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拿性命去交换此次刺杀的成功机会吗?你认为我不配与你并肩作战吗?不配与你共同赴死吗?
长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是不配,是我舍不得。
我全身蓄力,血液冲过四肢百骸,神明总算清明起来,身体恢复控制。
“长安!”我呐喊着,向金色的光罩冲出去,却无奈光罩犹如铜墙铁壁,完全冲不过去。
“长安!”
长安身子微微一震,却不回头看我,依旧麻木地杀着。
我再次撞向光罩,却突然一阵晕眩,又渐渐失去意识。
雪还在下,应该一刻未停。我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睛的是落满灰尘的腐朽雕梁。
猛地翻身坐起来,天边已经染了橙红,难道,难道已经是傍晚了吗?
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敲钟,用力地敲。一声,两声,三声……无论敲多少下,四周都是一片寂静,哪有什么人马?难道,误了时间?
慢慢低头向下看去,那一方残垣围起来的地方,薄薄的一层白雪下,掩着零乱的污泥,和大片的鲜红。一条血迹斑斑的金绸带,在低空里盘旋飞舞。
天地一片宁静,了无人声。只有冷风呼啸而过。
我无法思考。结束了吗?
旧铜钟里飘飘悠悠落下一张白色帛布,我拾起来,看到上面画着的,竟然是一组字符,我当然认得,那是“淡忘”,是长安的笔迹。只不过,笨蛋长安,有两个字符的位置错了。你究竟是从哪儿辗转誊抄的,费尽力气,却抄错了。我却要感谢你抄错了。
“傻白?”
“嗯?”
“如果世上有另一本巫书,我就让你忘了我。”
真的,居然是说真的吗?要我忘了你?做梦!做梦都不可能!真是傻瓜。
雪下得很大,不一会儿就掩盖了大地上所有的污浊。白茫茫一片,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仿佛谁都不曾来过,仿佛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真的死了。我看到无数的尸体,我看到昨天还跟我在一起的每一个人,我看到,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三个人,看到了……
我躺在地上,缩进长安的怀里,再缩进去一点,可是为什么,一直缩,一直缩,都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呢?明明,明明长安怀里是很温暖的,一直都是,从小到大,每一次缩进去,总是暖暖的,很安心的。
我把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腰间,抱住我啊,你不是经常一把把我扯到怀里吗?为什么没有反应?不喜欢我了吗?
为什么不在我耳边吹气?为什么不把脑袋搁在我的肩膀上?为什么不喊我的名字,柔柔地喊,傻白……
骗子,你骗我。
你说过,等这件事过后,我们就回家。
你说过,你带我去游遍天下美景,看遍世间的繁华,吃遍各国美食。等一切平静下来,就带我出去好好地玩儿。
你说过,我们在一起,我们再不分开,永远不分开,牵手赴黄泉。
你说过,叫我还是不要忘记你了。
你说过,叫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可是,你却骗我。
为什么?你说话啊,说话啊!
“说话啊,说话啊你!骗子,你醒过来啊!早上明明说过,只是分开一会儿,这就是你说的一会儿吗?起来啊,解释给我听啊!”
摇不醒,怎么摇都摇不醒。我承受不了。想要大哭,哭到天昏地暗,哭到地动山摇。真是荒唐,真是可笑。你不是说过,以后,背不动的,过不去的,你来扛吗?最后却扔给了我一个人。
世界是空的,再感觉不到时间,也感觉不到空间。如此的空空荡荡。
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黑了的,不知道雪是什么时候停了的,不知道我的泪是什么时候干了的,又是什么时候再度突然涌出。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我居然还能站起来,还能颤巍巍地迈出步子。埋了沐阳和桓之,我背着长安,踏上回家的路。
47
47、第 47 章 空(完) 。。。
(四十七)
山上果然积雪很深。你看,看啊。
不要太久,我就去陪你,好不好?
