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不惜千事万事。
定了神,柳断笛正声道:“陛下,诏书详明,写清人数不可过多,入京时严加督查,应是不会出错。”
皇帝不语,苏麟瞧出他心中犹豫,又劝道:“陛下……”
皇帝摆手打断道:“不必多说了,按照柳爱卿所言去办罢。”
苏偃闻言大惊,柳断笛却道:“请求陛下,让臣指定人马送出诏书。”
皇帝应道:“准。”
待司礼监宣了退朝后,柳断笛便避开苏麟,而是迅速出宫,替苏桥寻了画师为她作画,苏桥喜悦万分。
两日后,一封皇诏与苏桥的丹青画像同时送出。
均是由芜江首领阖炤亲启。
柳断笛所料不错,芜江收至诏书与画像后,几乎不曾犹豫,便亲自随苏朝使臣一同返苏。
常传阖炤喜爱貌美女子,柳断笛却是心中明白。或许他并不昏愦,而是性情太过,自爱妻去后久久不能平复,届才流连于秀色之间,徘徊不定。
——亦是徒留寥寂之人。
芜江来访,皇帝摆席宴客,毕又吩咐柳断笛好生接待。
阖炤随行共有十人,未设行宫,柳断笛将其安置在兆文琦府中。遂请皇命,调派御林军数百人前往兆府护安。
“大长果然行事磊落,在下钦佩。”
阖炤打量身前这人,半晌道:“就是你……利用那副丹青引我来朝?”
柳断笛轻笑一声道:“大长多虑了。在下并无甚么龌龊的勾当,大长不必以利用来解。”
阖炤蹙眉,后便站起身来,声音中暗含些许激悦:“告诉我……王禧现身何处?!”
柳断笛微微思量,似是明了他口中‘王禧’所谓何人。
“王禧……便是大长的夫人罢。”
“告诉我!”
柳断笛摇头淡声说:“画中之人,并非王禧。”
阖炤闻言苦笑一声,便跌回椅中,呢喃道:“我早该想到的……哪有死人复生之理……可我还是不甘……”
柳断笛上前抚慰:“大长节哀。”
阖炤抬首,眼中通红:“你引我前来……究竟有何目的……不是她,却另我误以为她。”
柳断笛道:“那么……大长几次暗入苏朝,又有何目的?”
阖炤冷笑道:“你如此说法可是不对。我芜江并未异动,‘暗入’一词从何而来?”
柳断笛在他身旁安坐,轻声答道:“大长或是受人指点,这才误入歧途。……大长以为,两朝安好,百姓欢愉,不好么?”
阖炤不语。片刻后,却是说:“芜江此刻兵力稍弱,有人趁机而入……道是苏朝不满芜江,想要将它吞并腹中,若我依据安排行事,便可庇佑我族。”
柳断笛冷笑一声,道:“当真是无中生有!苏朝百年安和,从未挑起战端,使得无辜之人送命。大长一族之王,岂能轻相这等胡话!”
“我原本也是不信,后来他们便说苏朝同睿和不和,后便开战。种种所言均属实事,我才半信半疑。”
柳断笛道:“睿和亦是受人挑拨,犯我大苏,苏朝起兵护国罢了。”
阖炤瞧他一眼,心下辨别真伪。
柳断笛又道:“大长可知那是何人?”
阖炤摇头:“不知,并无落款。”
柳断笛微微颔首:“我本也没能想到……大长竟会对我知无不言。”
阖炤苦笑道:“我一时冲动来至苏朝,如今层围皆是御林军,倘若不直说,怕是无命回去了。”
柳断笛淡笑道:“大长不必担忧,苏朝天子一向正直行事,若您等有意交好,又岂无待客之道。……其实大长最为在意的,是那画中人罢。”
阖炤抬首,几近颤声答道:“不错……那是何人?”
