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顗……真的是小顗……」大婶拉住匡顗的衣袖,踮脚伸手摸向他的下巴,满是皱纹的手碰到下颏的一瞬,两老登时老泪纵横。
匡顗放开桑拉的手抱住两老,眼里同样满是泪光,吸了吸鼻,略带哽咽说:「大叔大婶,我回来了。」
大叔用不比以前壮实的手臂拍打匡顗的肩膀,气愤道:「你这兔崽子!谁教你装死!你骗苦我们了,兔崽子!兔崽子!」
「对不起,对不起……」匡顗抱紧两老,他不曾想过自己能够拥有亲情,也没想过会有人等着他回家,为他操心,他以为自己早在五年前失去所有。
「大叔大婶……」匡顼走过去轻拍大叔的手臂,朝他们淡淡一笑。
两老见了匡顼缓缓放开匡顗,带着还未风干的泪痕走近。
「你是……小瑞?」大叔握住匡顼的手问。
匡顼蹙眉颔首,声音微颤说:「嗯,哥找到我了,我回来了……」
大婶还未开口,泪水便先夺眶而出,扑进匡顼的怀里,大声哭喊:「小瑞,小瑞!你终于回来了!都是大婶没好好看着你,害你跟你哥失散!大婶对不起你……」
桑拉看见两老激动哭喊,其声震天,不解地拉了拉匡顗的手,咕嚷道:「他们怎么了?看见你们不是应该开心么?」
两老闻言抬袂拭去涕泪讷讷称是,缓了口气,敛下激动的情绪。大婶看了看桑拉,两眼闪烁地向她微笑道:「难道她就是小顗的媳妇儿?」
大叔见大婶一副垂涎三尺的样子,连忙拉住自家老婆子,「唉哟,你急什么?小顗自会给我们介绍。在门外站着不好,来,进去让大叔好好看看你们两兄弟。」
匡顗和匡顼点头应了,各自上前搀扶两老,由丫头带路。匡顗看上去倒比匡顼狼狈一点,双手扶住大婶,左臂却又被桑拉挽住,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夹着匡顗,左边那个陶醉地看着匡顗,右边那个陶醉地盯着桑拉,匡顼回首看着,也不禁感叹自家哥哥能耐非凡。
匡顼一路走着,一路环觑这个府第。府上的布置虽不算奢华,但也非平凡人家宅中可见之物。假山盆景、小湖青竹、锦鲤翠雀,显然极尽一派大户人家的园趣雅乐。
沿平坦的石砖小路而行,众人走到偌大的厅堂,一阵红木香洋溢满室,一看便知是厅内的红木桌椅所传出的香气。
厅堂中央放了一张足以六、七人同坐的圆桌,丫头引手请众人坐下,便拿起桌上的杯壶为他们倒了茶水,退到一旁低头侍候。
匡顼左右顾盼,目光扫过厅中主座倏然一顿,他聚精会神凝视着主座旁的小几,看见一个木牌上用金漆写着「吾儿匡顗之位」。
他目瞪口呆地指着牌位惊呼一声,众人望向他所指之处,大叔见状,立时起身跑到主座把牌位翻倒,对匡顗吃吃笑说:「这、这个嘛……五年前陛下都公告天下说小顗死了,我们两老不忍看着你成为无主孤魂,这里又的确是你给我们添置的家,所以我们便给你立个牌位。我们字识得不多,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该写什么,便厚着脸皮认你作儿子了。谁知陛下公告的还有假……」
匡顗闻言心中一颤,执起桌上茶盏,拉住匡顼一同跪下,向两老双手举杯,低首诚恳说:「虽然迟了十多年,但还请大叔大婶跟我们拜认为亲,让我们兄弟俩认你们为爹娘。」
匡顼探身取盏,同样高举过头道:「请干爹乾娘喝茶。」
大叔大婶对看一眼,抿紧嘴巴,忍着泪意上前接过他们的茶嗑了一口,说:「好,好……都起来,都起来吧。」
兄弟二人悦然而笑,起身接过两老喝过的茶水放回桌上。此认拜让大婶更坐不下去了,她瞄了瞄桑拉,着紧地向匡顗问:「小顗啊,快告诉乾娘这标致的姑娘是不是我的好儿媳?」
匡顗尴尬地转开目光,支支吾吾的,不懂该如何介绍桑拉给两老认识。桑拉轻戳匡顗的手臂,低声问:「什么是儿媳?」
