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忽地响起一阵喧哗声,薛凌云双眉一蹙,睁开双眸,起身往帐外走去。
“何事如此喧哗?”刚说完,薛凌云便看见一个飞扬挺拔的人影下了马,那身镶金边的玉色长袍在风中猎猎翻飞,那人一抿唇一挑眉都带着几分张狂,正是康王叶辰夕。
叶辰夕似乎没注意到薛凌云,刚下了马便十万火急地往主帐走去,沿途指手划脚地吩咐士兵准备物品。在他的身后跟着几名形容憔悴的御医,想必是不堪沿途颠簸之苦所至。
薛凌云回过神来,快步走了过去,问道:“殿下!您怎么来了?”
叶辰夕闻声转过脸来,看见是他,便懒得掩饰,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写满焦灼,声如骤雨:“皇兄的情况如何?”
“秦王殿下自中箭后一直昏迷不醒,曾有几次在生死关头徘徊,至今仍不见起色。”薛凌云看了叶辰夕一眼,谨慎地答道。
叶辰夕脸色骤变,加快了脚步,心头如遭火烧,语气中难掩怒意:“你们当时都干嘛去了?怎么会让他遇刺!”
“秦王殿下突然出现在战场上,臣等始料未及,无法护得秦王殿下周全,望殿下恕罪。”薛凌云已跟在叶辰夕身边一年有余,心中一直觉得两位殿下之间的关系并不如传言中那般冷漠疏离,他甚至觉得康王是极在乎秦王的,只
是权力之争使他们步步为营,纵有真心亦必须掩饰在那冷漠的面具之中。
人就是这么奇怪,在乎的时候必须假装毫不在乎,不在乎的时候却又要假装在乎,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人犹如雾里看花。
此时,主帐已近在眼前,叶辰夕的心思全在叶轻霄身上,已失了谈兴,连忙向薛凌云摆了摆手,吩咐道:“算了,你先退下吧!”
薛凌云站在原地,看着那丰伟的身影如箭般瞬间便消失在晃动的帐幕中,忽地想起那天叶辰夕说过的话。
“凌云,本王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本王也有穷其一生去守护的人。”
穷其一生守护的人……难道是……
这骇人的想法立刻被他刻意否定,他摇了摇头,暗笑自己多心。
“毕竟是兄弟,血浓于水……”
此时,从京中带来的御医已全部进入了主帐,薛凌云担心叶轻霄的安危,只得在帐外静候。
夕阳西沉,那艳丽的霞光洒满河山,他的身影沉浸在如纱如烟的血光之中,落寞萧然。
☆、命悬一线
“你就是朱礼?”淡漠的声音不怒而威。
跪在地上的朱礼闻声,恭敬地答道:“是的,陛下。”
“起来吧!”坐在龙椅上的叶宗希身穿缂丝衮服,仔细打量着面前的朱礼,眸光深沉。
“谢陛下!”朱礼站了起来,却仍是恭敬地低着头,等待叶宗希的吩咐。
自从被秦王殿下收留至今,已有五载时光。这五年来,他日夜苦练武功,从一个原本不懂武的普通村夫到如今可与大内高手相抗衡,进步神速,终于在三天前升迁为秦王殿下的贴身侍卫。
今天陛下突然支开了秦王殿下,并瞒着秦王殿下召他进宫,使他甚感惊讶。但转念一想,父子情深,陛下对秦王殿下的安危必定非常重视,此次召见,无非是向他训话罢。
叶宗希打量完毕,慢慢收回目光,挥手示意身边的宫女侍卫退下,只留下御前侍卫江路。叶宗希走到朱礼面前,用低沉却不失威严的声音问道:“你跟在轻霄身边已有五年了吧?”
“是的,陛下。”朱礼仍垂着头,恭敬地答道。
“朱礼,朕今天要交给你一个任务,若你能顺利完成,朕给你封候拜相。”叶宗希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沉重,望着朱礼的目光里带着一丝让人无法读懂的精光。
朱礼的心忽地一跳,顿生不详之感,却压抑着剧烈的心跳,答道:“请陛下吩咐,臣万死不辞。”
“朕要你杀了轻霄!”
朱礼全身一震,已忘了龙颜不能瞻仰的规矩,迅速抬头,瞪着叶宗希,一脸不可置信。
“朕要你杀了轻霄,你能做到么?”叶宗希说的虽是问句,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朱礼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少顷才反应过来,毅然下跪道:“血浓于水,请陛下开恩!”
