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的人，都脱去了形体，化为一串串二维数据点，如同一抹抹萤火似的微光，飞舞在天际，闪烁不停。
而一旦走过忘川，在人的意识之中，三维世界将会重塑，万物回归有形，现实世界的法则为归墟法则取代。
对于方兰生之类的一般人来说，他们并不能见到忘川。
他们只会体验到一瞬间的晕眩，再度苏醒的时候，已经身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就像此刻，他们已来到归墟中的江都城。
“好香。”方兰生在睁眼之前先摸了摸鼻子，“我们还在街上啊。”
与现实世界中科技发达的现代生活不同，归墟之中的琴川，到处皆是唐宋时期的仿古风情，古色古香的街道，清雅可人的江南水乡。
甚至连方兰生与襄铃，都自动换上了相应复古的蓝袍黄裙。
只是百里屠苏和陵越还杵在原地，一个穿着短了一截的长毛兔短T恤，一个甚至还穿着天墉城制服，两人一出现，就吸引了当地所有人的目光。
“木头脸，你们太引人注目啦。”方兰生靠过来，戳了戳百里屠苏露在外面的手臂。
陵越无奈地与师弟对视一眼，他们以往出入归墟皆是为了执行任务，一般皆是化光来去，极少凝作人形，自然不会记得换好装束。
不过这也不难，白芒一闪，百里屠苏便换好了一身黑底镶红的劲装，而陵越则依旧中规中矩地幻化出了符合天墉城配色的紫白道袍。
“屠苏哥哥，你真好看。”襄铃脸红红地说，又看了看陵越，“陵越大哥也不错……你们站在一起，襄铃好喜欢。”
方兰生撇了下嘴。“襄铃，他们俩眼里已经只有彼此了，你还要盯着他们，也不多看看我……”
襄铃扭头对他做了个鬼脸，蹦跳着跑开了。
“我们可随处走走，看是否有线索。”陵越对百里屠苏说，“既然天墉城系统从未报错，那便说明寻常的执法防火墙无法查出漏洞所在。”
也即是说，他们俩站在这里，想要知道答案，最好的方式也是像寻常人一样，用眼去看，用耳去听。
百里屠苏双手抱胸，略一点头，轻轻扬手，阿翔也凝成实体，变成一只活生生的海东青，落在他的肩头。
“阿翔亦可帮我们查探。”
“苏苏。”
他们刚走出不远，百里屠苏听到了风晴雪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只见蓝裙少女竟也隐隐显出了身形，虽是半透明的，但说明风晴雪冒险强行提高了自己神经系统与归墟网络的融合比率，这对看守人来说并不寻常。
“晴雪，可是酒馆里有事？”百里屠苏紧张地问，生怕青玉坛的人找到青丘。
风晴雪没有反应，而是无比震惊地盯着某一个方向。
“我好像……看到了我大哥。”
“你大哥？那是谁？”陵越顺着她的目光往前方看去。
那儿有一个灰黑袍子脏兮兮的长发大汉，正倚在桥下，手拿着酒瓮，往喉咙猛灌，明显已喝得醉醺醺的了。
“晴雪，你要去找他么？”百里屠苏扭头问。
风晴雪脸色苍白，脸上的极度惊愕尚未褪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可是怎么可能呢……我大哥，早就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虚虚实实
08。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方兰生结结巴巴地说：“死死死……了？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风晴雪咬了咬嘴唇，“那时候我还小，大哥接了一单任务，出了点事故，内嵌芯片过载，颅内大出血。他……当场脑死亡了。”
百里屠苏眼神一凛，追问：“你可确定？”
风晴雪苦笑了一下，半透明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浓浓哀伤：“我也希望大哥还活着，可以看到我今天的样子。可他出事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我亲眼看见他平线了。在那之后，我才决定和他一样，成为一名看守人。”
