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小时候的伤寒一样,我又在长安的摩挲和安慰中,渐渐可以忍受那不知要忍受多久的疼痛了。只是心是觉着快要好了,身体的疼痛却一刻不见好转。
昏昏沉沉之间,我在长安胸前的衣襟上擦掉额上眼上的汗,抬头借侧光看着长安,看到他骨肉完好,轮廓绝美,肤似白玉,上雕精致五官。他一双黑似墨的瞳子泛着水光深深地望着我。再摸摸他的身体,皮肉依然恢复健康。我心想,这大巫师算是好人,临死也做了件好事。
然而想着,疼痛蓦地消失了。但此带给我的不是开心,而是无助。我发觉,身体已不再受我控制了,我徒留有思想在脑中,却连跟手指头都控制不了。除了当冷风吹过我汗湿了的背心,一阵寒意侵入骨髓,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对我的身体已然只是个没奈何的旁观者了。
我挺直腰背,仿佛从疼痛中走出来了。长安的眉眼刚露喜色,却没防备地被我狠狠推下床,踉跄几步,站稳在地。
我不理会他诧异的表情,下地赤足往外走。
“你去哪?”长安两步赶上来,拽住我的胳膊。
我甩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继续走。而心里的我,只能焦灼地望着长安,看着不是我的我这样冷漠地对待长安。
“外面冷,起码穿上鞋袜和外衣吧。”长安的声音竟有些卑微,匆匆取了我的衣物跟着我出门。笨蛋长安,只记得取我的衣物,你的呢?你不也是赤脚出来的么。
长安跑到我身边,边走边替我披上衣服,把领子收得紧紧的,冷风要进入简直无缝可寻。他不知道我发什么疯,却也不发脾气,只是没脾气地说:“这是怎么了?想起什么事情吗?告诉我让我去做就好了。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了?”
我目不斜视向前走。我暗骂自己连向长安解释一句的机会都没有。
“穿上鞋子!”长安想用严厉的语气震吓我。但没有收到成效,我依旧无视他。只有在乎他的我才会被他震吓,怕他生气。
将将走到大巫师殿时,长安终于忍无可忍,架起手打算强抱起我回去。我看到他伸来的手臂,轻一挥手,直接打得他趔趄两步。这是……我的力气吗?简直比以前大上千倍。
“小白!”长安无奈地唤我。
我走几步后回身,与长安远远地面对着面,解掉他为我系好的外衣,挥向一旁烈烈的风中,等它飞舞后落地,我冷冷地开口:“长安,我不是什么子岐,我是巫国大巫师。请你离开。”
“子岐——”长安满目茫然。
我指指自己的额头:“记住这朵花,忘记这个人。你是你的平王,我是我的大巫师,从此两不相干。”
这句话不仅令长安一震,也令我一震。长安震,是因为无法理解我究竟怎么了会说出这种意想不到的话。而我震,是因为我差点忘记了自己额上这朵花,这个可怕的诅咒。这一个月来面对长安命悬一线的恐惧,我不想再承受一次。我不能让长安不幸,不能让长安再遇难,不能让长安死。如何让他不爱我呢?不如就随大巫师去吧。
“子岐。”长安牵扯嘴角,故作轻松地一笑,说:“你是在生气对不对?你气千尘的存在对不对?你气我与千尘有过……孩子对不对?”
我叹口气,说:“我不在乎。长安,我不在乎与你有关的一切。大巫师
22、第 22 章 溺水 。。。
才是我的身份,我不是你的什么子岐。只愿你离我远远的,不再相见。”转头吩咐身后列队垂首的白衣男女,“让他滚,滚出巫国,别来影响我。”
世间最无情的三个字,莫过于“不在乎”。
我转身拾阶而上,听着身后的长安仍不愿相信,抗争一般地继续发问:“不是的,你一定是在怄气对不对?你在气……气我自从下山开始就疏忽了你,让你感觉孤单了对不对?你在气我贪恋王位,不愿陪你归隐对不对?”他的声音在秋夜的瑟瑟寒风中微微颤抖,他轻笑一下,“笨蛋,我怎么会不愿意呢。只要你想,我就陪你回去,哪怕被全平国唾骂。有件事不该瞒你,我早已命人……”
“滚。”我并不回头,冷冷地低喝一声,打断他诉说一般的语调。然而这一声过于冷了,冷得连我自己都打个寒战,痛,直刺心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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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战事起 。。。
(二十三)
长安终于不再说话。听声音,身体尚虚的他,应该已经被白衣人架走了。
最终我也不知道听到的那句淡淡的“我等你”是真实的还是虚无的。
等我什么?
