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虽少了往昔原有的开怀,却仍无庸置疑的「笑」。
许是知道他在笑什麼,向来皮厚的西门曄竟是罕见地微微红了脸,俊容之上却迥异地露出了一抹或可称為「如释重负」的轻鬆。
「你终於笑了。」
男人柔声道。直对著青年的眸中满溢著的,是连那圈黑轮也无法掩盖的怜惜与在乎……听著如此、瞧著如此,凌冱羽本就称不上平静的心湖更是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昨夜同师兄的一番长谈,亦伴随著浮现於心──
『我知道不论旁人怎麼劝解,你都仍然会想:如果当初你没有受西门曄欺骗,事情便不会发展至此──可这是错误的。若真要归咎,让流影谷、让西门曄将目光投往岭南,从而「导致一切」的罪魁祸首也是我,而不是你,冱羽。』
『……可我明明身在京裡,却从未曾起过营救陆伯伯他们的念头。不是反覆思量后為了顾全大局而放弃,而是根本连丝毫念想都不曾勾起……』
『事有轻重缓急。当时你早已确认他们的状况、确认他们只是行动受制而无碍於性命,又认定西门曄回归流影谷后,一切必能得著妥善的解决,自然没有多费心思於此的理由──别忘了,那时我和煜下落不明,西门曄亦伤势未癒……面对这等严峻的情势,如果你还生得出分心救人的閒情逸致,就是我的教育失败,也是西门曄的做人失败了。』
说著,白冽予微微一叹:『况且……真要怪罪起来,若不是海天门,一切根本也不至於发展到这种地步。』
『师兄……』
『我知道这种自我苛责的想法很难抑制──即便是我,在事情已过去十几年的此刻,亦仍不免有所寻思:如果当初我没有轻信青龙,娘会否就能平平安安地同爹一起白头到老?可就算抑制不了,也不要忘记什麼才是你真正应该关注、对付的……逃避永远解决不了事情。如果梦簦蜕撕鄱家咽潜厝唬蔷腿盟浅蔀槟阕晕冶薏叩牧α浚钡侥切┤烁冻鲇τ械拇蹫橹埂!
顿了顿,无双容顏之上一抹苦笑勾起:『这或许不是最好的方法,但却是我唯一能教你的,冱羽。』
『……嗯。』
『至於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和人吧。』
──这番话脱口之时,儘管唇畔苦笑未敛,师兄神情间却已转带上了几分温柔……和缅怀。
而凌冱羽很清楚这种转变的原因何在。
人……麼?
思及这些日子来的朝夕相伴,以及方才醒转后於心头縈绕难断的诸般思量,怔忡间,青年已然不由自主地微微倾前、直至将头轻轻抵靠上了男人胸膛。
「冱羽……?」
西门曄虽因青年突来的亲近而有了瞬间的迟疑,却终还是在一声轻唤后抬臂拥住了对方……「怎麼了?是白冽予的『金针大法』失效,所以没睡好吗?」
「不……我睡得很熟。」
「那……」
「……对不起。」
面对男人的关切探问,半晌沉吟酝酿后,纠结多时的凌冱羽终还是低低开了口,道出了那句他已欠了对方太久的话语。「在京城的时候,我……心太乱,只顾著胡乱迁怒撒气,说了很多不该说的……事实是,那些『若不是你』之类的怪责话语都只是一时气话,我不是真心这麼想的。所以……」
回想起初听著那番话时的心痛与自责,青年音声微滞,足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得以将话语接续下去──「所以……莫要再说什麼留待日后让我向你报仇之类的话了。」
「……我只是想,由我背负起一切,总好过让你那般责备自己。」
对西门曄而言,那天的事同样是不容磨灭的记忆,自然一听就明白了对方言下所指,环抱著青年躯体的力道亦随之收紧……「是我太自以為是,没想到这样的话同样伤你极深……当时你之所以会突然哭得那麼厉害,想来也是為此?」
「嗯……」
「如此,真正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
他叹息道,同时略一倾前、将头深深埋入了青年细软的髮间,「对不起,冱羽……為了所有的一切,对不起……」
「曄……」
感受著那全无一丝空隙紧紧包围著己身的温暖、环抱於腰间的力道,以及西门曄那深蕴著苦涩与自责落於顶上髮间的话语和叹息,凌冱羽心下一紧,那已在胸口压抑多时的唤声,亦终随著回应的拥抱轻轻自唇间流泻。
