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薛凌云只觉天昏地暗,他不死心地复重询问了细节,却越听越心寒。其中有一名士兵原在安王帐下,只因战乱失散才逃到此处,他更曾亲眼看见秦王在战前踏上城头鼓舞士气。
薛凌云深呼吸一口气,脸色苍白地问道:“你可见秦王殿□边有什么人?”
那士兵摇头道:“我军一直驻扎在城外,平时都没机会见到秦王殿下,只有那天在城头匆匆见了殿下一面,当时他的身边只有秦道时大人。”
薛凌云挥退了祭祀的军民,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帐中,帐中静得只听见他的呼吸声,在一呼一吸之间,无声痛楚。
左焰一直静静地守在帐外,阻止任何人打扰,他后来进去过一次,发现案上的饭菜完全没有动过,薛凌云只是静静地立在案前,灯光映亮了他的眼眸,一片氤氲。
左焰只得无奈地低叹一声,回到帐外守候。直至帐内传来一声让人惊骇的脆响,他才匆匆进了帐,目瞪口呆地盯着洒了一地的玉碎片。
少顷,左焰才惊愕地说道:“少爷,这是当年楚傲钦陛下赐给你的玉烛,这些年你一直带在身边……”
薛凌云的目光一直落在碎片上,声音掩饰不住悲意:“当年陛下赐这玉烛,是要让我好好保护以尘,既然我做不到,还有何颜面接受陛下的赏赐?”
左焰想出言安慰,却明白在此时此刻,任何话都显得多余,他静立良久,终于无言地出了帐幕。
直至
黄昏,薛凌云才出了帐,冷声命令道:“传令下去,立刻开拔到清宁城。”
此时,正有一名叫狄言商的副将站在左焰身旁,他闻言轻声问道:“大人,听闻现在南疆的所有军队都缟素,我军是不是也该……”
左焰立刻对他怒目相视,斥道:“现在还没确定那里的情况,你急什么。”
“不是说都死了么……”狄言商低声说道,声音却在左焰那凶狠的目光中渐渐止住。
薛凌云神色淡淡地说:“不必,这些事情等平叛之后再做。”
“是,大人。”左焰和狄言商一起答道,临走前,左焰抬首看了薛凌云一眼,总觉得那背影显得特别单薄。
自从听到水淹清宁城的恶耗之后,薛凌云部一直急行军,终于在十天后到达清宁城。
城中一片荒芜,只剩断壁残垣,伏尸遍地,无数乌鸦停在城中啃食尸体,臭气薰天,惨不忍目。
当士兵们看到城内的惨状时,数万铁铮铮的硬汉竟忍不住热泪盈腔,有些更低泣起来。
由于尸体太多,无法一一安葬,薛凌云只得下令把所有尸体拖到城外焚烧,部署完所有事情之后。薛凌云已无法强迫自己冷静,他奔入城中,在每个角落翻找尸体,心中如浪涛潮涌,既希望见到墨以尘,却又害怕见到墨以尘。
左焰紧紧跟在薛凌云身后,看着他渐渐失控,不禁暗暗着急。在黄昏的时候,天空下起雨来,左焰连忙为他撑起油纸伞,薛凌云却仍坚持在雨中翻找,他的手早已磨破了皮,当他翻过每一片瓦、每一块石,都会留下殷红的血液,触目惊心。
左焰手中的伞根本遮不住四处奔忙的薛凌云,两人都已湿了一身。陆续有属下来劝薛凌云休息,薛凌云却置若罔闻。最后,左焰终于看不下去,紧紧抓住他染满鲜血的手叫道:“少爷,够了!不要再折腾自己了。我已经让所有士兵注意,若找到了墨少爷,他们自然会报告。”
雨水慢慢清洗了薛凌云手上的血,伤痕累累的十指苍白得让人吃惊,薛凌云的手抖得几乎让左焰握不住,朦胧雨声中,传来了薛凌云断断续续的低语:“也许他就躺在瓦堆中……等着我救他……我怎么能放弃……”
“少爷!从水淹清宁城至今都多少天了,就算墨少爷当时有一息尚存,如今也……”左焰的声音越说越抖,最后竟有些硬咽。
薛凌云什么也
没说,苍白的双手慢慢从左焰手中滑落。左焰看着他那单薄的身影,心里暗下决定。他暗运内力,对准薛凌云的后颈,正要劈下去,却听见薛凌云那冰冷的声音掠过耳际:“你敢!我不会饶你。”
左焰闻言,咬紧牙关,把手放了下来。薛凌云站起来,仰起头,让雨水清洗他脸庞的污泥,低声对左焰说道:“至少让我一直等着消息,我要在第一时间听到……他的消息……”
左焰只觉喉咙一阵温热,他无声地点头,把伞交到薛凌云手中,哽咽地说:“我让人给你煮碗姜汤驱寒。”
薛凌云点头回应,握紧了手中的油纸伞,左焰暗松一口气,快步离去。
城里一片号哭声,薛凌云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雨中,手中那被风吹得摇曳的伞又岂能遮去他心中的孤寂寒冷?