这是你重建的小屋吗?好漂亮,跟原来的一模一样,除了处处都有你别致的小心意。两只分别画着你我的白瓷碗,两副一样的筷子,桌前两张可以拼在一起的椅子,一床暖和的棉被,一大一小两只依偎在一起的雪白的枕头。
舞剑时穿的那一袭飘逸白衣,挂在墙上,随风轻舞,几乎都闻得到那上面有你熟悉的味道,像是花瓣在温水里泡开来的淡淡的清香,又像是久睡的被子上暖暖的气味,总之,是我最喜欢的气息。依稀可见你舞剑时翩然灵动的样子,还总装作不看我的样子。
窗前是一张雕工精美的红木琴桌,桌上一摞琴谱,中间夹着一张张白纸,每一张上都写着,“傻白,下雪了,弹一首长清给我听吧。”
嗅着纸上的墨香,几乎看到你懒懒地歪在桌子上一次次写下这些字的样子。
掘开屋子的一角,我把长安深埋在地下,用指尖的血,和着泥土,不舍地填好,铺好地砖。等我,再等我几天。我会加快步伐,一定能在三途岸边的某处追上你的。
漫山的积雪,不染纤尘,没有足迹。门口的枯枝上,厚厚的雪映出晶莹的阳光。风吹过,飘飘洒洒。
远处雪地里有两个小小的身影,打闹着,嬉戏着,开心地笑着,只是看不清长相。他们越走越远。
“傻白,真的不是我,我没有踢树,是风吹的,把雪都吹落下来了。”
“那,那些脚印也不是我踩的。”
“胡说八道,明明就是你的鞋印嘛,你的鞋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吗?笨蛋。”
最后一夜,我抱着长安,躺在深深的积雪里。明天,我将你焚灰,给你安宁。然后,最后去替你报仇。
睡吧,睡吧,最终的安宁就要来了,等我。
清晨时分,我悠悠转醒,却猛然发现长安不见了。
慌张,疯了一般的慌张。我找遍了整座山,找遍了每一寸土地,没有,哪里都没有。顿时感觉,完了,全完了,全世界都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是谁?为什么最后还要这样残忍,连尸骨都不留给我。
难道是……
皑皑山巅上,我站在深深的洞口,向幽黑的洞里磕头,不停地磕。洞口被施了咒,闯不进去。
这里,是曾经我们一行人来为妞妞求医的地方。那时,大家都还在,都还好好的活着。
有时候会觉得,大家这样做,明知最后等着的,可能是死亡,却依旧坚持。这样做,对不对?值不值得。
也许用死亡换来的,只不过是安心。不为值得,只为安心。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是苍白。已然这样了。
下辈子,大家一定要投身到太平的年代,好好的,为自己而活。
“长安——”
没有人回答,但我知道,被夺去身体的他,在里面。
“出来见我,见都不肯见了吗?”
“请把巫书借给我。”
……
洞里传来清冷的声音,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你走吧,我只是贪生而已,才做了这次的交易。交换条件仅此一战,一战已过,我不会再帮你们做什么。至于巫书……我不会再让巫书为祸人间的。”
“求你了,我只是想学一招,就一招。”
“你走吧……”
“我可以答应你的任何条件,求你教我……”
天寒地冻,冷风肆虐。我丝毫不停,重重地磕头。从日出到日暮,额上渗出鲜血,抬头觉得头昏眼花,天旋地转。
我深吸一口气,再叩一下,说:“我愿意用性命交换,或者,把身体交给你,求你教我……”
洞里传出动静,长安一袭飘逸的白衣,瞬间出现在眼前。他孑然清冷,卓卓出尘,面无表情,却散发着一身淡然的气息。我看得出神,他那样遥远,目光疏离,仿佛不认识我一般。
“你的身体……”
“对,”我抬起头,心痛地看着那张不再熟悉的脸,“不死不灭的巫术,需要新的肉体来续命。可是如果想要提升巫力,我的身体,是世界上最有潜力的。这,你也应该知道。等我做完这件事,就回来把身体交给你。我知道你不愿意伤害别人,而我是自愿给你。”
他露出斟酌的神情:“这……呵,多么神圣的巫神之体啊,果然难求。”
“还有,希望你能放过长安,先不要驱赶他的灵魂,等我们达成交易的时候,恢复他的生命。”
“子岐……你……”长安脸上的表情明显地扭曲起来,像是在心里苦苦挣扎着什么。我知道,他还看得到我,还感觉得到我。
“长安,这次,我来。”
“不要——你走,你快走!”
