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画眉画眼,衣衫轻薄,姿态千娇百媚的男人在池塘边咬耳朵讲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给我听到,两双媚眼还不时轻浮地瞟过来,然后又嫌弃地移开目光。
胃里一阵翻腾,我扶着柱子干呕半天。那两人气得杨柳细腰都快折断了,“呼呼”地直吐气。
“瞧,还没作花魁呢,就瞧不起我们了。以为自己多干净呀,谁瞧不起谁呢。”
“老子就是比你们干净。”我吼道。不知道哪里来的气。真想快点离开这里,赶快杀掉那几个倒霉鬼,离开这里。
一座高高的露天亭台,四周垂幔,飘飘渺渺。我坐在层层白色的纱幔中,垂头抚琴,并一边竖耳捕捉白纱隔着的那三人的话语。
“我们这样做真的可以吗?”
“怕什么,纵使有火眼金睛,也不能就说我们是假术士啊。他求的是长生不死,只要不死,就不能说我们是假的。”
“对。反正冒一次险,也许这一进宫,就是一生荣华富贵了呢。”
语气中尽是狡猾机灵,原来是几个心术不正的投机之人。看着他们的贼眉鼠目一脸奸诈相,由衷地反感。我讨厌,讨厌为这样的人弹琴,讨厌他们用浑浊不清的目光盯着我看,仿佛要透过衣服打量我一般地盯着。垂下头,想躲过目光,却无奈一阵风过,扬起纱幔,隔阂消除,正好给他们看个清楚。
“铿——”弦音将出未出,被人一掌拍下来断了余音。“公子好绝色。不如陪我等……”头顶上是令人作呕的调戏声调。
一只手轻浮地要挑起我的下巴,我迅速一闪,轻巧躲开,旋即起身跨到那人身后,轻软的冰蚕丝悄然绕上那人颈项,略微勒紧,显出一道淡淡的血痕给另两人看。
“不要过来。”我说,“立即给我滚,否则……左公子的大名你们应该听过吧。”
“你想做什么?”另两人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却看得出显然没交换出什么意见,提着嗓子问。
“不想做什么,认错人了而已,所以不杀你们。赶快滚。还有……不许告诉别人今天的事情。”
两人再交换一下眼神,然后表情凝重地望我手里的人一眼,退一步,再退一步,扭头踉跄着跑开。我松了手里的蚕丝,身前的人腿一软跪倒在地,想说好心把他提起来吧,手刚碰到他衣领他就好像撞了鬼一样急急跳开,连爬带滚逃走了。
真是叫我说什么好呢?真的不是我厉害,是那些人太孬。倘若他们开打试一试,我用不了三招就会败的。不过今天预想着应该能多撑几招,能赢也不一定,因为他们的酒里我下了点令四肢乏力的药。可我现在怀疑是不是下错药了下成泄胆量的药了,看起来这药成效甚好值得信赖,以后可以常用。
第一战得以不战而胜,我总结了一下,是要感谢“右公子”的赫赫威名。因为传说中他英勇无比,剑术了得,行侠仗义,杀人嗜血,三年来行走江湖,斩杀暴徒无数,恶吏三千,解救哀民于水火,尤其是旧国的战俘,即将惨死的犯人。而我,近来风生水起,被冠以“左公子”这个与人家平起平坐的名号,于是给人的感觉就是我的厉害程度和神秘程度也和人家平起平坐。真是惭愧。愧不敢当。多谢多谢。
狐假虎威,借人威名,解决了不少无关的访客。但很是心急,妞妞颈上的紫线不停地在长长,已经越过左肩向胸口延伸,而真正要杀的人,却迟迟不出现。无法完成任务,就无法救妞妞。
有时候会想,假如我的终极目标竟然是传说中英雄的“右公子”,会是怎样光景?一定很讽刺,我倒在他的剑下,看着他唇角讥讽的笑意,含恨而终。左公子终于在右公子面前露馅,一切不过是浮夸,名不副实。
“我说,”妞妞站在床上,双手背在身后,表情严肃略带愤怒,“岐岐,你每天把我关在这里,自己出去干什么?闷死我了。”
“唔……岐岐在挣钱啊,不然咱们吃什么?”我跪在床前,胳膊肘支着床,手撑着脸,望着她可爱的小脸俏皮的表情,安详的气氛令人沉迷。希望一直这样平静。
“哼。不理你。”妞妞坐下,“去把肉肉拿来,今天就去。”
“好,今天就去拿肉肉。”我笑笑,起身出门去厨房拿吃的。天已经入夜了,远处晚霞淡淡如水墨晕染,身旁枝头黄花灿灿开放,风送清香,雨润青草,尘土被洗净的浅浅味道沁人心脾,让人忘却忧愁烦恼。
“子岐,你在这里。”
我回头,看到红纱站在不远处,定定望着我,依旧是淡漠的表情,看不出情绪。
“嗯。今天没什么生意,照顾妞妞。”我说。
“哪里是没有生意,是有大生意。快去看看吧,有两位大主顾在竞你的价呢。”
“哦?什么人?”