“所以，那是谁？”方兰生的目光哆哆嗦嗦地转向桥下那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
“归墟里……也有鬼吗？”襄铃小声问，揪着方兰生的衣袖后退了一步，躲在百里屠苏与陵越身后。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只有活人的意识才能进入归墟，凡身体意外死亡者，在归墟之中的意识无所凭依，也会很快湮灭，并不可能独立存在。”
“这是归墟法则的基础所在，虚拟网络不可干扰现实世界中的生死伦理。”陵越补充，脸色严峻地转向风晴雪，“风姑娘，你大哥叫什么名字？”
风晴雪立刻答道：“风广陌。”
陵越郑重地闭上眼，探出二指，指尖凝起一团光晕。他的身体凭空摇曳了一下，仿佛快要融化在空气里，周身荡起涟漪似的飘渺蓝光，加上那身紫白道袍，颇有点仙姿出尘的味道。大概过了三十秒，他的身形重新凝固起来，恢复了实体。
“结果怎样？”百里屠苏知道他是进入了天墉城的执法记录。
“风广陌确实在九年前死亡。”他严肃地说，目光极冷地看向那个男人，“而在天墉城的档案中，此人并不存在。”
在归墟之中，所有出现的具体形象皆是由算法构成的数据而已，说到底不过一堆电磁光波信号。可归墟法则运作百年，绝对不会容许创造出现实中不存在之物。也就是说，眼前的男人本身就是一个可怕的冲突，一个异常值，而他居然逃脱了天墉执法系统的自动纠错，这意味着，整个归墟都陷入了不可预知的风云动荡之中。
“晴雪，你可确定自己并未看错？世上多有面容相似之人，并不奇怪。”话虽如此，百里屠苏并不认为感官远比常人敏锐的看守人会有错认，尤其对方还是风晴雪最为重视、绝不可能遗忘的大哥。
风晴雪踟蹰了一下，小声说：“我，我想去问问他。”
她没有完全接入归墟，存在只是一道虚影，除非借助其他人之口，并不能与归墟内其他人直接交谈。
于是说话的任务就落到了百里屠苏身上。
摇摇晃晃的身体突然被人拦住，男人撩起乱糟糟的刘海，眯起眼睛，看着眼前一身玄衫的清冷少年，晃了晃手里的酒瓶。
“小兄弟，我没钱，你要喝酒不？”
颠三倒四的话让百里屠苏皱起了眉，他素来自律，这人身上满身酒气，刺激着他比现实中敏感十倍的嗅觉。他忍不住往陵越那边靠了靠，直截了当地问：“你是风广陌？”
“那是谁？”男人困惑地反问，咕咚咕咚又猛灌几口酒，“老子不认识。”
风晴雪急了，直接用百里屠苏的声音焦急地喊了一声：“大哥！”
“嘿，我说你这小子，怎么一见面就攀上了亲戚？”男人瞪直了眼睛，“搭讪也不是这么搭的啊，我对男人可没兴趣。”
陵越面色一沉，托住百里屠苏的手肘，让风晴雪松开，蹙眉道：“休得胡言。”
男人嘟囔了一句：“原来有伴了啊。那乱喊啥，我尹千觞独来独往惯了，猛地多出一堆弟弟妹妹来可招架不住。”
百里屠苏看了一眼身边脸色暗淡的风晴雪，知道她绝无可能认错，眼前的男人确实和她记忆中的风广陌一般无二。
他忽的想起当时洛云平在藤仙洞里对他说的话。
那个人告诉我，这样的话，他们就能永远活在归墟……
这会不会就是他口中的永生方式？逃脱肉身死亡的束缚，以另一种形态存在于归墟，甚至和眼前的尹千觞一样，死而复生。
只是他尹千觞没有原先的记忆。这说明，是有人提取了风广陌以前留在归墟之中的形象与神经结构数据，重构了一个相似的人格，并赋予了他新的身份。
归墟法则已经改变，始作俑者究竟是谁？
“尹先生，你还记得自己是何时进入归墟的？”
如果他还记得那个让他复活的人，他们便可以按图索骥，找到事件的源头。
“归墟，什么归墟？”尹千觞醉醺醺地摆手，“我说这位兄台，你这拦着我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莫不是也喝多了？”
百里屠苏与陵越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这个人……他居然不知道归墟的存在。
“你可知自己身在何处？”陵越进一步试探地问道。
“你也喝多了？”尹千觞摸了摸满是胡茬的下巴，仰头大笑起来，“这儿不是江都吗？”
虚拟与现实发生混淆，眼前这个男人，是活在归墟网络之中的幽灵。
