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活。真想杀了他们,得以痛苦解脱,然而遍地的尸骨却血淋淋地告诉我死亡的恐怖。
陵寝已经初具规模,大得惊人。地下三层,地上三层,千年古木为桩,大石为基,比自古以来的任何一座宫殿都要大好几倍。看着这一日日成形的恢宏陵墓,我们只有默默叹气,既不能骂,也不能稍作休息,性子再烈的人,也只有默默地低头干活,因为每个人都想活,想要少受皮肉之苦。
大个子是巫国人,没有家人了,稀里糊涂参了军,稀里糊涂上了战场,稀里糊涂被俘虏。他本人是无所谓在哪里的,只要有饭吃能活命就可以了,所以他也无甚忧愁,但却一门心思对我很友好仿佛很想交我这个朋友。有时很想对他说:“你的国家亡了!你没几天好日子过了!拿出点骨气好不好?没有骨气拿出点伤感好不好?”但每每看到他简单而真诚的眼神,我就不忍开口。既然无可奈何,不如就让他这样缺心眼下去吧。
细雪轻飘,绵绵不绝。我难得的起夜解手。屋子里的污桶满得都要溢了,整个空间里都弥漫着浓浓的骚臭味。原本就饥肠辘辘的肠胃里一阵翻涌,呕出苦涩胆汁。
我琢磨着这必须要出去解决了,然而门口的守卫必然不准,这……眼睛落在被月光和雪地映得银白的门框上,却惊奇地发现外面一人也无。我不可置信地轻轻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探头一看,果然没人。人是没有,耳畔原本隐约的嘈杂声却清晰起来,像是有喊声,又有金属相触的“铿铿”声。
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又好奇着要不要去看看,最后终于因为内急实在憋不住了匆匆跑到一棵大树的阴影中急急解手。
月光清寒,飘雪欲止,天朗星明,大树的枯枝在雪地上投下鬼魅的疏影,看得我一阵心惊。地下明晃晃地一闪,片刻即逝,仿佛有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我埋下的太苍与铜镜。当初就手脚慌张,现在又隔了许多时日,薄土被风雪吹卷,它们渐渐露出地面。
我拨开泥土,小心翼翼拾起太苍,用衣袖缓缓擦拭。手指抚过剑锋,几乎割出血来。它依旧锋利如初,像是从前,晨雾中,竹林里,白色身姿,轻舞慢扬,英气飒飒,剑影过处,落叶悄然碎裂。他绾手收剑,剑光在空中划出漂亮的花样。他背对着窗子,我却可以看到他飞舞的发丝中,耳朵轻轻一动,侧脸上看得出是他一贯的得意笑容……
此刻,我却在擦亮的剑身上看到另一番景象——有持兵器的守卫从我身后悄悄向我靠近,离我最近的那人手中大刀已举起高过头顶。
我此刻能做的,就只剩镇定了。待镇定下来,我决定不能等死,反抗一下是必要的,尽管几乎没有成功的把握。
我的速度快得惊人,连自己都几乎没感觉到自己的动作,也许就是人求生的本能吧,也是绝境中的爆发力。我迅速地举剑回身一挡,刚好赶上挥大刀那人的全力下砍,因巨大的冲击力,有一件兵器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居然断成了两段。
我只听“咣”的一声,知道有断剑或断刀落地,然而面上却是莫名地一热。抬头看时,竟然是袭击者近在咫尺的脸,他眼睛圆瞪,里面满满的都是惊恐与无助。他的颈上一道细口正在向外汩汩留着鲜血,而寒光闪闪的太苍正横割在那道细口中。
来不及思考太多,我就果断地拔出太苍,不顾那人的死活,转身飞逃。因为来的其实有不少人,虽然人品爆发解决掉了一个,但以我的实力,为今之计,只有赶快逃。不逃就只有死了。我虽不知今夜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我现在是在危险中,被杀只是早晚的事。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假如还能活着,我一定要反省一下,愧疚一下。……不,我第一次杀的人,是南风……