她牵一下嘴角:“你自己去看吧。会很意外的。”
带着满腹疑虑,我从侧门进入富丽堂皇灯火霓虹的大厅,紫色的光亮地砖映出我憔悴苍白的面容。
人山人海,围着中央不知道什么人或者什么团伙,人们窃窃私语,男人女人,男人男人,亲切交流,毫不避讳,“嗡嗡嗡”吵得我头疼。
没办法,爬上二楼,还是堵了好多人。踮起脚尖也看不到丝毫。真是的,竞的不是我的价么,怎么我在这里却得不到任何关注?
“真是不知道怎么想的,自己长得那么漂亮还为个不干不净的骚货争得不可开交。钱多烧的。”
我忍。
“就是啊,我看那左公子长得可未必比得上这两位,这两位倒不如结个伴,互相……嘿嘿嘿,那才是英俊风流呢。嘿嘿嘿……”
“别嘿了,你们看,左边那位是独臂,啧啧啧,不完美啊,才配不上右边那位呢。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我……”
“咦……真是不要脸你。”
听着这些无聊的对话,我好奇心大涨,究竟是什么人。从窜动的人头缝隙里,张望楼下人群的中心,总算看清了左边那个面对着我镇定坐着的人,他翘腿斜斜坐着,右手支着桌子,懒懒地笑着,望向对面的人,只是……左边袖子空空荡荡,扎在腰间,如此完美的人有这样的缺陷,我都替他难过。可是,他的脸……我认得,惊呆了,竟然是……沐阳!
“沐阳!”我失去控制一般,在人群里大喊。真的是太激动了,真是见到久违的亲人的感觉。
沐阳明显一愣,顿时收了笑容,慌张地抬头寻找声音发出的方向。
沐阳对面背对着我的那人,敲着桌子的修长手指动作缓了缓,却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然后换了个节奏继续敲。倒是他身旁立着的一个十七八岁的俊朗少年,循声抬头,立即便越过人群望到了我,大大的眼睛,目光里看得出率真坚强。
“借过。”我想从人群里挤到前头,未遂。
“借过!”我吼道。
前面的人奇怪地回头,大概是看到我脸上的伤疤认得这是左公子的标志吧,于是纷纷退开让出一条路来。
我理一理激动的情绪,向前走去。沐阳看到我,露出激动难耐的表情,我觉得他都快哭出来了。他瘪着嘴,说:“子岐,果然是你。”
我其实很激动,但在公众场合不宜发作,要不早就扑上去跟他抱头痛哭了。不过也有可能是作久了青楼公子气质也就入乡随俗了,娇媚又含蓄,哎呀好恶心。我微微一笑,刚想喊他的名字,一眼瞟到右边淡定坐着的公子轮廓分明的侧脸,顿时石化,说不了话也动不了。
长长的青丝懒懒束起,独留一缕有意无意垂在额前,偏向右边。高高的眉弓,挺直的鼻梁,轻抿着的粉色薄唇,看不出情绪。这是我永远不会忘的一张脸——长安。
我匆匆躲进一旁的人群,呼吸莫名的急促,心跳剧烈得吓人,只得用手按在胸口以作缓冲。他活着。鼻子酸酸的,一种强烈的想哭的感觉。他活着,我却不知道。真是太突然了,太开心了。他活着,五年了,我却一直不知道。他不出现,现在也不看我,难道,难道真的忘了我。他活着,好好地活着,我如今却这样不堪。我曾经那么伤心。心里莫名的委屈。
没有办法,没有勇气出去见他。我慌张地逃开,撞着无数围观的人,顶着许多疑惑的目光。逃,没有方向地逃,看到一扇门,不假思索就撞开门进去。
屋里漆黑一片,我背靠着门,愣了好一阵。理不清头绪,不想理。只是,许多许多事情,许多淡忘了的时光,一起涌上心头,山上的雪,竹林里的白衣,午后的琴音,日落时的缱绻,耳边的呢喃,寒夜的依偎,还有……冷风猎猎中,木杆上染血的绳子。
很久,很久,有人敲门,我清楚地听到有人在讲话,可是就是没有办法听懂。直到听到华夫人的声音:“公子慢走——”
我“腾”地直起身,胡乱理一理发鬓衣角,努力把脸色憋红润一点,转身开门。
“子岐——”沐阳一把抓住我的手,眼里泪光闪闪。
“他呢?”我问。
沐阳咬咬牙,说:“走了。”
我甩开他的手,急急往外走。
“子岐,他不记得你。”
我不听。我不在乎。我不需要他记得我,尾随出去,只是想看看,再看看他,好好看看他现在好好的样子。
默默跟着长安。
