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双胜确实感到难以置信。他望着她秀丽的脸庞,还感觉得出她那种高贵的风度。像她这样的一个人,会是火坑中的残花败柳?
“我发誓没有一句假话,整整两年之久,我在青楼卖笑,受尽了你们男人的肮脏气!”
她话声忽然中止,因为她发现屠双胜眼中有十分痛心和愤然的光芒。
她耸耸肩,道:“你走吧!再耽误下去对你更不利啦!”
屠双胜默然转身牵马离去。房七姑一直望着他,直到他背影消失于远处的沙丘那边,才走到马车的另一边,伸手一托,那辆双轮马车登时掀起,恢复双轮落地的正常位置。她随即把辕杆驾在马背上,结束停留,随时可以驶行。
天边尚有余晖所反映的霞彩,可是屠双胜忽然觉得光线骤然暗淡下来,劲风吹刮起的沙子打在脸上,感到刺痛,可见得风力已在加强。
浑身乌黑的“小黑炭”低低嘶鸣着,步伐颠蹑,大有走不动的样子。
屠双胜停下来,伸手拍拍马颈,道:“你怎么啦,支持不住了吗?”
小黑炭发出哧哧的喷气声,四蹄掀扬。
屠双胜一愣,喃喃道:“噫!你竟是很烦躁不安,不愿再走,待我看看是什么缘故?”
就在他说了几句话工夫,突然发现四下都昏黑了,强风吼啸之声也越来越刺耳。
屠双胜惊讶地望望天色,心想可能沙漠中的天色说黑就黑,不过这风声强劲得透着古怪。但他必须迅速逃出沙漠,越快越好。小黑炭不肯举步,实在令人伤脑筋,除非他舍弃了它。
舍弃这匹相依为命的坐骑的念头,毫无保留地被他屏出心头。
他记得左前方有座沙丘,那边正好是背风所在,当下提高声音,道:“小黑炭,咱们到那边去避避风。”
等到他在背风的沙丘下面找妥位置,让小黑炭躺下时,这才突然惊觉不对,这样岂不是决定不走了么?
他耸耸肩,也盘膝坐下,说道:“等天亮再走,反正风大天黑,不小心就会弄错了方向。”
风声越来越凄厉刺耳,沙子像无数小针似的。他侧耳静静地倾听着,陡然间一些模糊的往事闪掠过心头。
他用力地排除这些感觉,收摄一下心神,重新对强劲得有逾寻常的风力加以考虑。这等强风在沙漠中虽然不算得少见,但把陡然变黑的天色,还有房七姑所说的话加在一起,显然就另具意义了。
她凭什么认为他走不出这片沙漠?既然不用人力,那么只有天然的力量可以阻止他了。
他恍然大悟,一面更小心地倾听风声,看看跟一般的强风有没有什么不同?
事实上他用不着多费脑筋,因为风声越来越凄厉刺耳,很快就到达了可怕的程度。
屠双胜已确切地知道这是一场暴风。在沙漠中这种风暴最可怕,不但可把人畜卷上半空摔为肉酱,还时时会把整座的沙丘刮掉,而在另外的地方平添无数新的沙丘。不幸的人畜往往被活埋在小山似的百万吨黄沙之下。
他面临最大的危险就是这一点。如果是在白天,还可查看一下暴风的情况,设法避开正面;目下四面一片漆黑,他只有等候命运之一途。
突然间光亮一闪,屠双胜惊讶得差点跳起来。火光,那不是表示有人了么?
火光又是一闪,已到了距他数尺左右。只见房七姑拿着特制的火折,火光虽是一晃还灭,但仍然看得见她后面的马匹和马车。
一阵清晰而细微的声音传入他耳中,道:“屠双胜,让两匹马躺在一起!”
屠双胜站起身,强风刮得他不能不沉气使劲才钉牢在地面。
他~步一步行去,同时也用传声之法,说道:“你算有本事,竟知道在下躲在此地!”
他们把马匹安排好,又把马车侧放地上。据房七站说,这样可以减少暴风袭击的威力。
房七姑钻入车内,传声道:“屠双胜,你也进来吧!”
屠双胜紧挨着车子旁边坐下,应道:“不用啦!在下就在外面躲~会,谢谢你的美意。”
房七姑半晌没作声。屠双胜虽然没有法子看见她的样子,但仍然隐约感到她好像很不高兴。
但她不应该责怪他,这是守礼节的行为,谁可以对守礼的行为加以谴责呢?