此时陶裕军已攻陷安定,曾经清宁寂静的秦王府被洗劫一空,陶裕军边撕扯着侍女的衣服边狞笑,百姓被迫献出家中仅余的粮食,军队所到之处,哭声震天。
安定的百姓闻知薛凌云部驻扎在清宁城外,纷纷逃了过去,陶裕军派兵屠杀逃逸的百姓,因逃不及而被杀的有一万多人,尸骨盈野。
薛凌云在半夜被副将狄言商从被窝中扯了起来,他一闻知消息,立刻率两千轻骑兵去接应逃逸的百姓,把追击百姓的六千陶裕军追杀了七十多里,最后全歼敌军。
薛凌云下了马,解了染血的战袍,早在营门守候的左焰立刻伸手接过战袍,看了薛凌云一眼,低声说道:“少爷,清宁城里所有死难军民的尸体都清理干净了,没找到秦王殿下和墨少爷的尸体,也许……还有希望。”
薛凌云暗松一口气,却又在下一刻担忧起来:“他们会不会在水退之时被冲走了?”
左焰劝慰道:“没有看到尸体就是好消息。”
薛凌云沉默片刻,又再问道:“史顺回来了么?”
薛凌云把坐骑交给士兵,快步往主帐走去。左焰紧跟在他身边,答道:“他回来了,看样子不太顺利。”
薛凌云挑眉:“安王这人很精明,若见形势不妙,说不定会倒戈相向,绝不能让他出尔反尔。”
说话间,已见一名男子守在薛凌云的帐外,当他看见薛凌云时,立刻恭敬地行礼:“薛大人。”
三人一起进了帐,薛凌云迫不及待地问道:“安王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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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顺恭立在一旁,答道:“他听到大人想进攻安定很激动,但他说军粮不足,无法随行。”
薛凌云冷哼一声,低骂道:“老狐狸。”
左焰说道:“少爷,看样子他还想继续观望。”
“我岂会让他如愿。”薛凌云沉吟片刻,对史顺说:“你再去安远一趟,说我后天就率兵攻打安定,我部军粮充足,他不必担心。”
史顺一怔,问道:“大人,附近的粮食都被陶裕军抢光了,我部的军粮所剩不多,哪能再给安王……”
薛凌云神秘一笑:“军粮不就在安定么?”
左焰和史顺闻言,才知薛凌云在耍计,不禁相视苦笑。
翌日,薛凌云把投奔而来的百姓安顿到附近的城里,然后挥师安定,当军队借道安远时,安王的部队早已做好战前准备。由于兵贵神速,两人刚打了个照面,便匆匆开拔,一路急行军。
薛凌云特意安排了一路先头部队,专门负责清扫裕王派出的斥候队伍,神不知鬼不觉地迂回到安定。
安定并非边防重镇,边备废驰已久,虽然秦王叶轻霄后来有加紧修缮边备,但因为时间和兵力不足、又因他体恤百姓,所以效果甚微,裕王叛变的时候,安定的城墙只修到一半,陶裕军还没攻城,守城的士兵已逃了大半,秦王的护卫将士皆杳如黄鹤,陶裕军不费吹灰之力便攻陷了安定。
陶裕军攻陷安定之后,因安定不易守,所以裕王只留下了三千守兵,自己率部转战他方。
因陶裕军掠夺的大部分粮食都暂存在安定,所以陶裕守军征来大量民夫日以继夜地修缮城墙,以致病死和累死的民夫不计其数。
薛凌云采用了迂回战术,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安定,当陶裕守军发现时,早已兵临城下。面对气势汹汹的官军,陶裕守军只得闭门死守。
当薛凌云巡视完各军营之后,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主帐,此时,左焰已在帐外守候。薛凌云解了披风,问道:“怎么了?”
