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老人道:“山水画得缜密苦心,这四个字却写得大开大阖,就如这副轴子不是一人所画一般,不免让为师奇怪了。”说罢,他倒提起那幅画来,笑道:“你再看看。”
辛铁石凝目看时,忽然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但见那写得极大的四个字一旦倒过来,跟背面山水组在一起,竟然形成了一大一小两个偎依在一起的“喜”字。大者仿佛一带剑侠士,而小者却如一簪花仕女,正携手相语着什么。山水云烟倒过来之后,却仍然是一幅极佳的画轴,只是云烟全都到了脚下,两人宛如凭虚而行,望之如神仙中人。这么一来,满纸登时尽是洋洋喜气。
辛铁石忍不住低声骂道:“这两个家伙,也不早说,害我在恩师面前失脸!”
九华老人笑道:“怎么,这轴子真的是两个人画成的么?”
辛铁石道:“画者为江玉楼,书者为荀无咎。”
九华老人眼中光芒一闪:“号称邪道第一少年高手的江玉楼、与正道十三门中第一的荀无咎么?”辛铁石笑嘻嘻地点了点头,他的朋友能得恩师的赞赏,他也觉得与有荣焉。
九华老人又仔细地看了轴子一遍,叹道:“人称此二子文成武备,俊彦一时,看来当真是名不虚传。你送这副画给我,用意很好。为师一辈子的心愿,就是想要正邪混一,大家再也不需要打来杀去。可惜,吾老矣!”
辛铁石笑道:“恩师怎能说老呢?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不如让弟子代师父老吧!”
给他这么一打诨,九华老人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这种事情如何服劳?你去看看你的师弟们吧,月雪方才就在探头探脑,也在盼着跟你相聚呢!”
辛铁石答应一声,又陪着师父说了会话,这才辞别出来。九华老人犹自注目着那幅画卷出神。沙月雪早就等在门口了,一见到他,就一把拉住,叫道:“二师兄,咱们九华山上许久没有什么喜事,你说这次要怎样热闹一下?”
辛铁石笑道:“还用怎么热闹?你把你家中那些仆人们全都叫过来,想要什么热闹没有?”
沙月雪家就在九华山下,乃是当地的豪富,九华老人又曾助其家履过几次大难,因此,沙翁每年都要亲上九华山几次,每次都要带满山的礼物分发。这次九华老人大喜,沙月雪自然不会放过。听辛铁石这么一说,沙月雪更高兴了:“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可是三师兄四师兄说老是麻烦我们家不好。”
辛铁石笑道:“有什么不好的呢?对了,大师兄出关了没?”
沙月雪摇头道:“还没有呢。师父说他练功正在紧要关头,不能惊动,让我们都不要去告诉他。”
辛铁石点了点头。两人说说笑笑,走入了后山。三师弟南宫望、四师弟燕西来、五师弟陆北溟正在筹划婚庆喜事,见到辛铁石,都是喜出望外,纷纷过来置问。五兄弟一年多未见,真是有说不完的话。他们都是危难中为九华老人所救,接引上山的。九华老人武功几深不可测,在江湖上的威望更是极高,隐隐然凌驾于少林、武当之上。因此,谈到师父的婚庆,五人都主张大为操办一场。是时江湖有名人士多半都会前来致贺,若是准备不足,给别人看了笑话,那不是丢了九华山的脸么?所以商量的结果就是沙月雪急速下山,采买物资并雇佣人手,务必保证婚庆大小所需。
谈起这位新娘子,未来的师母,几个师弟却都说不上来。只因半年前师父带其上山之后,就一直病体连绵,连房间都未出几次,所有的事务,都由丫鬟夭桃代办。辛铁石叹了口气,师父好不容易老来有托,可千万不要变成累赘才好。
九华老人本不想大为操办,因此,婚帖只发给了有数的几个人。哪知婚礼前天,九华山上就络绎不绝,连湖广、山东的豪杰们都来了许多,沉寂的九华山开始热闹了起来。九华老人早年游侠天下,沾其恩惠之人极多。后来驻锡九华,魔教东入中原之际,铁衣、星烈二长老杀人无数,便是在九华老人手下刹羽而归,魔教声势为之一沮。后来九华老人极少再行走江湖,但却无疑是泰山北斗,悬望天下。他不归于任何门派,因此,便是每一门派所要极力拉拢的对象,但九华老人极为淡泊,从不求人,所以报恩者有求者都无门而入。难得有此机会,竟然滚雪团一般顷刻传遍了天下。