这一问更让匡顗无言以对,虽说桑拉的尧语是他所教,但他决不会教她这些用字。之前她会说「娘子」,全因为乌伊赤擅自教她一些有的没的,才让她不时道出一两句为之惊人的话。
大婶盼儿媳盼到口水直流,自是顺风耳一竖,听到桑拉的疑问。她呵呵笑了几声,答道:「儿媳就是小顗的娘子。姑娘,你可喜欢小顗啊?」
这回桑拉听得懂此话,爽快肯定地点了点头,搂紧匡顗的手臂说:「喜欢!我是娘子,回去跟匡大哥成亲。」
大婶听了笑得更欢,口中不断说好,跟桑拉像是一下亲近起来似的。
大叔见匡顗脸上没有当新郎官的喜悦,匡顼则沉默不言地喝着清茶,他不禁生疑,轻声问道:「怎么?难道婚事有阻滞?」
匡顗苦笑不语,反而匡顼替他答话:「没有,就是太顺利罢了。」
匡顼话毕瞟了匡顗一眼,见他略有责怪地回望自己一眼,遂抬袂喝茶不再回应。大叔见他们兄弟怪里怪气的也不追问下去,想来他们小时候就是一个眼神便能相通,如今能够再见他们共聚一堂,便已如愿以偿了。
一夜长谈,匡顗两兄弟把这些年来的经历告诉两老。他们感谢乌伊赤救下匡顼,也对匡顼学有所成,成为太医之事甚是欣慰,但依然不赞同匡顗当初入宫寻弟,甚至报复之举。
匡顗自是没把自己对宋玄禛深沉之情道出,只道在宫中得陛下信任,委以重任,却因意外流落异国,阴差阳错下传出二人已死的消息。
说过事由,两老已疲态渐露,他们便侍候二人进屋休息。连日劳顿,体强如桑拉也熬不下去,落拓不羁地伸了个懒腰,大打呵欠,连匡顼亦感睡意抬手揉目。
一直候在旁边的丫头引领他们到各自己屋子,两老住在主屋,匡顗和匡顼的屋子分别在主屋左右两侧,而桑拉则到北厢客房暂宿。
待丫头带匡顗进屋已是夜深,他挥退了丫头,迳自坐在屋内倚窗望天。壁月悬空,群星拱月,宛如那人一样被百姓爱戴,被群臣拥护。面对周遭的黑暗,他仍然默默做好自己的本分,就算身子再差,政务再多,他也不会让自己耽搁任何一事,独力支撑家国,不失其一。
月光泛金柔波,匡顗朝月伸手,明知摸不到,还是执意向它伸手。
玄云蔽月,挥不开,吹不走,他只能愣愣地看着月色躲藏在重重云层之中。他垂手呆望,只怕那人如月一样对他避以不见,转身离去,若对他有恨,至少还能有所牵绊,不至形同陌路。
他断不敢奢望那人肯原谅他,只愿此行若能与他见上一面,知他安好无恙,他便能放心返逖与桑拉成亲,就此一生。
他走到床上拿了一条薄被,躺在匟床上观望在云后透着隐隐光芒的月光。自返尧以来他一直没睡得安稳,越近城都,对那人的思念越发深厚,如今只有一村之隔,直教他不得安眠。
明明并无睡意,却不知何时合上双目,徐徐睡去。碧月悄然从云雾之间窥看凡间,微风轻拂,吹散厚重的玄云,柔和的月光映在匡顗脸上,一夜相守,伴其入梦。
翌日一早,他们便告别大叔大婶,动身前往城都。离开之前,他们在市集上买了两顶竹笠避人耳目,而桑拉则蒙上面纱和头巾,遮住那头棕色的长发。
三人看上去就像两个侍卫护送逖国贵族出游似的,街上的途人自顾被桑拉的金眸引去,任谁都不会留意她身后低头走着的男子。
幸然尧逖两国对彼此甚是宽大,两国百姓可自由进出买卖,故异国人士走在道上人们只是不免多看两眼,没有什么不礼之举。
烈日当午,三人策马进了城都。匡顗赶紧带二人到客栈安顿马匹,用过午膳才出门逛逛。
桑拉走在街上的确引去不少人的目光,虽然他与匡顼看上去并不显眼,但他还是不敢明目张胆地走在道上,生怕有人认得他,惹来麻烦。
桑拉每每回首都见匡顗落在身后,兴奋愉快的心情随之冲淡,她噘着朱唇往回走,一边拉匡顗快步往前走,一边说:「匡大哥不要走在后面啦,陪我逛街嘛!」
「行了行了,你先放手。」匡顗作贼心虚地在桑拉耳边轻声细语,惹得她脸颊飞红,不自觉地握紧匡顗的手走得更快,匡顗未及开口阻止,人已撞上数个迎头跑过来的孩子。