柳断笛道:“那是我朝公主,确与王夫人容貌相似。”
“像极了……简直如同一人。即便是我,也将她们误作同一人。”
柳断笛心中一笑。
“此次邀大长前来,并无他意。只是想问问您……可愿与我朝公主和亲。”
阖炤一愣,问道:“怕是有甚么条件罢。”
“以芜江作为我朝附属。我朝将永保其安,并不剥夺‘芜江’之名。”
阖炤良久不语。
柳断笛复道:“希望大长仔细斟酌,莫失良机。”
说罢,起身欲走,方至门处,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我同意……”
我同意。
不是于芜江不起,而是我太过想你了……王禧。
柳断笛唇角微扬:“大长果为明智之人。”
话毕,他并未回身,而是直径出了正门。
离开兆府,便与公主苏桥在城东瀚花亭约见。
合欢花随风而漾,很快便衰落在泥地里。柳断笛坐在亭中,望尽了那妖艳一瞬的姿态。瀚花亭中合欢常盛,久不凋零,微香更甚,百年不绝。
如今,竟是连这瀚亭几周的合欢,都将要枯萎了。
佣仆沏茶呈上,柳断笛执起茶碗轻嗅,茶叶苦香与那合欢淡甜之气混为一息。
稍刻后有人来禀:“大人,您候的那位姑娘到了。”
柳断笛微微颔首,搁下茶碗吩咐道:“请。”
佣仆受意,忙将苏桥请至亭中。
“你退下罢。”
屏退左右,柳断笛这才起身道:“请公主安。”
苏桥莞尔入座:“大人不必多礼。”
柳断笛随她坐下,便听苏桥道:“柳大人前些日子特地为我作画,我心中感激不尽。”
声音中却是不尽的欢悦之意。
柳断笛一时不忍。
自己如此做法,便是生生葬送于她。今日坦诚昭曰,以后怕是再也无法见到此刻这般伶俐隽永的公主了。
亦如苏偃。自起初细微至今日淡然,归根到底,也是自己罪孽不容饶恕。
——合该承罚。
他勉强笑道:“公主为人宽宏,臣下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苏桥应说:“柳大人太过客气。我邀你游市,却怕碍了大局,所以便再未找过你。”
柳断笛道:“是臣僭越了。”
苏桥闻言忙道:“柳大人不必这般,苏桥女子之身,本也不干朝政。柳大人心怀大业,苏桥当为父皇欣慰才是。”
见柳断笛不语,苏桥便问道:“此处水秀景美,不知柳大人特意相邀,是为何事?”
柳断笛来前心中便有万千言语,不知怎地,现下见了苏桥本人却是难诉只字。
听苏桥开口,柳断笛突觉心中酸痛。
侧眼仔细打量她,苏桥依如初次相遇那般惊鸿引人。
苏桥似是有觉,问道:“柳大人?”
柳断笛回神道:“微臣失礼了。”
——只想再瞧瞧你,然后,便将容貌与色神牢记心中。
——今后再难一见。
半晌,柳断笛道:“臣有一求,望公主赐罪。”
苏桥心下紧了紧,却仍笑道:“无妨,柳大人请说。”
柳断笛闻言,竟是起身,来至苏桥身前。
撩袍。
正跪。
叩首。
“微臣——求公主,远嫁芜江和亲。”
一瞬,苏桥耳边嗡蝇作响,不闻其他。
求公主,远嫁芜江和亲……
苏桥仿佛陷入困境一般,挣扎半晌才能醒然。待回了神,这才察觉自己面庞之上布满泪痕。
“为……为甚么……”
苏桥只觉心中痛楚万分,如同失了重要之物,却无头绪。
她不知为何那人好容易的一次相邀,却是给自己上了枷锁。而自己竟欣然往赴。
“为了苏朝盛世。”
柳断笛并未抬首。他心中明了,自己一旦决定如此,那便注定辜负于她。
“哈哈哈——!柳断笛,为了苏朝盛世!好一个为了苏朝盛世……你宁可牺牲我……”
苏桥笑声中,泪如决堤。她也终于明白开来——自己痛楚,名唤绝望。
“请公主治罪。”
柳断笛俯了一俯,便听苏桥又道:“治罪?治甚么罪?柳断笛!柳大人……那日东宫中,赵大人将那刻有‘之子于归’字样的玉石送予我,我便知晓他心中所想……你和他同僚一场,又是难得知己……这般行径,便是对他不起!”
柳断笛淡声答复:“可公主并不喜欢他……不是吗?”
苏桥闻言,腹中翻覆,更是笑的凄厉:“不错,不错……我不喜欢他,可你又知我心中,究竟喜欢的是谁?”
柳断笛默声不语。
他知道。自打同苏桥初次相遇,他便知晓苏桥的心意。
但,他不能认。
苏桥接道:“呵……你眼中无我,又岂会知道!我今日便告诉你,从头至尾,我苏桥也仅仅心仪一人……我喜欢的便是……!”