──这,却是他第一次在彼此缠绵交欢以致情动难耐的时候外、用这样亲暱的方式唤出对方的单名。
而西门曄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著什麼。
攀附於腰背间的回拥、抵靠依偎於胸前的头颅、彼此传递共享的体温,以及那声他从来不敢奢求的呼唤……所有的一切全都太过美好,而让心神荡漾的男人终是再难按捺,也顾不得其他、双臂一鬆,以掌捧覆起那张清俊容顏俯首便是一个满载著万般怜惜的吻印下──
「咳嗯。」
却在得以真正如愿前,為一阵明显出於刻意、且显而易见地带著浓浓杀气的咳嗽打了断。
闻声,西门曄微微一僵,才刚想装做没听到继续接著先前的动作,身前的青年却已红著脸别过头、循声望向了音声的来源──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与凌冱羽情同手足、且身為此间主人的擎云山庄二庄主白冽予。
而青年甫一望去,最先对上的,便是师兄略带促狭的表情……那种彷彿一切了然於胸的眼神让瞧著的凌冱羽面色一红,却没有慌慌张张地鬆手跳开撇清,仅是半带尷尬半带无措地主动开口一唤:
「师兄……」
「昨晚睡得还好吗?」
由师弟的肢体动作明白了他所欲传达的讯息,白冽予双眉一挑,虽未接续著那声咳做出什麼类似於「棒打鸳鸯」之类的行為,却是顺著这麼句充满关切的探问十分技巧地上前拉过师弟為其诊起了脉象……瞧著如此,西门曄面色一黑,有心想出手将人夺回,却因同样忧心情人──他暗暗让自己用上了这个称呼──身子而终只得选择了按捺。
只是眼睁睁地看著原先倚靠在自个儿胸前的青年就此离去,用那张红扑扑、甚至可称得上娇艳欲滴的面庞同白冽予十分亲近地靠在一起交头接耳,流影谷少谷主心下自仍是难免鬱闷……而这样的情绪转变,自然全给正让师兄拉著「检查」的凌冱羽收入了眼底。
一边是他视為至亲且向来唯命是从的师兄,一边是迭经波折、直到刚刚才终於确立了关系的情人,饶是青年的情绪仍相当低落,亦不免為此而分了心神甚至一阵头大──好在目光几个来回后,仍给师兄「霸占」著的凌冱羽总算找到了合适的切入点,遂强打起精神、轻声道:
「是说,师兄……」
「嗯?」
「曄……呜、西门曄左眼的那圈黑轮……」
「怎麼来的麼?当然是我的杰作了。」
白冽予的语气说有多随意就有多随意,「应该挺合你意的不是?」
「唉……」
回想起自个儿初见著那圈黑轮时的感想,凌冱羽本能地便想点头,却又觉得这种反应对那个男人来说显然太过残忍了些,所以最终只是有些迟疑地眨了眨眼,问:「他是故意让你打中的?」
「一半一半吧。」
「一半一半?」
「他很清楚自己究竟干了些什麼『好事』,所以对自己将会被『惩戒』的事早已有所觉悟──只是他大概没想到这回我会用这样……嗯、简洁明瞭的方式吧?」
「简洁明瞭……」
听得师兄居然用这四个字来形容那番惊人之举,饶是凌冱羽此刻的心境怎麼说都仍与「轻鬆」无缘,却也不免有些克制不住地微微牵动了下唇角──只是望著那圈与男人俊容极不相衬的乌青,心底的不捨与怜惜终还是占了上风。情知「解铃还须繫铃人」的他遂扯了扯师兄衣袖,附耳轻声问:
「师兄不是有配过那种适合推拿消瘀青的药膏吗?」
「怎麼,这麼快就心疼了?」
闻言,知晓他心思的白冽予一个挑眉,而在瞧见师弟面上再度泛起的薄薄霞色后、故作无奈地一声长叹。
「之前你明明一听著『西门曄』三字就来气,眼下却对他如此上心……所谓『男大不中留』,想来不外如是。」
「师兄──」
虽知师兄无非是想藉著打趣几句让他的心情好转些,可凌冱羽本就算不上皮厚,眼下给对方如此消遣,更是连耳根都红透了,忍不住一声讨饶……好在白冽予此来的目的基本上已经达到,便也不再為难师弟,转而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罐递了过去。
「用法你清楚,可别抹药抹到床上去就是……我在内苑演武堂等你们,早膳等晨练完再用吧。」
言罢,白冽予也不等对方回应,便自转身离开了师弟房前。
知道那番戏謔无非还是為了转移自个儿的心思,目送著那身影渐远,凌冱羽微微收紧了掌中的药罐,明眸间却已是些许薄雾泛起……