不过也许她是为了自尊受到损害而生气,像她这等身份,又是在敌对的情势之下,她的邀请居然没被接纳,当然可以唤怪。
“房七姑娘,在下乃是鄙野莽夫,衣衫污秽,目下能在您车子旁边躲风,已经是天大荣幸了,岂敢不知高低轻重地到贵车上呢!”
“不要说啦!”她不耐烦地说,“这场暴风最少要刮到天亮。”
屠双胜道:“到天亮之后,在下还可以走么?”
房七站道:“天亮之时已是另外的一天。你若是还在沙漠之内,就得履行约定,把秘密告诉我。”
屠双胜长长叹一口气,不过这时狂风呼啸,大量的沙子吹乱在车身上,发出骤雨般的响声,所以他的叹声完全淹没在狂风沙之中。
车厢内不但没有风沙,而且还可以坐卧得十分舒服。原来这辆马车的里里外外都经过特别设计,专门对付沙漠中可怕的风暴。
坚固沉重的车身横卧在沙堆中,稳如泰山,不怕风沙侵袭,柔软的垫子,温暖而舒服。
房七姑躲着不动,睁大双眼,凝视着黑暗的车顶。她脑海中一晃闪过公孙元波俊秀的面影,但旋又泛起了屠双胜凶悍威严的脸孔。
她认为屠双胜很有性格,胆勇过人,是她平生罕见的男人,不过他为何不肯上车?他不愿接近她么?
“屠双胜,你可是睡着了?”
屠双胜应道:“没有,在下睡得着才怪哩?”
他很希望她不要跟自己说话,让他安静一阵,然后,他将悄然投身于暴风狂沙之中,不留一点痕迹。
“你到车上来!”房七姑道,“我有话问你!”
屠双胜道:“在下不敢亵渎姑娘。”
房七姑怒声道:“是我叫你的,何亵渎之有?”
屠双胜坚持道:“不,在下在这地洗耳恭听就是。”
房七姑沉吟了一声,道:“我做过娼妓,是不是为了这缘故?”
屠双胜忙道:“七姑娘别这么说,在下的心目中,你如仙女般高洁,绝对不是为了那个。”
房七姑怒道:“胡说!你口是心非,分明是嫌弃我的身世。”
屠双胜道:“假如七姑娘信不过在下的话,在下马上割下头颅奉上,以表此心!”
他话声嘎然而止,手按刀把,只等房七姑说一声“不相信”,就真个拔刀割头表白此心。
要知他自知天亮以前无法出得沙漠。他除非耍赖,不然的话,就得说出“秘密”,所以他决定进入暴风沙中,让大自然的力量毁掉自己。由于他已决定一死,所以拔刀割头之举,在他根本不是难事。
房七姑一听而知这个男人不是说着玩的,当下没作声,免得屠双胜当真把人头双手送上来。
她现在记起的是他眼中表现出无限痛心的神情,那是当她告诉他曾经当过两年娼妓之时的反应。
“屠双胜!”她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其实没有什么话要说。
屠双胜应道:“什么事?”
房七姑考虑一下,才想出话来说,道:“你是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视死神如同无物。像你这种人,不会赖帐吧?”
屠双胜道:“当然不会。”
房七姑道:“那么,到天亮时,你便要说出你们的秘密了。你怎生是好?因为你们不惜一死来保持秘密的呀!”
屠双胜道:“在下也不知如何是好?”
房七姑道:“我提醒你一声,如果你现在自杀,就跟赖帐一样了,因为我们讲好的,你若是输了,不许一死了事!”
屠双胜生像被人当头一棒,打得头昏脑涨。照她这样说,他竟是连悄悄步入暴风沙中也不可以了。
唉!这个美女为何硬要榨出他们的秘密呢?这些事情根本与她无关,甚至于与天下任何人都不相干。她简直已将他逼得走投无路,连寻死也有所不能!
“屠双胜!”她的声音又传入他耳中,“进来吧!我得瞧着你才放心。”
屠双胜长叹一声,左手用力扯拔胡子。
房七姑又道:“你放一百个心。我虽是当了两年娼妓,数以万计的臭男人想玷污我,但是我应付有方,至今还是处子之身。你信不信?”
他信不信是另一回事,但她这种奇怪的情况却使他觉得诧讶和好奇起来,当下忍不住问道:“你可是使用武功,使人无法亲近你?”