逃到无路可逃,丛丛树木后,竟然是火光冲天,嘶喊声阵阵。直到奔进混乱的人群中时,我才明白过来,这恐怕是有大批战俘举兵造反了,而我不幸地参与其中了。
丝毫没有机会愣神,也没有可能澄清自己是不小心被牵扯进来的,我只有不停地挥剑,不停地刺入别人的身体,即便受伤,手上也不能稍顿一下。
夜深深,冷风凛凛,枯木枝上寒鸦啼。原本应该纤尘不染的白茫茫大地已成了一片污浊的泥淖。血水混着泥土,又结成冰渣,恶心至极。而我,就倒在了这恶心的泥潭里。
倒下时我已因失血过多而昏昏沉沉,虽然试着以剑驻地坚持站立,但无奈身体无比乏力,还被人重重地从后压倒。右腿上的伤口痛得我拼命滚动挣扎,然而在嘈杂声中,我的痛苦呻吟几乎淹没,换不来任何帮助。渐渐地我彻底无力了,连疼痛都仿佛是身体的一部分,静静地躺着感受着,听着身边的各种声音,等着一切的结束。
神智再清醒时,耳边还有声音,然而不再是激烈的打斗声,似乎是零零星星的人在收拾残局的声音。
我睁开眼,看到身边是无数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我的身上还横着一人。正要伸手把那人推开,却听到脚步声在头顶上方停下,我慌忙地闭上眼睛,额上几乎渗出了冷汗。
那人愈是没动静,我就愈是紧张,然而只能等着。
“呲”,很快的一声,尖利的兵器刺入横在我身上的那具死人身体,又微微扎进了我的腹部。剧痛一下子令我清醒,然而我强忍着,不能动,痛,总比死好。
终于挨到那兵器从身体里离开,听到脚步声远去,感觉着自己的鲜血直流。我睁开眼睛,望着漆黑的夜空,想要站起来,却又渴望睡去。
不远处有轻微的响动。我转动眼睛望过去,是一具尸体爬了起来。不,这话说得太吓人,像是诈尸。应该是一个同我一样幸存的战俘。
那人摇摇晃晃站起来,大概也受了伤。然而他的举动我着实没想到,因为他竟然不急着逃命,而是一个挨一个地在地上的死人身上摸来摸去。真是变态,我想。
显然我误会人家了,他只不过是在摸死人身上的值钱物品,不过收获少得可怜,只有几枚钱币。真是个淡定的有头脑的大哥,我想。
然后他摸索到我身旁,开始翻我的衣襟。而我就睁着眼睛看他,反正身上没钱,也就懒得阻止他。直到他发现宝贝似的开始夺我手里的太苍。我右手紧握剑柄,却抵不过他双手使劲扒我的手指,大概是把我当死人了吧。
我左手悄无声息覆上那人的手背,按住。那人明显一僵,双手猛地甩开我的手,趔趄两步跌坐在地,这才发现原来我睁着眼睛,大喘两口气,颤声到:“妈呀,活人呀。”
我觉得真是好笑,你不也是活人么,有这么吃惊吗?我望着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撑坐起来,又不愿意求助,就扭头看向别的方向了。
那人半天等不到我的反应,爬过来一把搀起我,扛上自己后背,背着我往离开山谷地方向走。
“你干嘛?”我警惕道。
“逃命啊。好不容易活下来,不能再死一次了。”淡定的大哥淡定道。
“不用管我……”
“没看见也就算了,既然看见活人了,再不管你,会遭报应的。”淡定大哥根本不理会我在他背上扭动,不疾不徐地向前走。
天边吐白,启明星亮闪闪的挂在远方。血腥味消失在身后,眼前是一座又一座连绵起伏的山,看不到前方,看不到人影。
“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我原本已经是筋疲力尽根本没打算徒步逃走,现在被人不小心救了又不好意思拂他的好意,决定跟他一起逃。然而让人家背着我实在是添麻烦,于是想要跳脱下来。扭动无效,终于开口。
“好啊,自己能走啊?不早说。”那人手一松,我直直坠地,右腿上和肚子上的伤震得生疼,疼得我立即蹲在地上缩成一团,龇牙咧嘴却不肯喊痛。真是的,这么好说话啊,说放就放啊。
“你看,逞能吧。”淡定大哥声音无起伏,力气却很大,蹲□又把我扛到背上。我两处大伤疼得浑身直冒冷汗,咬着牙不能再与他争辩。
东方日出,寒意渐去,山上枯草向荣,似是春天要来临。前方的路曲曲折折,不知通往何方,然而淡定大哥脚下的步伐却似乎很坚定。
“要去哪里?”我问。
“回家。”
“你家在哪?”