正如同整个九江分部有内、外苑之分,分部的演武场也同样有著内外的区别:先前白冽予大败十三联会的那处演武场属外,乃是九江分部的门面之一,主要供一般山庄弟子日常操练之用;属内的则是位於内苑的演武堂,仅供分部那些实力至少已达二流顶峰的高手过招切磋使用,隐蔽性相当强……而被白冽予选作四人晨练场地的,便是后者。
按说四位一流顶峰的高手相互捉对廝杀,对激励士气、提升眼界本是十分有益处的,应该选择在人多且适合观看的场所进行才能使带来的效益达到最大。但四人之中毕竟有一个仍属「失踪人口」、且那张冷脸和那手铁扇绝技俱名满江湖的西门曄在,自然不好在没什麼隐蔽性可言的演武场「抛头露面」──好在九江分部的士气自从十三联会的那场闹剧后便一直十分高昂,倒也无需白冽予為此多加费心。
至於那些理应有资格进入演武场的分部核心成员麼,碍於某个「特定因素」,却是注定没机会「观摩」四人的第一回演练了──这「特定因素」不是别的,正是西门曄左眼圈上那轮儘管已擦了药、可一时半刻间却仍十分明显的乌青。
「嗯……看来少谷主也没有我所以為的那般禽兽嘛。」
当西门曄和凌冱羽相偕进入演武堂时,最先迎来的,便是白冽予这麼番略带戏謔之意的言词。话中的明示暗示让听著的流影谷少谷主不由得额上青筋暴起,差点没想冷著脸回一句「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只是想归想,眼下形势比人强──「妻」奴东方煜就不用提──连在场唯一有可能站在他这一边的冱羽都对白冽予唯命是从的情况下,向来知所进退的流影谷少谷主自然不会傻到正攖其锋,说出什麼太具侮辱性而可能导致自个儿四面楚歌的言词……当下双眉一挑,音声微提、故作诧异地淡淡道:
「好说。二位能起得这麼早,某又何尝不意外?」
「这就是知不知道什麼叫『节制』的差别吧。」
白冽予本非善荏,听得西门曄出言讽刺,唇角一勾顺势一句回敬、却是轻而易举地便让听著的人瞬息為之色变,便连应有的犀利言词也全给噎在了喉头……如非流影谷少谷主自制力惊人,只怕还真有当场拂袖离去的可能。
当然,人是留了下,脸色却是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见两人才隔没多久便又再次对上,某种程度上可说是始作俑者的凌冱羽不由得一阵头大,却偏偏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為难的目光於二人间几个来回梭巡,而终在纠结片刻后,逼不得已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东方煜。
东方煜本就对西门曄所面对的、名為「节制」的困境有那麼几分感同身受,如今又得著凌冱羽相求,自然没有继续置身事外的道理──当下先是破天荒地递了个眼色让情人适可而止,而后方代替身為主人的白冽予上前、朝后来的两人道出了之所以特意集结於此晨练的理由:
「节制什麼的,日后再谈也不迟,眼下还是先说说正事吧──咱们既已是同盟,日后总少不了需得携手应敌的时候……横竖今日已因故同聚一堂,何妨便趁此机会好生培养一下彼此配合的默契?」
「彼此配合的默契?那少不得得来个捉对廝杀了。」
先前本就是凌冱羽主动求援,如今听得东方煜开口,自然忙不迭的顺势接了话,「四个人,两两分组却是正好……可该怎麼分呢?」
他二人这一搭一唱,便把谈话的中心移往了今日的晨练方式上头,转移话题迴避衝突的意图不可谓不明显,更何况眼下正势成水火针锋相对的两人可都是实实在在的人精?好在白冽予对他们的良苦用心还算买帐,眸光转而迎向提出问题的师弟,唇畔已是一抹无庸置疑的温柔笑意勾起。
「既然要培养默契,自然是多多尝试任何可能的组合才好,更无需侷限於两两分组──便是三对一,对那个孤身迎战的人而言,不也是相当不错的实战经验?」
他同凌冱羽温声解释道,看似不经意扫过西门曄的眸光却似意有所指,「不过来日方长,自然有的是机会尝试。所以今日的对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