记得初次与柳断笛相遇。那时满座惊哗,在场者无不叫好尚书柳氏才能双具,而苏桥却久溺于他温润的目光之中不能自拔。
于是她轻点玉指,令柳断笛拟写诗章供自己曼舞一曲。
届又瞧他低眉侧目略勾唇角,如此淡声一笑,却倾九天。苏桥未能想到——甚至至今依旧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将一生喜乐授他而受,自此缘怨相牵。
后来啊……她的眼中心中,再也放不下任何人了。
只要柳断笛所喜爱的,她便竭力达成。尽管不曾兑现太多,但她心中真真切切是这般想法。
——正如大哥离世后,自己去邀柳断笛一同入宫参宴,其实并不是想要讨得四哥欢心,而是瞧出那人与四哥之间略有隔阂,想趁机弥补一番。……倘若四哥不肯如从前那般待他,他心里大约也是不好受的罢。
——正如自己起初并不想收下赵侍郎所赠的暖玉,但偶一抬眼,却瞧见柳断笛满目期意。他……是多么盼望自己收下啊——于是不曾多待,只口中稍作应付,便就手收了回来。
——也正如……他求自己下嫁芜江王阖炤。怎能不怨呢……?但是转念一想——这可是柳断笛唯一一次主动相求啊……虽然过分刺人,但……却逼得他亲口承认命不久矣一事。……如此无助的阿笛,自己又怎能忍心不遂他意?
苏桥啊,阿笛他一直、一直都是个温柔的人。
明明是你自己选择将心许给了他……
可……还是委屈的紧。
……不能怪谁,只能怪自己今生不配引他爱慕……
苏桥伏在桌案上,将脸深深埋入双臂,肩膀颤抖的厉害。
低似嗡嘤般的泣诉声从唇齿之间倾泻而出,温热打湿了针线密绣的丝绸罗兰。
阿笛……。很快,我就再也不能这般唤你了。
这是最后一次。我今后……再也不会为你哭了。
阿笛,这是最后一次。
……
待她拭尽眼泪,唤来婢女净面梳妆。精妙地打扮一番,向着铜镜内扬唇一笑。
苏桥只觉自己相较从前清爽了许多。大约是因为卸下了原本便不属于自己的期盼。
她吩咐婢女去请大长前来。
待阖炤心涌悸动地登门,苏桥并未客套多言,仅同他说了一句话。
“大长,在这阁中停留的久了,不免惹人烦闷。……一同出去走走罢。”
——这是柳断笛教给她的。
阖炤更是欢喜地应了,忙要唤人侍候,苏桥又道:“随意散心罢了,人多了反而繁琐。就你我二人,岂不轻便?”
阖炤一时惊诧,后感快哉。遂令人向柳断笛转复,道是自己与公主殿下出阁赏景,以解乏闷。
之后便出了凤鸾阁,随她沿着乡林狭道缓步而行。
“柳色入江来,枯散还乡归。大长,今至七月,山河秀美,着实教人心旷神怡。”苏桥抬手,轻抚垂倚额梢的细柳尖叶,呢喃着道。
“是啊……美人作陪,加之无限风光,我确实从未构绘过这般姿霞。”
阖炤伴在她身侧,踱步缓言。
“……倘若能够落生此处,人生再无其他幸甚。”
“怎么?公主喜欢?”
苏桥颔首道:“宫廷之内处处红砖青瓦,御花园内的花开得再艳,也是人为之,与此处天然之色分毫不能媲美。”
阖炤闻言笑道:“苏朝公主,想要甚么而求之不得?怕是没有罢。”
苏桥心下刺痛,轻道:“有的。”
——我爱慕一个人,但却施尽万分也无法得到。
阖炤听罢,心中大奇,继问:“哦?可否说来听听?”
苏桥沉气,摆了摆头道:“无甚。”说罢又侧目望他,轻笑复说:“不谈这些了,实在扫兴的紧。”
阖炤瞧她不愿相告,也不再追问,便续了她适才的话,道:“公主可听闻,我芜江景色大好。”
苏桥颔首:“略有耳闻。”
阖炤面容攀上一丝自豪之意:“这并非传闻。芜江柳林千亩,梨园纵横,任谁都是无法不喜爱的。”
苏桥心生羡煞,吞吐地道:“……倘若有缘,我定要去瞧一瞧。”
阖炤一笑:“我也正有此意。特意提及,便是想问公主,是否愿意前来芜江赏这遍城梨柳。”
苏桥望他,却募地发觉此时已然离了林荫之处,四壁突兀,惟存巍峨。
她轻声一叹:“我愿意。……大长您瞧,这处已经不似方才了。”
阖炤只颔首,未言其他。
苏桥又道:“芜江梨柳,可也会残谢呢?”
“花树草物,凡有生命者,便逃不开死亡。但若是公主喜欢,我定然不会教它凋零了去。”
苏桥闻言轻笑:“大长如此有心,苏桥谢过了。……前方无路,你我换行别处罢?”
阖炤道:“就依公主。”
二人方转身,忽感四周呜呼不止。阖炤忙警觉,将公主护在身后,便见几旁山峰如同瓦解般倾倒,一时间天崩地裂,声响四作。
“公主……!”
阖炤将她环尽臂弯内,便觉背脊一阵剧痛,如同五脏颠倒一般,而后眼前漆黑,只在意识散尽之前将公主苏桥紧紧护在身下。
“大长……大长……?”
片刻,隆声停歇,苏桥轻触身上这人,却久久不见他醒转。
“阖炤……你醒醒……!”
苏桥慌了神,却觉身侧湿润无比,她吃力地挪开了些,只见阖炤身后血迹狼藉,几乎瞧不清模样。
她伸手去探,见阖炤鼻息微弱,自己心下难过无比。
阖炤是为了护着自己,才会伤重至此。
但是……他却被自己算计了。
——这亦是柳断笛教给她的。
邀阖炤出行,埋伏于此,引自己与他被困此处。……柳断笛早便拟好阖炤的伤势,更早备好了血浆,让自己故作割腕供血,相救阖炤,补那‘初遇之恩,长世之情’。
苏桥不及苦笑,忙去翻找盛置血浆的器皿,探手寻来,心下一片冰冷。
皿内艳红早已洒满袖襟,如何能够救人呢……
她蜷起身子,绝望地闭目。
一闭眼,便能瞧见柳断笛那日满面悲容地道:“我快死了。”
她打量着身旁的阖炤,这人早已昏迷不醒,缘由却是因为自己欺蒙了他。
心下涌起几分愧疚之意。
她又想起柳断笛来——苏桥,你既然真如自翊那般的忠爱他,又有甚么不能下手?
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