九华老人接待到第三十个客人的时候,就已经倦了。传下话,让辛铁石代为接待,自己到内室休息。辛铁石侠肝义胆,最爱结交朋友,江湖上知闻者也极多,一直忙到第二天的下午,客人才基本到齐。
九华山却哪里有这么多的地方供他们居住?好在这些江湖豪客都是漂泊惯了的,都随身带着行李,天气又不冷,随便在山中找个树荫石上就可休憩。荀无咎也随着长辈来致贺,却被辛铁石接到内室中去。
第二天早上,天才微亮,婚礼就已开始。辛铁石两个晚上都没阖眼,但喜气冲天之下,却也不觉得困倦。九华老人穿了一袭红袍,站在大堂之中,向着宾客拱手道:“老夫老来行此丑事,实在愧对天下,想不到这么多朋友来看老夫出丑,实为惭愧。就请各位海涵吧。”
来贺的宾客中有位满头银发的老者笑道:“九华兄言重了,今日我们前来,都是愿兄百年好合,永如今日。”
九华老人拱手道:“多谢谢钺兄吉言。咱们也不弄这些繁文缛节了,请出贱内来与诸位一见,便算是半了喜事,那些拜堂什么的,就放过老夫吧。”
谢钺笑道:“九华兄有命,在下岂敢不从?只是堂可以不拜,这洞房岂能不闹?”
谢钺乃是号称武林第一世家的藏剑山庄的庄主,江湖声望甚隆,几与九华老人齐名。来贺的宾客中,也就只有他可以与九华老人如此谈笑。他如此说后,宾客们都纷纷赞同,九华老人微笑不语。
只听一阵细乐传来,跟着便是极细的香风。在夭桃的搀扶下,一位头顶红巾的盛装女子缓缓走进了大堂中。大堂张灯结彩,将她映得一片通红。九华老人不禁迎了上去。
钟鼓齐鸣,沙月雪找来的喜娘一片的颂赞声中,九华老人笑嘻嘻地拿起桃木秤杆,将她那红巾挑起。
辛铁石由衷地在心里祝贺师父,他愿意用任何代价,来换取师父的快活与幸福。
但他却永远都没有想到,这代价竟然是如此之大。
那红巾下的脸,竟然是若华,他苦苦在江湖上寻觅的若华。
满室张灯结彩,却依旧掩盖不了她脸上的苍白,辛铁石的心忽然变得无比空旷,然后,他看到那苍白的眸子,照在了他身上。
钟鼓清音中,大地一片宁静。满堂豪侠,却又有谁注意这茫然的少年?
第二章血乱红妆
恩师所娶的新娘竟然是若华?辛铁石只觉得心好苦,好苦。就是他苦苦寻找,这一年来数度拼了性命不要,只为得她一点消息的若华?
辛铁石被震慑住了,他很想跑上去,牵住她的手,好好问一问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九华老人的身影移了过来,将她挡住,辛铁石的勇气忽然凭空消失!
若华那苍白的眼睛却仍然紧紧盯住她,她的眼中没有九华老人,没有万千宾客,没有张灯结彩,只有他。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但辛铁石的头却低了下来,他无法忘记,是九华老人将他从楚天裂的刀下救出,并且倾囊相授,他才有今天。他的剑仍厉,心仍雄,但却无力再做什么!
若华、若华!虽然低着头,但辛铁石能明显地感到若华眼睛中的失望,然后,这眼睛低下,迎向了九华老人。于是,喜堂中的欢笑声就更加地浓烈了起来。
辛铁石的心中却一阵阵的茫然,他的脚步也禁不住踉跄了起来。本来分配他的职务是照应堂中的宾客,此时他却谁都顾不上了。他的脸上升起一片红晕,踉踉跄跄地冲到墙角边,抓起一坛酒喝了起来。
沙月雪见他的行为有些失常,慌忙抢上来,低声道:“二师兄,你怎么了?”
辛铁石心中悲苦,也不答他,抱着那坛酒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他操劳多日,又是凌晨便忙到现在,饭也没吃上几口,烈酒入腹,便如刀一般翻搅着他的内脏,辛铁石忍不住“哇”的一口吐了出来。登时一阵腥臭之气传了开来,那些来贺的宾客们全都起身,纷纷走避。
九华老人正扶着新娘子走上前来,向大家奉敬几杯喜酒,见辛铁石如此失态,心中不悦,但他涵养极好,轻轻哼了一声,对沙月雪道:“快些将你师兄扶进去!”
