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宗希见状,问道:“轻霄,对于招降圣珈族一事,你怎么看?”
叶轻霄回过神来,恭敬地答道:“父皇洞若观火,自有定夺,儿臣不敢妄论。”
叶宗希见他那苍白的脸上盈满倦意,不忍再问这些让人伤神的问题,便转了话题,和他聊了一些朝中趣闻,过了约一柱香时间,叶宗希看到他倦意愈浓,只得起身告辞:“朕先回宫了,你感染风寒,不宜吹风,好好休息,不必送了。”
“儿臣恭送父皇。”叶轻霄立刻起身行礼。
叶宗希和江路踏入小舟,守在舟中的侍卫立刻划动船浆,湖面顿时水波荡漾,翠竹轻晃。
叶轻霄站在凉亭中,目送叶宗希和大内侍卫的身影渐渐杳微,眼眸里闪过一抹悲悯、一抹内疚。他知道,这场谈笑已决定了圣珈族的命运、决定了无数人的生死。
然而,霸者的路上,总伴随着无数白骨。不是他践踏别人的白骨,便是别人践踏着他的白骨。也许他会因此而
内疚,但却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他拿勺子为桌上的酒杯斟满酒,右手端起酒杯,左手掀开锦帐,走出凉亭,望向整个天地,然后缓缓把杯中的烈酒洒在地上。
狂风吹袭而来,把他的衣衬吹得猎猎作响,更让酒香弥漫着整个湖面。叶轻霄只是一直沉默地站着,目光停在碧蓝的天空,了不知寒。
☆、芷风倾繁华
是夜,素洁月辉洒落在科尔什的土地上,柔和如蛛丝。凜凜岁云暮,寒风呼啸而过,天地一片肃杀。
一排排古老的石屋南北相对着伸延向山脚下,良畴美柘,阡陌如绣。
圣珈族的年轻男女在广场上点燃煹火,对唱着情歌,声震云霄。小孩子在旁边玩耍,嬉笑怒骂,充斥耳际,非常热闹。
忽地,一名哨兵匆匆跑了过来,向正低头谈笑的年迈长老说道:“报告米迦长老,我们在一百里外发现了东越国的军队,兵力约十万人。”
米迦长老一惊,随即沉吟片刻,向身边的族民吩咐道:“快去通知族长和其他长老,我们要商议退敌之计。”
“是!”族民领命而去。
米迦长老把锐利的目光转向面前的哨兵,说道:“去探清楚敌军的兵力分配,还要查清楚主帅是谁。”
“是!”哨兵领命而去,瞬间便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圣珈族的影月居是族长的居处,也是族长和长老们议事的地方。此刻的影月居里一室幽亮,众人皆神色凝重,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众长老把目光转向坐在主位的那名俊美男子——他们的族长墨以尘,这位在七岁时便入京当质子的族长从没遗忘过自己的责任,在京时一直与他们保持书信来往,劝他们忍辱负重,教他们屯田储粮,布置防线,以备不测。
一年前京城遇变,东越的秦王叶轻霄悄悄把昏迷的墨以尘送回圣珈族,他们为了避免麻烦,一直保守秘密,并用尽办法救治墨以尘,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直至一个月前,秦王叶轻霄派人送来了一个药方,并附赠了药方里几味难以寻觅的珍贵药材。他们抱着一试的心态让墨以尘服下,结果竟然救醒了墨以尘。
墨以尘在醒来之后,立刻率领宗族拜祭前族长墨霸天。今年天气严寒,族中有很多孤寡不能自存者,墨以尘率领宗族一一赈济,并查问族中有长者逝世而无钱殓葬的族户,赠以银两,让死者入殓。
族中不论男女老少,皆对这位洁品慧德的族长奉若神灵。如今,乍逢巨变,他们皆愿意听命于这位族长,望能化险为夷。
墨以尘轻按一下额角,说道:“如今敌意未明,唯有备战了。”
忽地响起一阵敲门声,墨以尘轻声说道:“进来吧!”
一名哨兵向墨以尘行了军礼,恭敬地说道:“族长,东越国的抚远总督薛凌云
命人送来一封信。”
墨以尘闻言,心弦一震,凌乱如麻,接过哨兵手中的信,俐落地拆开,一行行字体影入眼帘,遒劲雄浑,却字字如针,使他痛彻心扉。
相隔三年,如今竟兵戎相见,金兰契绝,让他情何以堪?
