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以尘向来最懂叶轻霄的心思,他转目望向叶轻霄那宛如冠玉的侧脸,答道:“锦衣卫指挥使王凯大人。”
孟观微和洛斯闻言,恍然大悟,古希烈此时正被关押在锦衣卫的诏狱里,而审讯的事情也是由王凯负责。在诏狱里栽赃或害死一名囚犯都是非常容易的事。
王凯是中立派,虽然为人正直,但若叶辰夕先下手为强,恩威并重,他难免动摇,做出对叶轻霄不利的事。
墨以尘忽地说道:“殿下,不如让臣去说服王凯大人吧!”
“以尘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语毕,叶轻霄顿了一下,把一片龙纹玉佩交到墨以尘手中:“这是当年父皇赐给本王的玉佩,若王凯闭门不见,你可以出示此玉佩。”
墨以尘恭敬地把玉佩放进袖袋中,当他再抬头望向叶轻霄时,竟见叶轻霄的双眸里盈满忧郁。他微怔,随即立刻转开目光。
“古希烈是为母亲翻案才落得如此下场。若能救他,本王必定尽力。”叶轻霄的手里捧着茶杯,眼帘半垂,表情落寞。
墨以尘闻言,轻声叹息:“古希烈大人为了世间公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臣万分敬重。只是,此事已上达天听,除非珑妃娘娘不追究,否则古希烈大人必死无疑。此事能不牵连殿下已是万幸了。”
墨以尘说的道理,叶轻霄哪里不懂?但眼看着忠臣身陷缧绁,自己却无能为力,这让他情何以堪?
而且他和叶辰夕已达成共识,在他答复之前,叶辰夕不会再有任何不利于他的举动,然而三月之期未至,却被一封死劾引起千重浪。叶辰夕一定以为他提出的三月之期只是为了争取时间布局,他该如何解释?
思索至此,心中一片烦闷,仿佛吃了黄莲般又苦又涩。
墨以尘看见叶轻霄的神色,知道他心中郁郁,于是轻轻拉了拉洛斯和孟观微的衣袖,他们立刻会意,纷纷行礼退下,只留下叶轻霄和朱礼。
叶轻霄站起身,半倚
在亭柱上,怔怔地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玉容寂寂。
朱礼站在他身后半步处,看着他那忧郁的侧脸,想安慰却无言。
夕阳西下,叶轻霄依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望着寂寂残阳,一言不发。家丁送来的膳食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却始终未动一箸。
到了掌灯时分,朱礼终于忍不住劝道:“殿下,菜已凉了,臣让人去把菜热一热吧!”
不待叶轻霄回答,他便伸手摇动亭柱上的银玲,吩咐丫环把饭菜再热一遍。
上菜之后,叶轻霄终于愿意坐下来,却不动箸,而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朱礼见状,蹙起双眉,再劝道:“殿下,空腹喝酒伤身,若喝醉了,等墨先生回来,殿下就听不到结果了。”
叶轻霄闻言,这才终于动箸,虽然味同啃蜡,却仍勉强吃了一碗小米粥。等丫环把饭菜撤了下去,他便又再静立在亭柱旁,望向如墨苍穹,沉默不语。
少顷,他忽然一动,向朱礼说道:“你随本王去一趟康王府。”
“是,殿下。”朱礼恭敬地答道,随即摇动亭柱的银铃。
对岸的侍卫闻声,立刻划动小舟,停在凉亭外。叶轻霄轻撩衣摆,上了小舟,朱礼立刻跟了过去。
在小舟即将靠岸时,朱礼听见一声轻叹,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惆怅,影影绰绰。
离开秦王府之后,墨以尘悄悄去了王凯的府邸拜会,当他发拜贴时,门房却告诉他:他们老爷从昨天开始便闭门谢客。
墨以尘早有预料,从袖中取出一片龙纹玉佩,向门房说道:“请你把这片玉佩交给王凯大人,并帮在下转达几句话: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语毕,他把一锭银塞进门房手中,笑道:“拜托你了。”