月光拉长他原本就颀长的身影,背影高大宽阔,不是当年的年少摸样。竟然又长高不少,比我现在还是高出半头。我看我是永远超不过你了,是不是。
夜幕下的道路上空无一人,细雨轻拍地上的青砖,润润的,凉凉的,两旁梨花如雪般洁白,微风过,便散落无数,缀在他发间,落在他肩上。淡青色的衣衫,右腿侧绘着一丛幽兰。这件衣服。长安,你忘了我,可曾记得这件衣服?
我笑笑。
他停在湖畔,静静望着一池春水,雨落湖面,泛起圈圈涟漪,叫人心神荡漾。少年无声出现,抱了一张琴。
长安坐在石上,将琴搁在腿上,沉思片刻,开始抚弦。这张琴,是“忆故人”。我记得,那你呢?只把他当普通琴吗?“
修长净白的指尖,流淌出悠扬流畅的琴音,弦音苍苍,吟猱绵绵,是我从未听过的悲伤曲调,伴着缠绵的细雨,更是让人觉得其中无限荒凉。我几乎沉醉其中,看着水中月影摇摇,顿生惆怅。然而一曲终了,我辨出,这不是别的曲子,是《长清》,他变了调,改了节拍,成了一曲悲歌。
长安略微抬头,目光向我扫来,却不直视我。我气不过,凭什么,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从树后走出来,昂首从两人身边经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仿佛没有看到。越是自卑,我越是装作骄傲的样子,希望引起他的注意。我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很卑微,很让人讨厌,就像嘲笑我的那些人。
心里在冷笑,我究竟在期盼什么?他过来抱住我吗?我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天意人为,互相伤害,隔阂已是千重万重。更何况,许多年过去了,我有我的五年,他有他的五年,已经是陌生人一样了。忘了我,最好,省得纠缠麻烦。
只是,希望他不是我要杀的人……尽管我几乎已经明了,他就是。
“左公子。”
我挪不开脚步,定定站住。
“我们见过吗?”清冷的嗓音,不见往昔的稚嫩任性,沉沉的更加迷人。但我还是认得那是他的声音。
“没有。”我的声音轻飘飘地几乎可以随风而散。
“哦。那真是有缘呢,我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呵。”他走近我身旁,歪头看着我,“那么今夜,公子可不可以陪我呢?”
我紧张地握紧衣角,脸发烧一样,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耐心等我好久,见我不说话,微不可察地笑一声,说:“多少钱?”
莫大的侮辱。我猛地抬起头,狠狠瞪着他:“我不收钱。”
“哦?”他不屑地挑眉,“那你收什么?”
“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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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仙草花 。。。
(三十四)
长安毫不认真地打量我一番,而我,定定望向他的眼睛,不是愤恨,不是羞耻,是贪婪,借此机会多看他一会儿。
“好啊。”他语气带笑。
“哼。”我移开目光,迈步走开,“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自己好好留着吧。”
没有挽留。有点失落。
“子岐。”另一个声音在背后叫我。我回头,看到跟着长安的那名少年向我走来,看看我,再看看没什么表情的长安。
“你认得我?”我疑惑道。
“哼。”他冷笑一声,“你真是善忘啊。不记得我了吗?”
长安走过来,拍一下那少年脑袋:“漠漠,你认得左公子?”
“呵,”少年说,“恐怕你也曾经认识。”
漠漠?随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