左焰苦笑着递上一封信,语气无奈:“康王殿下的信一封催急一封,这事恐怕瞒不下去了。”
薛凌云拆了信,仔细阅读,随即说道:“康王殿下已经知道水淹清宁城的事了,他一直在追问秦王殿下的下落,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少爷,隐瞒军情是
要问罪的,你不该再犹豫。”
薛凌云闭上双目,轻轻点头,微风拂起他的几缕愁丝,为这名身经百战的武将增添了几抹忧郁。
这时,一阵喧哗声由远而近,薛凌云睁眼望向喧闹的方向,只见一名身穿华服的俊逸男子在众人的拥簇下大步而来,几名士兵正尝试阻拦,却拦不住。
薛凌云向那几名士兵下令道:“安王殿下是贵客,莫要拦他。”
几名士兵闻言,领命退下。安王冷哼一声,风风火火地冲到薛凌云面前,怒道:“薛大人,你不是说过军粮充足的么?看看那些粗食是什么?这就叫军粮充足?”
薛凌云对答如流:“殿下稍安勿躁,我部原本确实军粮充足,但因为行军途中闻知清宁城急变,使我军抛下了辎重部队急行军而来,现在辎重部队尚在后方,只需稍待几日,军粮便到了。”
安王闻言,才知中计:“你竟敢耍本王。”
薛凌云客气地笑道:“殿下言重了,军粮不就在安定么?因粮于敌,这个道理殿下应该懂吧?”
安王闻言气极,脸色数变,最终扔下一句:“告辞!”拂袖而去。
安王回营之后,连招呼也不打,立刻下令攻城。由于安王下了死命令,将士们个个奋勇,很快便攻上了城头,两军开始进行肉博战,城头上血肉横飞,杀声震碎浮云。
到了月上花梢之时,有城内的百姓悄悄开了城门,迎接官军入城。陶裕守军见大势已去,纷纷投降。
当薛凌云踏进秦王府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慢慢沿着复道回廊步行,目光掠过每一处亭台楼阁,处处都有墨以尘的影子,他仿佛仍能看见当天墨以尘坐在亭里弹琴的倩影。几缕月光柔柔洒落,碎在了他的眼里。
当墨以尘的厢房近在眼前时,他突然心跳如鼓,仿佛那个心心念念的倩影就藏在厢房里,等他推开门,那人就会对他盈盈一笑。
他在门前踌躇片刻,终于缓缓推开门,厢房里整齐洁净,锦茵重重叠在榻上,案上放着一壶酒,还没走近便隐约闻到一阵酒香,他撕开酒壶的封泥,灌了几口,酒气冲上脑门,他却仍然感觉到刻骨铭心的痛。
当天他送给墨以尘的琴正静静地躺在琴台上,他放下酒壶,以手指轻轻抚摸着琴弦,发出几声悲鸣。他坐了下来,放开十指,琴声如孤雁长鸣,越弹越悲,越弹越乱,最后他终于
忍不住抓住琴弦,闭目说道:“如今方知,此琴的琴声确是天下之至悲……以尘……你如今在何方……”
忽地,门外传来一阵轻响,似有人在门外徘徊。薛凌云收回思绪,扬声问道:“是谁在外面?”
少顷,门外传来左焰的声音:“少爷,我们搜索叛军时,在秦王殿下的卧室里找到了一首诗,似是写给康王殿下的。”
薛凌云眉宇一扬,立刻去开门,问道:“诗在哪里?”
左焰递出一张宣纸,薛凌云伸手接过,上面笔迹苍劲,正是叶轻霄的字迹。
高秋九月丹桂香,碧梧金井湛露凉。
长空无云浩气肃,目送鸿雁南飞翔。
归坐中庭重离别,情绪如丝纷百结。
人生至亲者兄弟,同气连枝心爱切。
忆昔垂髫日,承欢父母前。
左提右挈天地德,嬉戏共荷庭闱怜。
只今皆及年壮时,弟恭兄友终怡怡。
国家封建急藩屏,宁免依依惜分手。
薛凌云紧紧抓着手中的宣纸,只觉无限感慨:“人生至亲者兄弟……秦王殿下的心思,我大概懂了。国难当前,他作出了最难的选择。”
语毕,他来到案前,向左焰吩咐道:“左焰,磨墨。”
左焰立刻上前磨墨,薛凌云沉吟片刻,终于落笔挥毫,他的表情专注,偶尔停下来斟酌字句,写了一柱香才完成。最后他把叶轻霄的诗放进信封里,仔细封好信,才把它交给左焰:“你马上派人把信送去给康王殿下。”
“是,少爷。”左焰接过信,领命而去。
薛凌云回到琴台前,抚摸着琴弦,轻声叹息:“你的心思,我也懂。倘若他日你的族人行踪败露,我一定会在陛下面前力保他们。”
语毕,他紧握双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