门房见状,双目一亮,顿时笑逐颜开:“请公子稍等,我马上通报。”
少顷,便见那门房匆匆赶来,边喘息边说:“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墨以尘唇畔带笑,从容地跟着门房走进堂屋,王凯已在厅中等候,他身穿一身墨绿常服,腰间系着一条犀角带,虽已近知命之年,但他却不显老态,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精神,只有眼角的鱼尾纹显出几分风霜之色。
王凯一看见墨以尘,立刻恭敬地上前迎接,待丫环上了茶,他便命所有人
退下,大厅顿时静了下来。
王凯恭敬地把玉佩归还,惶恐地说道:“此乃陛下赐给秦王殿下的玉佩,在下岂敢亵渎。”
墨以尘小心地把玉佩放回袖袋中,优雅入座,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今天来拜访王大人,是有一事相求。”
王凯早已猜到墨以尘的用意,他端起茶杯,揭开杯盖,让茶香弥漫一室。
“墨先生是为了古大人的事而来?”王凯的声音语调平淡,剑眉却轻轻蹙起。
墨以尘温和一笑,说道:“王大人果然聪颖过人。在下有一句话要提醒王大人。”
王凯放下茶杯,望向墨以尘:“墨以尘先生请说。”
“此事不宜牵涉无辜,望三思而行。”墨以尘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却言简意赅。王凯也是在官场中挣扎求存的人,光凭墨以尘刚才让门房转述的那首诗,已不知说了多少。
常言道:疏不间亲。若他今天和康王联手陷害了秦王,除非秦王永无翻身之日,否则他必定自食其果。即使秦王气数已尽,但父子乃世间至亲,倘若他日陛下后悔,他也难逃一死。
想到此处,王凯不禁心中一寒,揖手说道:“感谢墨先生的提醒,在下必定不做伤天害理之事。”
墨以尘沉吟片刻,继续说道:“古大人那里……大人能不能通融?”
王凯摇头道:“这就没办法了,此事已上达天听,古大人上的又是死劾,若陛下留他一命,那就等于向百官暗示此事可为,其他言官也会纷纷弹劾珑妃娘娘,接下来必定会引起掀然大波。不管是珑妃娘娘还是康王殿下都不会让此事发生。”
墨以尘闻言,只得轻声叹息:“在下明白,也不想为难王大人。不过在下非常敬佩古大人,希望能为他送行。大人能不能安排一下?”
王凯沉吟片刻,终于说道:“此事尚可,不过墨先生必须扮成锦衣卫才能随在下进诏狱。”
墨以尘闻言,激动地作揖道:“多谢王大人!”
今晚月光黯淡,正是潜进诏狱的好时机,因王凯是锦衣卫指挥使,所以过程还算顺利。进了诏狱之后,一阵阵血腥味和恶臭扑鼻而来,偶尔夹杂着囚犯的痛呼声和呻吟声。
墨以尘蹙起眉头,跟随王凯继续向前走,然后停在一间囚室前,王凯在墨以尘耳边轻声说道:“就是他了,我在外面守着,
时间无多,先生有话要尽快说。”
墨以尘轻轻点头,王凯立刻转身往门口走去,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墨以尘才把视线转向灯光黯淡的囚室,依稀看见一个长发披散的人影靠在墙边,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薰人欲呕。
墨以尘恭敬地向古希烈作揖,压低声音说道:“古大人,在下墨以尘,乃秦王殿下的幕僚。”
囚室里静默了片刻,才响起正气凛然的声音:“我与秦王殿下素无交情,我弹劾珑妃娘娘并非为了秦王殿下,而是为了这世间的正义公理。辩别冤案乃都察院的职责,我只是尽了本职。墨先生不该来此地,请回吧!”
墨以尘心如明镜,自然明白古希烈是不想连累叶轻霄,心中对古希烈的敬佩更甚,忍住喉咙里的酸意,继续说道:“殿下说,他会为大人打点身后事,请问大人有何遗愿?”
淡淡的灯光在古希烈刚毅的脸庞明明灭灭,虽知自己九死一生,古希烈的表情却极平静:“我在弹劾前已打点好身后事,不劳殿下费心。此地不宜久留,先生请回吧!”