沙月雪见师父的脸色不太好,急忙拖着辛铁石到了后面。辛铁石兀自抱着那坛子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沙月雪跟他说话,他一概不理。耳听堂前师兄们传呼紧急,沙月雪也顾不上照顾辛铁石,只好抛开他快速走了回去。
大地空寂,辛铁石却停止了暴饮,他怔怔地看着这满天红彩,突然仰天大哭起来。他使劲一用力,将酒坛狠狠地砸在了自己头上。登时眼冒金星,但辛铁石却莫名地感到一丝快意,伸手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挖出来,切成一片片。
但他能做什么?
突然,一个怯怯的声音传了过来:“公子,你还好么?”
辛铁石一惊,心中的狂暴之气稍减,抬头看时,就见丫鬟夭桃站在不远的墙角处,正怯生生地看着他。大概是辛铁石猛烈的动作吓坏了她,让她不敢向前。
辛铁石长叹了一声,心中渐渐安定。这一阵自虐让他心中的郁闷稍稍减了一些,但他已不想再留在九华。天下之大,足够他浪迹天涯,何苦非要留在这里?师父虽然年长了些,但也是当时英雄,并不埋没了若华。今日的喜庆……未始不是件好事啊。
心意既决,他站起身来,最后望了九华一眼,就待离去。
夭桃见他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转身就走,禁不住着了急,声音抬高了一些:“辛公子,我们小姐叫你过去,说有几句话说!”
辛铁石身子一震,他的心中却泛起一阵悲苦之意,涩声道:“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夭桃道:“奴婢也不知道,公子请走一趟吧。”
辛铁石犹豫了很久,但想起此日一去,只怕苍山远隔,再也没有睹面之机,不如过去听听看吧。反正说几句话又不会死人。
洞房设在九华最深处,却没有那么多华丽的灯彩。因为若华的身体不好,受不得打搅。只是在门口,挂了一对红绢的灯笼,幽幽的光照出来,有些薄薄的喜意。那绛红之纱做成的帘子,影影绰绰地将新娘子隔在里面。暮色苍凉。
近乡情怯,辛铁石忽然有些不敢向前。他竟然对若华要说的几句话有了惧意:若是若华是被逼的,怎么办?若是若华要跟他走,怎么办?
幸好,若华并没有说这些,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命夭桃端了一壶酒出来。随后叹道:“我始终是相信命的,我的命,或许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所以饮完这杯酒,我便是师母,你就是弟子,往日的种种,就全忘掉吧。”
全忘掉?能忘掉么?辛铁石紧紧攥住那壶酒,忽然用力将它喝干。
轻轻地,若华仿佛是自语一般,说着九华老人如何将她从楚天裂的魔掌下救出,又如何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她说得很仔细,仿佛是要说服辛铁石,又仿佛只是想说服自己。但辛铁石一句都没听进去。
酒将他的衣服完全浸透,浓郁的酒气包围着他,让他透不过气来。他觉得很疲乏,他需要远远地缩起来,好好睡一觉,最好能睡一千年。
忽然,一阵喧闹的声音传来过来。是闹洞房的。辛铁石笑了,烈酒的幻影将他笼住,他只记得,闹洞房是件很好的事情,他喜欢热闹。
九华老人一踏进房里,脸色就沉了下去。
辛铁石一身透湿地坐在当中的太师椅上,脸上挂着傻笑,酒气冲天。他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污泥,甚至脸上还带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看上去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他的脸色沉得更厉害了,但他对这个弟子极为疼爱,虽然生气,却仍只是淡淡道:“你在此做什么?”
辛铁石笑嘻嘻地道:“在陪新娘子聊天啊。”
九华老人脸上闪过一阵疑色,跟随而来的江湖群豪都觉出这之中有些蹊跷,喧闹的声音静了下去。突然,从内房传来一声女子惊惶的尖叫声。
九华老人神色一变,一个箭步冲了进去。群豪心下狐疑,但新房重地,可不是随便能闯的,就都望向谢钺。
谢钺的眉头皱了皱,笑道:“没想到新郎官这么急,那我们就等着他将新娘子抱出来吧!”他虽笑着圆场,但脸上的神色也沉了下去。突然,就听九华老人的悲嚎声传了出来!
帘门倏然被扯落,九华老人大踏步走了出来,他的确如谢钺所言,将新娘子抱了出来。
只不过新娘子当胸插了一柄宝剑,鲜血正汩汩而出,沿着若华的胸膛滴到九华老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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