“族长,信上说了什么?”米迦长老见墨以尘双眉紧蹙,不禁紧张地问道。
墨以尘紧握手中的信,声音飘渺如幽魂夜语:“这是东越国的劝降信。”
室内一片静默,众人皆神色凝重,在短暂的静默过后,他们开始剧烈争执,有人主战,有人主降,也有人主张举族撤离科尔什,众说纷纭。
直到残星欲坠之时,众人依然无法统一意见,最后,米迦长老把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墨以尘,说道:“那位东越国的主帅是族长的故友吧?族长怎么看?”
墨以尘以纤长的手指按了按额角,如实答道:“虽是故友,如今却间阔弥深,已难以意测他的心思。”
米迦长老闻言,沉吟片刻,又再说道:“听闻秦王叶轻霄一直仰慕族长的文采,欲与族长结交,之前更是两次相助,说不定情况并没我们想像中那么糟。”
墨以尘仍维持着按压额角的动作,但他的声音却听不出一丝疲惫,清脆如泉溅溪石:“秦王一再相助必有所求,而且东越内党争激烈,秦王的意思不能代表东越的意思。我们必须慎重处理。如今唯有先备战,等得到详细的谍报再决定。大家都很累了,现在先回去休息,若有谍报捎来,一定要通知我。”
经过一晚的激烈争吵,众人早已疲惫不堪,只好暂时散去。
墨以尘缓缓步出影月居,外出巡视备战状况。族里全民参与了防守工作,士兵们整修守具,挑濠筑垣,借水为防,女人们收集引火物资,煮粥供士兵们食用,连小孩子都帮忙挖战濠,被尘土弄脏了的小脸上盈满坚毅。
墨以尘看着族里一张张坚毅的脸庞,不禁悲从中来。圣珈族的位置是兵家必争之地,千年来龙争虎骧,让族民不胜其扰。然而,此地山灵水秀,土地丰饶,族民不愿迁徒。十三年前墨霸天起兵,便是为了入主中土,掌握皇权,从根本上解决危机。
然而,圣珈族四降四叛,而且民风骠悍,让上位者如芒在背。这些年来,他入京为质,如履薄冰,也力劝族人忍辱负重。而东越国一直与旭日国交好,因此从不曾率兵来犯。如今,旭
日国风云突变,皇权易主,正是东越国争霸的好时机,他们又岂会坐失时机?
他该如何守护他的族人?
回到影月居,坐在案前良久,终于决定回信给薛凌云,信中虽然词语婉委,却是引经据典劝东越国退兵。
静静地注视着士兵拿着信远去,墨以尘缓缓闭上双眸,心若危柱之弦,惊惶不安。
薛凌云,你到底为何而来?
残阳如血,凉风袭袭,薛凌云立于山顶,眺望科尔什这片瑰丽雄浑的土地,深邃的眼眸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手中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那字体熟悉得即使闭目也可以模仿到九分像。然而,那字字行行间透露出来的冷漠却使他仿佛被利刃割心。
看完信后,他毫不犹豫地下令扎营,派人送了一封信给墨以尘,约他在此地相见。
阔别一年,思之如狂,如今终于得到他的下落,却兵戎相见,墨以尘一定会怨他吧?然而,他却别无选择,他必须亲手操控这场战争,他宁愿让墨以尘怨恨他,也不愿意让墨以尘有丝毫闪失。
他曾差点失去了墨以尘,那种悲伤绝望的感觉,他今生今世也不愿意再感受。
寒风迎面袭来,拂动他身上的白披风,飘摇如雪。他眺望远空,轻声低喃道:“以尘,但愿你能明白我的苦心。”
漏深,人无眠。据哨兵回报,东越军在三十里外按兵不动,在他疑惑之际,对方送来了一封信,约他在二十里外的圣女峰相见。他握着信久久不语,任由寒风吹拂他的衣衫,心乱如麻。
米迦长老陪他在冷风中站了很久,才问道:“族长,你要去赴约么?”
墨以尘把目光转向星汉天宇,轻声叹息:“敌军有骑兵三万,控弦一万,和其他士兵合计十万。而我族,经过十三年前的那场大战之后,无数村庄丁倒户绝,现在即使全民皆兵,也只有三万人是真正可以派上战场的。难道真要拼个鱼死网破?”