“大人的忠义可昭日月,在下佩服。”墨以尘恭敬地向古希烈行礼,说道:“在下告辞了。”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身后忽地响起古希烈的声音:“墨先生,请帮我传告一句话给秦王殿下。”
墨以尘脸色微讶,但立刻回过神来:“古大人请说。”
古希烈沉默片刻,才以沙哑的声音说道:“臣观殿下有明君之风,虽不能看到殿下登极之日,但只要殿下能使天下太平,百姓丰殷,臣虽死无憾。”
墨以尘闻言,心头一震,声音沙哑地答道:“在下必定把大人的话如实转达给殿下,大人的理想也是我和殿下的理想。”
语毕,墨以尘行礼退下,没有人看见,在他转身之时,早已双眸迷蒙。
☆、昔日柔情今何在
另一边,在康王府的书房里,聚集了叶辰夕的数名党羽,众人皆脸色沉重地看着案上那封奏折的内容,沉默了半晌,仍无人说话。
国舅兼工部尚书杜不凡咬牙切齿地说道:“叶轻霄这招太狠了,一旦成功,咱们将永无翻身之日。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将珑妃娘娘置之死地了。”
叶辰夕府中的幕僚郑武神色凝重地说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古希烈不能活了,若他不死,百官会以为陛下有意纵容他,必定会继续弹劾珑妃娘娘,若再让事件发展下去,珑妃娘娘会坠入万劫不复之地,康王殿下也会失去继承皇位的资格。”
叶辰夕闻言,不禁轻叹:“古希烈是忠臣,只可惜为皇兄所用。”
想到叶轻霄如此待他,不禁心中剧痛。当日的三月之期言犹在耳,如今叶轻霄却翻脸无情,欲将他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难道……所谓的三月之期只是他拖延时间的计谋?难道他当真待自己如此无情?
思索至此,他心乱如麻,右手悄悄紧握成拳,眉梢渐渐凝起几分冷意。既然如此,别怪他狠心。
此时,杜不凡原本正在细读抄录出来的死劾内容,当他读到某一行时,忽地眉毛一挑,指向最关键的那句话:愿陛下听臣之言,召问秦王殿下,重审蓝妃娘娘遇害一案。
众人把视线移向他所指之处,顿如醒醐灌顶。
薛凌云把目光移向杜不凡,问道:“国舅的意思是用这句话把秦王殿下牵连进去,构陷秦王殿下逼宫犯上?”
沈曼以手指轻抚下巴,说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反击方法,陛下若生疑窦,便难以根除,秦王殿下只怕很难挽回。”
叶辰夕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本王立刻派人去找王凯。”
郑武闻言,立刻说道:“臣愿当说客。”
“那么此事就交给郑武去办。”语毕,叶辰夕把奏折的内容收好,说道:“时候不早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众人纷纷行礼告退,只有郑武仍站着不动,待其他人退下,他才关上房门,向叶辰夕说道:“臣有一事想问殿下”
叶辰夕随意地翻着案上的书画:“说吧!”
“若您胜了,您打算如何处置秦王殿下?”郑武的目光坚毅,字字清晰。
叶辰夕心头一震,避开郑武的目光
,答道:“将来不管发生何事,请你记住一句话:勿使本王背负杀兄之名。”
“殿下有怜兄之意,但当秦王殿下得势之时,可会对他的党羽说一句‘勿伤我弟?’成王败寇,历史只是胜利者的历史,只要殿下能成功继位,自有史家愿为殿下粉饰太平。”
叶辰夕闻言,心头骤起怒意:“依本王的能力,难道只有杀兄才能登上帝位么?”
“秦王殿下是什么样的人?若不能一举成功,让他永无翻身之日,只怕他会东山再起,并不会再让您有第二次机会,而只有一死才能让人永无翻身之日。”
郑武神情激昂,声音咄咄,叶辰夕越听越恼,斥道:“你不必再说了,兄弟乃世间至亲,本王若做杀兄之事,将来如何面对天下人?只要让皇兄像叶幽然一样失去继承皇位的资格,不管他在朝在野,他都奈何不了本王!”
郑武知道叶辰夕心意已决,只得无可奈何地行礼退下。叶辰夕静立了一会儿,才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纱窗,望向窗外的如墨苍穹,眸中盈满悲伤。
他想起了年少时那无数个在梦中醒来的夜晚,偷偷看着叶轻霄熟睡的脸庞,感受着那浅浅的呼吸心跳,甚至有好几次忍不住偷偷吻上那薄薄的嘴唇,然后睁眼到天亮。
后来他知道,那叫欲望。他对自己的皇兄产生了欲望,并非一时冲动,并非年少轻狂,那是一种在时光长河中沉淀已久的感情,当韶华流逝,当沧海都变成了桑田,这份感情却从没变过。
从他领悟自己对皇兄的感情的那一刻,他也领悟到一个道理:得天下者得叶轻霄。
他可以舍弃天下,但唯独叶轻霄,他不愿意放手。
抬首望天,仿佛看见曾经相拥而眠的两个孩子在天空中越走越远,而他却无能为力。
越想越心烦意乱,他回身猛然扫落案上的烛台,发出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