“我快死了。”
柳断笛打断道。
只此一声,却另苏桥静了下来。
“你……”苏桥低首瞧他,神色中尽是难以置信:“你说甚么……”
柳断笛喉头微动,闭眼道:“年前我便知晓,几位医者具是如此说法。……臣下一个将死之人……”
“不!你住口!……究竟是甚么病症如此棘手,连太医院的人都无从下手吗……”苏桥忙上前扶他起身,柳断笛却执意不肯。
柳断笛摇头道:“他们能够治病,却医不得命。臣下命该如此,公主……不必费心了。”
苏桥心中焦急,带了哭腔唤道:“你先起来说话……”
“公主不应,臣便长跪于此。”
苏桥决绝一笑,泪珠顺着面庞滴落在柳断笛手背上。触肤冰冷。
二人不语。届时秋风横扫,合欢便又败落一片,香气反倒更加浓郁。
好半晌,苏桥终是打破沉寂,轻声问他:“没有其他法子了么……”
柳断笛微愣,决心道:“是。”
苏桥闭眼,笑容中渗了些许死寂。
泣如雨下间,启唇呢喃:“好。我应你……”
柳断笛心中煎熬万分,听她应承,竟不知作何滋味。
——他不该喜,亦不该忧。
“谢公主成全。”
苏桥悉力抹尽泪痕,双手微颤,俯下身去搀扶那人:“柳大人起来罢。”
“起风了。当心受凉。”
柳断笛闻言,万千心绪终是一涌而上。他仿佛能够感同身受,一时竟明白了苏桥所处的境地。并未进退维谷,而是真真切切的痛入骨心,另她连拒却都忘记了……
他心中苦然,终究还是损人害己。苏桥自始至终……分明是最为辜善之人……
自己却亲手将她推向万劫不复之遇。
——柳断笛,你果然狠心。
既然择了此路,便永无回头之日。他使自己屏绝私情,面庞上遂又恢复淡然之色。
“关于此事,我有几项计策想同公主说。待我回后便以信笺方式交予公主,可行?”
苏桥苦笑:“既然柳大人早已计划好,又何必再来询问我的意思……?”
柳断笛道:“公主隆恩,臣下永生难忘。”
苏桥摇头,直视他道:“客套之言,多说无益。”
柳断笛闻后不语,半晌,才听苏桥又道:“事到如今……我只想听柳大人向我说一句真话。”
柳断笛应曰:“请公主明示。”
苏桥略微低首:“你说……是为了苏朝盛世,我却不信。”
柳断笛静默听罢,只接道:“臣下所言,句句属实。”
苏桥摇头:“我只是觉得……柳大人不该会以牺牲我为代价,来换苏朝盛世。”
柳断笛心中微颤。
自己……究竟为何这般……
苏桥说,并非为了江山天下,并非为了百姓安和。
他思索半晌,终是明白开来。
呵,自己果然存了私心……
他抬首,与苏桥对视,勾唇微笑,字字铿锵——
“因为……我喜爱之人,不愿看这天下颓圮四裂。”
苏桥忽觉那抹笑容无比惊艳。
是……这也便是自己答应委身和亲的缘由。
因为啊……
我喜欢你……能为你做一点点事,也都是真心乐意。
苏桥止了哭泣,反而笑的愈加明媚。
如此这般,仿佛便不会再感到失落与心痛了。
“柳大人居心良苦……你心生爱慕那人,是何幸甚……”苏桥拭尽泪水,犹有羡煞般轻声喟叹。
柳断笛苦笑不言。倘若以此深爱,复以千古且不能缓平之痛呢?
此等深爱,终不过是强加于他罢了。诸如粪土,何谈幸甚二字。
“失陪。季尚微凉,柳大人也莫要停留久了。”
苏桥起身,弹去衣前衣后的土尘。柳断笛跪身叩首:“微臣恭送公主殿下。”
苏桥只额首,拖着绀青色的素锦裙摆尾,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柳断笛低着头,并不能瞧见公主远去的模样。这一次,她并未唤他起身了。她与柳断笛,本就凤霞臣子,不容相配。抑或是……在他二人落定之时,便早已拟好前景。苏桥昂首,细细打量着远边霓虹,半晌抬手遮眼,熟知是掩藏余泪,还是挡屏霞光?
柳断笛深深纳气。
他这一生所欠,怕是再也无法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