其中一个孩子被匡顗撞得向后翻倒,跌坐地上,委屈地哽咽几声,便仰首哭喊起来:「呜哇!好痛啊呜——」
匡顗见状立时甩开桑拉,回身走到孩子面前蹲下,抱他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尘,并招匡顼过来给孩子看看。
匡顼看了看孩子,看见他的手肘擦破了皮,便取出方帕给他稍作包扎。
其他孩子看见自己的朋友被人抱在手上不住哭喊,心里也不由害怕这个高壮如山的人。匡顗自是觉出孩子的恐惧,他放下怀中的孩子牵住他的小手,左右观望一阵,终找到他要找的人。
「冰糖——葫芦!」年老的小贩扛着那困插满冰糖葫芦的稻困从街角转出,一如以往的叫卖声响彻大街,登时吸引孩子们的目光。
匡顗带着那些孩子走到小贩面前,从腰间摸出些许碎银,笑说:「我跟你买下所有冰糖葫芦。」
小贩接过银子连番道谢,匡顗放开孩子的小手,摸摸他的头,对孩子们柔声续说:「去拿糖果吃吧。」
孩子闻言顿时笑逐颜开,对匡顗的印象也渐渐转好,至少不如方才觉得他是个大坏蛋。
匡顗看着孩子高兴地吃着糖果,不禁想起以前曾与那人出行,看着他对孩子露出欣慰温柔的笑脸。当时的他不明白他的想法,如今经历多了,也看透宫廷之中的险恶,便明白那人喜欢看着孩子那份纯真活泼的心情。
小贩不经意地抬头一瞥,蓦然觉得这个大方买下糖果的男人十分面熟。他眯起眼睛朝匡顗看了又看,猛地浑身颤抖,惊愕地指着匡顗说:「匡、匡将军……你是匡将军啊!」
匡顗闻言霎时回过神来,沉声说了一句「你认错人了」,便拉下斗笠低头快步离开。
本来还在小摊前看首饰的桑拉见匡顗和匡顼走去,立马放下手上的心头好追了上去。众人本来对匡顗的身分仍然有疑,但听见桑拉边跑边喊他「匡大哥」,一切疑惑顿时褪去,换成一场无声的惊讶。
「唉!如今不能再贸然进城了。」匡顼坐在破旧的屋子里举袂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遂叹了口气用力搁下瓷杯,指着对座二人没好气说:「你们一个整天发呆,一个脑袋呆呆!我可真有点佩服自己如何带着这样的人来到尧国!」
桑拉忿然重拍木桌,一道裂痕明显应声而现,她不忿地向匡顼吼道:「什么脑袋呆呆!你才呆呢!要不是单于不要你了,你才不会跟匡大哥回来!」
「你说什么!」匡顼被她一语气得牙痒痒的,说什么乌伊赤不要他,明明就是他不要那呆子呢!他冷哼一声,忍下怒意反嘲桑拉:「你才被乌伊赤嫌弃呢,若果你能派上用场,他又怎会让你免去暗卫一职跟哥成亲。」
「才不是那样!」
「够了!」匡顗一声大吼镇住正在吵闹之人,他深深吸了口气平息心中的烦闷,但放在桌上紧攥拳头的手却暴露出他的激动,他看似甚是疲惫地扶额一叹,无力道:「你们要吵出去吵,别在我家吵架。」
桑拉哼了一声抿紧嘴巴,背过身去自个儿生着闷气。匡顼一张伶牙俐齿欲言又止,看见匡顗正气在头上,这儿又是充满两兄弟相依为命、艰苦回忆的小屋,他只好把说话通通咽回肚子里去,蹲坐在小时候最常坐的角落,面向那时刻上二人名字的墙壁,头靠木床,不声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静得只听见蟋蟀低鸣,烛台里的灯油所剩无几,屋内的烛火渐渐变暗。
匡顗在苦恼中回过神来,看见桑拉正伏在桌上呼呼大睡,转首一看,瞥见匡顼身子斜靠床板睡去。他起身把床上的被子和外袍披到二人身上,自己则走出屋子,呼吸午夜里天地散发的味道。
举头一看,月轮依然明亮高挂,只是比昨夜亏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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