两旁的树上,桂花开得正好,芳香宜人,月色下一阵沁人心脾的香风从中吹来,迎面拂上脸庞。景是良辰美景,心却微微泛着苦涩。真是,自己做戏给自己看,看着的自己还不得表态。
东南方,远远可见天空中还有电闪雷鸣。已是入秋,平国却不曾太平。
树下有一双眼睛看着我,带着担忧,带着不解。是风烟。地上的冰凉从脚心窜上全身,我微一瑟缩,进入殿中。
“你怎么了?”风烟跟着我进来。
我不回答。看着一池静水,还有池边的铜镜。“来人。”我的目光越过风烟,落在殿门口的几个白衣人身上。
白衣人眼神涣散,表情淡漠,却对我很是恭敬,垂手等我的吩咐。
“去为子岐公子铸一面铜镜。一定要做好。”
“是。”
“子岐!发生什么事了?”风烟扯着我的胳膊问,却在我抬眼注视他的时候,呆住了。呆一下,他说:“你的眼睛……”
“我不是子岐。是大巫师。”我面无表情。
事实上我的人并没能立即将长安赶走。毕竟算是巫国的贵客,眼下两国又结成联盟,来凰就又留了长安几日。住在宫里,与大巫师殿成对角线分布在东南角的“紫元殿”。我不知他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不让他靠近这里分毫。
这个不太平的夏天,平国几条大河暴涨,大范围暴发了洪水,农田房屋,淹了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眼看秋天已至,却无奈辛苦耕作的田地成了水乡泽国,收成尽失。
隐伯国趁势南下,怀着灭国的信心而来,然而没料到巫国与殷国竟同时出兵援助。此战胜负之势不明显,算是两败俱伤,却总归让隐伯得了便宜,夺了平国北部十座城池,重镇岚关也失陷了。
我望着水中自己的脸,苍白无血色,无任何表情,额上的花却是殷红似血,触目惊心。左颊上一道淡淡的疤痕,似有若无,无伤大雅,却足够我对自己的相貌失去自信。假如是长安,一定不会留下这难看的疤,也许能够长出新肉只留下粉粉的一道痕迹,他皮肤恢复力好。当我看到自己的眼睛时,简直吓了一跳——淡金色双瞳,泛着兵革冷光。
我突然想起,曾经看到大巫师的双眼,总有冰冷的感觉,如今想来,仿佛她的瞳子,带着冷冷的银光。是不是所谓我有天赋,就表现在我的瞳色灿金呢?
我抬手揉揉疲惫的眼睛……怎么,可以控制手了?虽然恍恍惚惚,但居然也可以自行行走了。
门外响起呜咽的笛声,如哭如诉。随后是节奏沉缓的锣声,是清冷的金属触碰声。众人齐声低低吟诵着什么,如咒语般蛊惑人心。
我推门出去。看到一行人身披白色麻衣,手执白幡,排成两行长队,吊着脸,嘴巴张合着念念有词,整齐地从门前走过。长长的队伍后边,是一只庄重华美的乌木馆,被十四个人稳稳地抬着。
队伍里的来凰抬头看到我,走来说:“弟弟……”看到我的眼睛,改口到,“大巫师,倾城公主的发丧仪式,你要来么?”
我茫然地点点头,走到棺木旁边,跟着队伍缓缓前行。娘,我们算是相见过吗?怎么都没有真正的知道你是我娘,你就又消失不见了呢?
娘,小的时候我脑海里有一个娘的形象,不知具体长什么样,但总是美美的,柔柔的,很疼我。一个人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无助的时候,娘就会出现,告诉我要坚强,因为她在远远地看着我,一直在看着我。
后来见到娘的样子,比想象中还要美丽高贵。但是,大巫师说……是娘不喜欢我,丢弃我到水里。我不愿相信。但是,即便是保护我,也不必垂琴弃入水中吧。娘,你若活着,就可以亲口告诉我这一切。我真的这么让人讨厌吗?未出世就被下了诅咒,活了不到十七年,却只会带给人不幸。是吗?