天墉城不是没有见过因沉溺于归墟之中而颠倒现实的人，他们忘却了自己真实的社会身份，一厢情愿地活在虚拟网络构成的美梦里。
可对于尹千觞而言，他已经没有与归墟对应的镜子的那一边。归墟就是他的现实。
对于其他患了癔症之人，陵越他们只需要把他们从归墟之中拽出来，丢回现实，辅助一定周期的心理辅导，早晚会恢复正常。
可对尹千觞，他们束手无策。
百里屠苏知道此事无法说破，心中出现隐约猜测，转而问道：“你听说过欧阳少恭么？”
尹千觞的反应让他们产生了希望。
“少恭？你早说你要找他嘛。”男人拍了拍胸膛，“他是救我一命的恩人，要是没他，我也不会在这里。不过我也好久没见过他了，这家伙神出鬼没，这会儿兴许又在哪儿治病救人吧。”
从他口中再度证实了欧阳少恭此人乃是归墟之变的关键，百里屠苏看了一眼陵越，知道没有其他什么可问的了，便准备告辞离去，到其他地方寻找欧阳少恭。
然而风晴雪依旧站在原地。
“苏苏，我想……我想陪他一会儿。”她瞄了一眼尹千觞东倒西歪的背影，咬了咬嘴唇，“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我大哥了。”
“晴雪，那不是真的。”虽然残忍，百里屠苏还是要说出来。
“我知道。”半透明的少女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圆圈，露出一个恍惚地微笑，“我大哥的确已经死了。可是苏苏，我这么多年往来归墟，就是为了看看大哥当年来过的地方——他在最后一刻，知觉依旧停留在归墟里。我看着这一切，仿佛是透着他的眼，他的耳，触摸到了他最后的想法。而现在，我看到了他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影子。”
即使知道那是水中月镜中花，她还是忍不住为这虚像多停留一会儿，贪恋那熟悉的音容笑貌带来的一点点温度。
“其实，如果我能在归墟里找到娘亲，我也会忍不住留下的。”襄铃的眼眶红红的，“一个假的娘亲，总比不存在的好。”
方兰生咬了咬牙。“二姐说过，假的就是假的，归墟里待久了，人就容易被虚拟的东西蒙蔽。”
“呆瓜。”襄铃不满地白了他一眼，“那只是因为你从未失去过。”
走在前面的百里屠苏猛地一怔。
归墟里的江都和外面的江都一样，空气是湿润的，沾衣欲湿。
虚拟网络里的一切如此逼真，连他都恍惚过，何为真实，何为虚假。
当牵挂中的人已消逝在世间另一头，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抓住，穿越忘川之后，却能站在这里，活生生地展露温柔笑颜——这种颠倒现实的诱惑，连他都曾经无法抵抗。
尤其是他们是归墟的执法者，有超越常人的能力，做到许多别人无法做到的事。
在许多年前，因为一次失误，百里屠苏在修复归墟漏洞的时候将自己的一部分记忆混淆在了变量里。
然后，他见到了韩休宁，他去世许多年的母亲，站在忘川之中。
她并不真正活着，也看不见百里屠苏，只是自顾自地在那里说话。
那些话，有一些是百里屠苏记忆里真实存在的，另一些，也许是他这么多年因过度思念而想象出来的。
百里屠苏看着她，忘川的数据流在他们身边汹涌流过，可他知觉不到时间，知觉不到现实，移不开视线也移不开脚步。
直到陵越冲进归墟，找到了快要迷失的他。
“过往种种，如这忘川之水，无法逆流。”年长一些的少年紧绷着嘴角，轮廓分明的英俊脸庞上写满担忧，“师弟，此时此刻，才是真实。”
他紧紧抓着百里屠苏的手，十指相扣，体温交缠，真实无比地刺中了少年迷惘的心脏。
仿佛只要有他在，即使洪流滔天，淹没过顶，百里屠苏依旧能在风暴中心找到锚点。
“屠苏，跟我回家。”陵越的声音温柔至极，像稳稳落在漩涡中心的叶子，像穿透乌云的一点天光。
百里屠苏被他牵着，乖乖地跟着走了，在那之后再没有犯过同样的错误。
身为天墉城的人，时刻需要面对归墟与现实双重危机，对生命的威胁层出不穷。那些以身殉职的人，百分之九十最后一刻都是留在归墟。
百里屠苏侧过头，看着陵越被日光模糊了一点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