“绿柳岸”
绿柳岸,在平国的南方,听说是很美的地方,依着清澈的柳湖,岸上杨柳青青,芳草萋萋,恬静村庄,炊烟袅袅。
一路上虽然是满目疮痍,枯骨遍地,又要躲避隐伯国军队的搜寻,但我感觉得到,淡定大哥回家的脚步匆忙激动。对了,淡定大哥有名字,叫大虎。真是……朴实的名字。
“大虎,你家人……”本来想问他还有没有家人,但开口又觉得这样问不合适。
“家人?不知道还有几个活着。走的时候,家里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弟弟恐怕也被拉去充军了吧。”大虎说得漫不经心,仿佛根本不是在说自己家人。但我知道他只是不爱激动而已,他一定是无奈又心痛的。
“你呢?”大虎突然回问我。
“我?”我不愿回想,却又不得不忆起发生的事情,“我没有家人了。也没有家可以回去。”心痛。这些日子以来骗自己,说一切都不曾发生,不去想,便不痛。现在,却得空好好去想,去想那些心痛的所见,比如,颓败的同城,和同城里那支染血的木杆。他死了。心痛。茫然。我想我的生活失去了方向。
疲惫地伏在大虎的背上,我的泪止不住地涌出,然而我明白,再哭也没有用,死去的人是回不来了。泪水不小心滴落在他的颈项里,以为他要笑话或是疑问,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不停地向前走。许久之后,他才微微叹了一口气,把我向上抛了抛,以便我不从他背上滑落。
“活着就好。”大虎似是自言自语。
进入平国境内时,予水河冰冻初解,大块的浮冰随水流东去,徐徐缓缓,悠闲自得。予水桥上,水渍斑斑,河面应该回落不久。
“等一下,放我下来。”我说。
大虎不问缘由,停下脚步,把我放在桥面上。我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却依旧强撑着走到桥沿,扶着桥柱望向水面。不久前,我们才从这里死里逃生,如今,却是阴阳两隔,在我说出决绝的违心话后,就这样不曾再见面,带着怨恨隔阂诀别了。
我唇角略微勾起,感觉着脑袋强烈的晕眩,很混乱却很享受。往前迈出半步,好像是想着要看清水面自己的容貌,却浑浑噩噩地感到突然而来的坠落感。河水无情地灌入我的口鼻咽喉,呛得痛苦极了,下坠感却就此停住了。是大虎抓住了我的脚腕。
我吐出一口水,咳嗽连连。睁开眼睛看到大虎皱起的眉头,他轻蔑道:“别人想活都来不及,你却寻死。”
虽不是有意寻死,可是听到大虎这话,我竟然感到莫名的愧疚,觉得自己真是没用,废人一个。
“你死可以,这把剑留下,我拿去当了就有饭吃了。”大虎说着就朝我的剑伸手。
“不可以!”我迅速抱紧太苍。大概样子太幼稚,大虎竟然难得地笑了一下。
大虎背过身要背我,我撑着地站起来:“我自己走。”不能再做废人了,就算要颓废下去,也不能拖累别人。
平国这一年实在是不太平,洪水战争,天灾人祸,收成全无。难民成灾,流离失所,路旁随处可见活人和死人躺在一处。
难得的让我们碰到了一处发放灾粮的路边,饥肠辘辘一路以野菜为生的我和大虎立即一头栽到打饭的人群里,各自领了一只破碗,到饭桶前打饭。
桶里的饭眼看就要见底了,我饿得已经不是温文尔雅的自己了,不厚道地舀了满满一碗汤饭,退出人群蹲在路边狼吞虎咽起来。真是香喷喷啊香喷喷,比我最爱吃的酱肘子和卤鸡腿都要好吃一百倍。
“笨蛋。”是大虎的声音。我抬头,看到他碗里半满的饭,不明白他骂我是什么意思,但发自内心地赞叹大虎真有公德心,为了让大家都吃饱,自己竟然不惜只吃半碗饭。他这么大的个子,半碗怎么够。惭愧啊惭愧,我怎么这么自私呢?
在我胡思乱想的空档里,大虎已经吃完了手里的饭。我忙把自己的碗向他递过去,他却置若罔闻,端着碗起身走开。再回来时,大虎的碗里又盛了满满的一碗饭。随后过去饭桶那边的人,皆是一副失望又痛苦的表情,望向空空的桶底,摸摸自己依旧瘪瘪的肚子。
什么情况?我眼睛直直地盯着大虎,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却只是瞟我一眼,然后用满满的一碗饭换了我手里的半碗饭,蹲在我旁边又“呼噜呼噜”扒饭。
“吃啊,多吃点。”大虎含糊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