“他们两兄弟的势力旗鼓相当,若不除掉其中一个,他日必定兄弟阎墙,东越的江山危矣!朕想了许久,最后决定杀了轻霄以保东越江山。只要杀了他,你便能封候拜相,君无戏言。”叶宗希双手负于身后,凛然而立,声音淡漠无情。
朱礼内心陡寒,着急地说道:“秦王殿下爱民如子,和康王殿下兄友弟恭,绝不会有负康王殿下,望陛下开恩!”
“你只要回答朕,杀还是不杀。”叶宗希的眸光转冷,剑眉一挑,向立在他身后的江路示意,江
路立刻拔剑架在朱礼的脖子上,杀意盈动,光滑如玉的剑身闪动着森冷的光芒。
朱礼延颈承刀,却毫无惧色,他只希望为心心念念的人争取一线生机,倘若叶轻霄最终难逃被杀的命运,他自然会在泉下相伴。
“父子不亲,反蒙其乱。秦王殿下仁孝之心,天地可表。陛下狠心杀子,他日必定后悔。请恕臣难以从命。”
“即使死,也不愿意杀他么?”叶宗希眉宇一扬,问道。
朱礼坦然答道:“即使死,也不杀。”
叶宗希沉吟片刻,终于示意江路撤剑。当那柄冷冰的长剑自颈间离开时,朱礼暗暗松了一口气,刚才只不过僵持了片刻,他后背的衣衫便已被冷汗湿透。
少顷,叶宗希轻声叹息,表情已不复冷沉:“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杀轻霄么?”
朱礼沉默不语,他已跟在叶轻霄身边五年,自然明白叶轻霄的处境。正因如此,他才不顾一切地练武,不敢有丝毫放松,生怕自己的能力不足以保护叶轻霄。
叶宗希望向朱礼,眼眸渊深如海,让人看不透:“我朝有个规矩,所有皇子的贴身侍卫必须是身家清白的高官子弟,轻霄却破例选了你。朕并非不相信轻霄的眼光,但朕必须确保你的忠心,否则,朕宁愿他怨我,也要杀了你。”
朱礼闻言,顿时了悟,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激动地道:“陛下圣明!”
叶宗希一字一顿地说道:“朱礼,你必须记住,你是轻霄的贴身侍卫,你必须对他绝对忠心,一切以轻霄为重,即使有一天,他命令你冲进皇宫杀了朕,你也必须听命。”
那一刻,朱礼心头剧震,只觉眼眶一阵温热,声音也略带沙哑:“臣发誓,一切以秦王殿下为重。只要有臣在,绝不让别人伤害殿下。”
只要有臣在,绝不让别人伤害殿下。
朱礼蓦然惊醒,立刻从案上抬起头来,目光急切地望向榻上躺着的人。叶轻霄仍未醒来,虽然他们灌了许多珍贵药材,却仍清减了许多,血不华色,双唇紧抿成线状,呼吸轻浅得似有若无,让他们时刻心惊肉跳。
他疲惫地按了按额角,又再想起刚才的梦景。虽事隔五年,却清淅如昨。他紧握双拳,心中悔恨交加。
忽地,一阵喧哗声在帐外响起,他蹙起双眉,正要出去看看,却看见牛皮帐被掀开了,一个人如暴风过境般冲了
进来,定睛一看,竟是康王叶辰夕。
朱礼微怔,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恭敬地向叶辰夕行礼:“参见康王殿下。”
“皇兄的情况如何?现在可有好转?”叶辰夕着急地冲到榻边,仔细审视叶轻霄的伤势。只见榻上的人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涔涔,又眉紧蹙,仿佛在忍受椎心之痛。那一瞬间,叶辰夕只觉得那箭伤转到了自己身上,心口灼灼作痛,几近窒息。
“那些军医都在干什么?都过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能把他救醒?”叶辰夕以锦帕为叶轻霄拭去额角的冷汗,斥道。
想起那天的情景,朱礼仍觉心口一窒,片刻才答道:“长箭射中秦王殿下胸口,若再偏几分,只怕当场就没命了。”
叶辰夕闻言,握着锦帕的手一颤,顿时沉默了下来。
此时,御医们已陆续进入帐中,叶辰夕立刻退到一旁,着急地说道:“快看看他的伤势。”
御医们立刻围着叶轻霄查看伤势,查看了许久,然后便神色凝重地交头接耳。叶辰夕在一旁急不可捺地来回踱步。最后,御医们对看一眼,战战兢兢地走到叶辰夕面前,为首的御医恭敬地说道:“殿下,秦王殿下受伤太重,只能听天由命了……”
叶辰夕脸色骤变,怒道:“若一切听天由命,朝廷养你们有何用!”