米迦长老闻言,悲从中来,那在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染上了几分沧凉。
“米迦长老,我要去赴约,这里就交给你了。”墨以尘把手中的信收进袖袋里,系上披风,郑重吩咐道。
“族长……”米迦长老看见墨以尘转身离去,欲言又止。
墨以尘停住脚步,疲惫的脸露出一抹淡然的笑意:“我相
信凌云,即使他不顾旧情,也会光明正大的杀过来,绝不会暗算我。”
“虽然如此,但还是挑几个壮士陪你去吧。”米迦长老不放心地跟过去,劝道。
幽幽风中,似有若无地传来一句话:“好的,你挑几个人吧……”
当第一抹朝霞冲破天际之时,薛凌云终于按捺不住走出帐外,向士兵询问道:“圣珈族的族长还没来么?”
士兵恭敬地答道:“回大人,至今尚无生人接近山顶。”
薛凌云闻言,剑眉轻蹙,心中隐隐不安,难道……墨以尘在怨他,不愿相见么?
慢慢步至崖边的翠柏下,眺望远山,万顷霞光从天而降,如水幕般洒落在圣女峰,染了他一身。没有人看见,在他的眼眸中,盈满无法言喻的悲恸。
到了辰时,终于有士兵来报:圣珈族的族长已到达,正在外面守候。薛凌云心头一震,却仍是假装镇静地吩咐道:“请他过来。”
士兵领命而去,翠柏下独剩薛凌云一人,他紧张地来回走了几步,连手心也渗出冷汗。少顷,终于看见那白衣如雪的身影出现在三弯九转的山道上,竹海起伏,脆声阵阵,那人翩翩玉质,阔别一载,眉目依旧。看着墨以尘一步步走近,薛凌云的心如万马奔腾,无法平静。
直到墨以尘站在他面前,向他揖手行礼,他依然如坠迷梦。
“本人是圣珈族的族长墨以尘,我族一直居于科尔什,对贵国秋毫无犯,贵国却带兵压境,来势汹汹,难道是欺负我族人丁单薄么?”
薛凌云闻言,心头一紧,望向眼前那张冷漠如冰的脸庞,如面对陌生人,哪见当年的默契?
几度欲言又止,但转目望向墨以尘身后的圣珈族士兵,以及守卫在四周的东越国士兵,薛凌云终于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答道:“我朝陛下负吞吐天地之志,神明自运,统一天下是早晚的事,识时务者为俊杰,贵族应该俯首称臣。否则,阁下将听楚歌之声,坐见覆宗赤族之祸。”
墨以尘闻言,眉宇间盈满怒意,他紧握双拳,指尖刺进掌心里,鲜红的血沿着手指的关节滑落,艳若残瓣,落土无声。
薛凌云见状,心如火烧油煎,却只得隐忍着,劝道:“你是聪明人,当知取舍。”
墨以尘闭上双目,沉默不语,少顷,才答道:“事关重大,我不能一人作主。大人可否给我三天
时间?三天之后,无论投降与否,我一定答复你。”
“好的,静候阁下佳音。”语毕,薛凌云向守在四周的士兵命令道:“你们先退下。”
“是,大人。”士兵们领命而去。
薛凌云望向墨以尘,欲默欲语。墨以尘转目望向身后的圣珈族士兵,也吩咐道:“你们也退下吧!”
圣珈族士兵闻言,也行礼退下。
周回顾望,这圣女峰的山顶只剩下他们二人,寒风袭来,衣袂纷飞,如雪纷华。墨以尘拉紧了披风的领口,却仍是冷得震动了下,薛凌云心中一动,正要解下披风,却听见墨以尘说道:“感谢大人的好意,在下不冷。”
薛凌云停住动作,无奈地轻叹:“以尘,这里已没有其他人,我们一定要这样说话么?”
“薛凌云大人位高权重,在下不敢冒犯。”淡漠的声音在这山顶显得异常空灵,墨以尘神思淡定,语默有度,却陌生得让薛凌云无所适从。
“以尘,你这是惩罚我么?”薛凌云着急地执起墨以尘染血的手,仔细地查看伤势,并拿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动作轻柔地为他涂抹:“我来,是为你。”
“凌云,你不该来的。”每个人都有逆鳞,薛凌云率兵来犯,纵是命令所迫,也犯了他的逆鳞。他不允许任何人冒犯他穷尽所有守护的圣珈族,尤其是知他甚深的薛凌云。
“以尘,我懂,你的想法,你的愿望,全都刻在我心底。可是我宁愿你怨我,也不愿意去赌其他将领的侧隐之心,若来的人不是我,圣珈族的命运将如何?你的命运又如何?杀降之事史不绝书,我绝不能让任何意外发生。”
墨以尘沉默良久,才轻声叹息:“可是凌云,你丢给我一个大难题啊……”
薛凌云握住墨以尘的手,放在脸上轻轻摩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