但是,住在巫国王宫的时候,娘,你每每夜里来我身边,轻抚我面庞,你是心疼我的对不对?也许你像长安一样,为人果断,做事决绝,恐怕我活着不幸,便想早早了结我的生命,是不是?
“娘。”我眼中不知何时噙满了泪水,伸手去摸冰冷的棺木,“告诉我,是不是这样?娘,醒来告诉我啊,究竟是怎样?你不说话,不怕我恨你吗?你不醒来,连一声‘娘’都不听我喊吗?娘——”
终于找到娘了,娘却又不见了。我奋力拍打那长长的装着美丽的倾城公主的盒子,抽着鼻子,泪眼模糊,却不愿放声哭泣。
一双温暖的手握住我冰冷的指尖,我随着他走出队伍,走到一旁树木的阴影里。
好温暖。一会儿,只一会儿就好,我不贪恋。我脱出他的怀抱,擦掉眼角的泪,预备好无情地目光,抬头望向他:“平王,请你离我远一点。”
长安只是把我往自己身上扯。我抬手狠狠推他胸膛一把,力气大得惊人。
长安被推得后退两步,站稳后叹息般开口:“傻白,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摸摸额头,“你怕死吗?”
“我不怕。”
但是……我怕。在予水河中时,我曾以为我们会一同死去,那时心中是一种说不出的安心。然而当你再度苏醒,我却仿佛睁眼就能看到你在经历灾难,经历痛苦,看到你坚持着不肯喊痛,身体却伤痕累累。别这样。
“可是,我不想要跟你在一起了。”
长安无言,眉头抽动一下,不知所以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为什么要作那样卑微那样不堪的人?巫国是我的家乡,在巫国,我是万人敬仰的大巫师,我有无上的地位和尊严,不比一个小丑好吗?”我背对着他,鼓足勇气讲出这段话。
“小丑……吗?”长安的声音清清冷冷,“我们,这些年,你只看作是,小丑……吗?这样的……一文不值吗?”
“是啊,不过是因为当初不懂事,错把习惯当做了……爱。下山这些时日,我才算是明白,有些事情,终归只是,年少无知。我腻了,不想继续了,可以吗?”
心在发涩,身体在晚风中瑟瑟发抖,我不敢回头,不敢看他的表情。大巫师的力量慢慢重新占据我的身体四肢,在失去控制之前,我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两日后,平王启程返平。巫平两国正式结为盟友,并且等候随、殷两国的答复。随国不愿管别国的征战,但求本国安稳太平。殷国国君年纪大了,顾虑也多了,觉得尚且没事,立志坐观其变,真是不复当年的威武形象了。还有诸多比城还小的小国,倒是明察秋毫洞察时事,感觉到了威胁,纷纷依附到临近的大国。大国们也不含糊,就客气客气纳了他们,也算国土扩张政权统一齐心协力共抗强敌嘛。
“风烟,没事吧你,看着这么虚弱。”沐阳摸摸风烟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
风烟无力地摇摇头,的确憔悴极了。
我束起略显棕黄的头发,发冠上嵌着一颗深紫色的宝石,身穿玄色暗格兽纹大衣,从两人面前经过。
两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走过,仿佛尊敬仿佛无奈。
这感觉,真不爽。我本意是想走过去跟他们说笑两句,就像去年初来的时候一样。然而只能想,不能付诸行动。
“子岐!”我走出去好远,沐阳不肯服气地喊了一声,“你还会回来吗?”
我当然不会回答。他应该也知道我回答不了,也知道我大概回不来了。他们不知道,我暂时还在,不过,几天后,镜子铸好了,我就真的该走了。
巫王寝宫侧殿里,来凰与众臣在围着桌案议政。我走进去,与来凰并排而坐。
“图岸卿,你认为呢。”来凰严肃发问。
“臣……说不准。这隐伯国,最不按常理出牌了,太过于极端,恐怕不会顾虑是否兼顾得了两头开战。眼下他们怒气冲冲向我们宣战,理由是我们协助平国首先向其挑衅。这隐伯国的打算,依臣之见……说不准说不准。”图岸前朝就是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如今是巫国掌管军政的最高武官,年已六旬,却依旧英姿不减有大将风范。他一向直言不讳,连他都说“说不准”,那恐怕就没什么人敢说准了。
然而总有人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