“臣等先用天山雪莲为秦王殿下吊命,剩下的……只能靠秦王殿下的意志了……”御医边说边用衣袖拭汗,神色慌张。
叶辰夕毫不犹豫地说道:“还不快去!”
御医们如释重负地退出主帐,当牛皮帐被放下的那刻,帐内顿时一片死寂。少顷,叶辰夕咬牙切齿地向朱礼问道:“是谁射的箭?”
“回殿下,是圣珈族的族长墨以尘。”语毕,抬头一看,便发现如此简短的答案不能让叶辰夕满意,他又补充道:“当时圣珈族解兵出降,本已无武器,但圣珈族最擅骑射,族人以世代相传的羿日弓和羿日箭为圣物,此物被列入出降物品之列。薛凌云大人下了绝杀令之后,墨以尘为了迫使我军退兵,决定射杀秦王殿下……”说到此处,朱礼仿佛被石块哽住了喉咙,再也说不下去。
叶辰夕沉吟片刻,又再问道:“皇兄对招降圣珈族一事从不表态,为何突然跑到战场上来?”
朱礼尽量调整情绪,但声音仍有些沙哑:“墨以尘在旭日国当质子时,曾有不少诗词
流传入我国。秦王殿下素来仰慕他的文采。这次听说陛下要灭了圣珈族,便赶来救他。”
叶辰夕闻言,面沉如水,声音冷了下来:“墨以尘身在何处?”
朱礼见状,宛委地说道:“薛凌云大人在阵前为墨以尘下跪求情,秦王殿下答应了。”
叶辰夕宇眉一挑,复又低头沉思,最后低喃道:“凌云待他果然情深……”
朱礼身心俱疲,已不愿多说,恭敬地行礼退下。在他掀开营帐、准备离开的那一刻,不经意地回眸,竟见站在榻沿那青松伟岸的身影慢慢俯□去,轻抚榻上昏迷那人的苍白脸庞,神情温柔而悲恸,他不禁一怔,随即瞬间回过神来,黯然离去。
“轻霄……轻霄……”叶辰夕在叶轻霄耳边低声轻唤,声声如杜鹃泣血。他为叶轻霄拭去额前的乱发,并慢慢接近叶轻霄那苍白的唇,最后覆了上去,反复吸吮,贪婪地感受着叶轻霄的气息,直至叶轻霄的呼吸渐渐急促,他才移开嘴唇,改用手指轻抚叶轻霄那被染湿的唇瓣。
“轻霄,你若懂我现在的心情,就不该再睡下去了。若没有你,我就算得了整个天下又如何?我若拥有什么,也必须与你分享才有意义。”
躺在榻上的叶轻霄突然眼睑轻颤了几下,叶辰夕心头一跳,握紧了他的手,问道:“轻霄,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然而叶轻霄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只是紧蹙双眉,呼吸急促了许多,叶辰夕顿时急了起来,连忙在他耳边轻哄道:“你别急,只要你能撑下去,无论多久我都愿意等。你一定要好起来,知道吗?”
说到这里,叶辰夕的声音已有点沙哑。
一整夜,他都守在叶轻霄身边,舍不得睡,只是静静地看着叶轻霄的睡颜,仿佛永远都看不够。长夜漫漫,在孤灯独照下,那坐在榻边的身影显得如何单薄、如此孤独。
素月分辉,星河共映,帐内一灯如豆,两个相对而坐的身影在柔柔光晕中影影绰绰。墨以尘缓缓睁开双眸,注视着对面那斜倚着帐幕入睡的薛凌云,素洁的脸庞在灯光中忽明忽暗,比昔日少了几分冷傲,多了几分风霜。他的心蓦地疼了起来。
他们都是身不由己啊……
事到如今,才明白昔日花前月下,品茶吟诗的日子便是幸福。他至今仍记得薛凌云第一次教他骑马时的情景,那稚气未脱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扶他上马,不厌其烦地重复
注意事项,当时薛凌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刻在他心底,从不曾忘。
“等你学会了骑马,我带你去北地看雪原,去圣山看瀑布,去东川看瀚海。”当时薛凌云的笑颜素洁如月华,温柔在眸底脉脉流转,纵使明知道这愿望最终不能实现,仍然让他觉得窝心。
醉时不知年华逝,一梦方醒,看到的却是薛凌云在战场上那冷漠的容颜,陌生如初见。那无情的绝杀令斩断了他的所有祈盼,留给他的是一幕幕族人鲜血盈肘的情境、悍然中带着绝望的眼神、以及堆积如山的尸体。
他对薛凌云的信任,却酝下了劫难一场。
他很后悔很后悔,只愿时光能够重来,他一定不顾月下之约,率领全族顽抗,至少不会败得如此惨烈,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