“那倒不是。”房七姑道:“假如你想知道,那就到车子里面来。”
屠双胜迟疑了一阵才站起身,迅即爬入车内。房七姑让他在身边坐好,霎时间,屠双胜但觉暴风狂沙的声音减弱了很多
他们已无须再运内功逼出声音传送到对方耳中,只消用比平常较高的声音就可交谈了。
房七姑和他对面而坐,先打着特制防风火折,点燃了一盏小巧的风灯。车厢内登时一片明亮,这两人又相距只有咫尺之遥,都能把对方的眉毛一根根数出来。
她泛起一个可爱温柔的笑容,道:“你真难请啊!我一辈子还没有这样请求过男人呢!”
屠双胜歉然道:“很对不住。唉!在下一身的沙尘,把这里面都弄脏啦!”
房七姑道:“不要紧,在沙漠中希望身上没有沙尘,简直像是掉在河里希望身上不湿一样,办不到的……”
她提到“河”,便想起水,当下拿出一个银水壶递给屠双胜,道:“喝一点?”
屠双胜摇头道:“不用了,谢谢你。”
房七姑奇怪地瞧着他,道:“你怎么搞的?怕这水中有毒么?”
屠双胜笑一声,道:“若是水中有毒,在下求之不得!不,在下只是不渴,并无其他。”
“好吧!”房七姑自己旋开盖子,喝了两口,又道:“你比大姑娘还要腼腆扭捏,怎么搞的?”
屠双胜游目打量车内,但见颜色淡雅,装饰得十分精美。他感慨地道:“在暴风中,令人不禁感到这儿比皇宫还要舒服。”
房七姑道:“刚才我们谈到什么地方?对了,我沦落风尘的经过。你知道我们都是被安排到那种地方的,但却是清倌人,卖笑不卖身,不过,你当然也知道,所有好色的男子都是一副样子,越是不卖身,他们就越有兴趣,简直是平方百计地想把我们弄上手,真是防不胜防!”
她摇摇头,用不满的声音说出对男人的感想。
屠双胜恳切地道:“你只看到男人的一面。要知大凡到青楼买笑的男人,都是抱着同一的目的而去,当然是那副德性了。事实上男人也尊重女人,并且只肯真正地去爱受他尊重的女人。在秦楼楚馆那种地方,你找不到‘尊重’这两个字的。”
房七姑点点头,深深感到这个男人的内心十分有深度和灵性,但却被他外貌的剽悍所掩盖。
屠双胜道:“俗语又说物以类聚。有些粗俗的人成群结队的,你处身在他们当中,也永远找不到‘尊重’这个字眼。他们喜欢说轻薄的话,还动手动脚占你的便宜,炫耀他们的财富
房七姑同意道:“对极了,但有些女孩子却愿意与这些人为伍。这大概是虚荣心吧?”
屠双胜道:“这咱就不知道了,咱从来不了解女人的。”
房七姑道:“我却知道,她们有些是虚荣,有些是不甘寂寞,有些是寻找刺激!我认为我们女人天性中都有着下贱的倾向!”
屠双胜道:“你说得太过火了,咱虽是门外汉,但知有些女人不是这样的。”
她耸耸肩,正要说话,突然一阵特别强烈的风声号啸而至,马车也感到摇撼,情势显然十分危险。她因此打断了话题,侧耳倾听。
这场风暴好像永远不会停止一般,声势骇人,后来有好几次剧烈地摇撼着马车。屠双胜每次都以为车子支持不住,将要被狂风卷上半空。每当他有这种感觉时,反而不知不觉中泛起宽慰的神色。
他们很久没有说话,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
不知过了多久,房七姑喃喃道:“唉!天还不亮,好像永远不会天亮似的。”
她的焦灼惊动了屠双胜,讶道:“是不是怕车子支持不下去?”
房七姑道:“你放心,绝对支持得住,我只是急于想听听你的秘密而已。”
屠双胜道:“在下的秘密不值得姑娘这般关心啊!”
房七姑道:“你好几次都希望暴风卷走马车,可见得你真是恨不得以一死来保持秘密。正因如此我更想知道。”
屠双胜道:“在下也许会失信背诺,自行了断的!”
房七姑道:“你不会的。纵然你这样做,我也不会停止追查你的秘密。我发誓在有生之日,一定要弄个明白。”
他们又很久没说话,突然间风声完全停止。
屠双胜从沉思中惊醒,迅速拉开窗帘向外面查看。但见无垠黄沙已经把车子掩埋了一大半,此外,那两匹躺在一起的马匹都不见了踪影。
他愣了一下,却化悲为喜,因为“小黑炭”已活埋在黄沙中,此一悲剧,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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