我笑着摇摇头,在原地不动,准备接受他痛苦地抬起手臂,燃着神秘火焰的手指眼看就要点触我的眉心。
我勾起嘴角,微微地笑着。
他痛苦地挣扎着,抬起的手臂颤抖着停在半空中,似是有两个灵魂两个思想在体内斗争。
“子岐,你滚,滚!”
我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轻轻摇头。
“滚啊!我要你好好的活着。这些,你不应该承受。”
我说:“为什么不应该。你可以,我也可以。从小到大,每次都是你替我担,这次,我要你好好的活着。”
“不。”
我站起身,握着他的手,把额头凑上前。
“不!”
我死死握着他冰冷的手,不让他抽回。
一时间天地风声大作,乌云密布,天昏地暗,冬雷震震。
头脑一阵狂乱的震动混乱,像是被一下子搅乱了,什么意识都变得模糊不清,混沌不分,回忆,梦境,一切的一切,混作一团,在脑海里汹涌翻滚。
然后,脑海里的一切开始被抽空,双眼仿佛顿时清明,看到的不是真实,而是明亮的一片空惘。
静静的等待着,等着身体不再属于我。
“不要,子岐,不要!停下来!”
意识渐渐流逝。
耳朵再听不到世间的声音,寂静中,却听到长安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不!”
莫名的强大热流进入我的身体,仿佛撕碎一般的痛苦,脑袋拥挤得几乎炸开,不能思考,山崩地裂。额上的印记,着火一般的灼烫,扭曲疼痛,像是要跃出身体。一时间印记仿佛发出妖红的光芒,照亮天地。
然后,一切都平静下来,尘埃落定。
有人拥住了我,仿佛融化做一体一般的拥住我。我沉沉睡去,只感觉身体由内而外传出声声呢喃
“傻白,我们不分开了。”
“嗯。”
……
长久地活着,对有的人来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对我来说,却是痛苦的折磨。
然而现在的状况,我是成魔了吗?还是怎么样?
一具躯体,容纳了三个人的灵魂。我看得到,感觉得到,却丝毫无法控制这身体。
“长安,你在吗?”
“我在。”
“我们不用在分开了,死也不会再分开了。”
“是啊。”
我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我。但是,我们彼此相拥,彼此感觉得到存在,彼此心灵相通。我们有同一个身体,同一个心脏,我即是他,他即是我。我拥有他的回忆和感觉,他拥有我的。再没有我和他,只有我们。
这样的感觉,很释然。像是,别无所求。
仿佛神明一般,俯瞰着世间的一切。我是巫神之体?现在,只有清明的思想,没有具体的躯体。躯体属于另一个人。
延良的街景,喧嚣中透出几分若有若无的慌乱。
大隐王恢弘的登基大典刚刚结束,却没有任何关于遇刺的消息。
我手持太苍,一路斩杀,冲进宫门。剑上燃着蓝色的莹莹巫火,火光挥过之处,鲜血飞溅,一世界的红,染了一地的白雪。
高高的王座上,没有紫山的身影。
最后是在空荡荡的寝宫里找到他的。他孤独地躺在大大的床榻上,面色虚弱,双眼缠着纱布。
看来,灵昭的刺杀,也给了紫山一身致命的伤。
他无力地翕合着失色的唇,因为失明,所以听到陌生人的脚步,显得格外的慌张。
门外已经是一片火海,没有半条人命。
我一步步走近床边,闭上眼睛,不看那与我十分相似的脸,用意念燃起火焰,高高举起太苍。
“谁……是谁……”紫山的声音微不可闻。
“是我。”
“谁……”
“我说过,一定会杀了你,为我的国家,我的子民,我的家人报仇。”
我要结束这荒唐的一切。
手起,剑落,滚烫的鲜血溅了一脸一身。
原来,再强大,再高不可侵,再飞扬跋扈杀人无数的人,也只不过是一条普通的人命,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