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情错 07
第三章
花之君子,兰也。花之素客,丁香也。
画中之物绝无半点冗笔,淡洁俐落,见画彷闻香。
閤中一人单膝跪地,详尽细说他人之事。人之一生,云云可诉,作画人顿手愕然,挥退身前之人。
淡墨在画上晕晕散开,兰与丁香避不过水墨沾染,一同融入黑墨之中,难分难离。
匡顗,自幼无父无母,与胞弟失散多年。因体格健壮,一十二岁从军,三年後披甲上阵。我军对阿伊济侵境一战堪入困境,幸得匡顗献计,只身夜袭军营,救俘虏、烧军粮、引狼群,遂凯旋而还,故此深受军中兵将爱戴。後得俞胥赏识升为副将,自此於俞府受教,为俞胥得意门生。
宋玄禛一手扯开模糊不堪墨画,执笔以待,身旁的公公立时换上一张雪白无瑕的冰翼纸,两手向外一横,不起半点皱摺抚平在书案之上。
他挽袖掭笔,笔锋的浓墨在纸上不晕不化,在他的笔劲下不偏不倚写下两字。
搁下羊毫,他扬眉浅笑,细语:「好一个匡顗,朕就看你能否才及俞胥。」
* * *
「闻说你昨日误闯後宫,且遇陛下?」俞胥抬起茶托,用盖子掠过杯沿,轻吹白雾,淡然细嗑一口,悠然自得。
匡顗与他相隔一个小几并坐在匟床上,放下茶盏,点头说:「末将一时迷途,不虞幸见陛下,匡顗不知陛下在蓬清园赏湖。」
「嗯……老夫视你犹如亲儿,你无须在老夫面前如此谦卑。」俞胥欲放下茶盏,匡顗见状接过他的茶盏轻放。俞胥满意地点头,一捻长胡说:「你甚少进宫,巧遇陛下,也是一件好事。改日老夫再带你上殿,向陛下荐举为下任将军。」
匡顗皱眉抿唇,起身朝俞胥跪下,两手抱拳过额,俯首道:「谢俞将军多年栽培与抬举,匡顗定不负将军所望成为一代名将之後,不蒙俞府声威!」
「起来罢,老夫受不起……倘若我儿尚在人间,年纪跟你不离,老夫只是望汝思儿而已。」俞胥扶起匡顗,岁月的痕迹在他惆怅的表情下更深更长,他拍了拍匡顗的手臂,感慨一叹,坚毅的眼里彷佛泛起一层薄雾。
「唉,旧事无谓再提。难得今天无须值班,好好返家休息。我也老了,想回房歇息一下。」
匡顗搀扶俞胥,却被他扬手阻止,老人家自个儿走出屋子。看著他的背影,宽阔的肩膀,直挺的腰板,背负无数战友的生命,背负国家安危,背负丧儿之痛……匡顗由衷敬佩,但又不禁为之愧疚。
将军,匡顗对不起你……
* * *
朝日煦煦,君臣见。
蝉嘶嘒嘒,重午来。
早朝宣退,宋玄禛一如以往在群臣浩荡的恭送下步出大殿,侍者随他的脚步往御书房走去。天时渐热,身後的侍者早出了一身汗,但他纵然身穿厚重繁复的龙袍,也不觉半点闷热。
放下朝堂烦琐之事,宋玄禛贯彻心静自然凉之说,不急於回宫,也不劳神思考。行走时牵动的细风,有如秋日清风般凉爽。
他的脸上罕有地挂上轻松自若的笑容,半垂双目,静静感受唯其独享的凉快。离大殿後最近的无骛门是通往御书房、寿延宫及後宫的必经之道,也是宋玄禛自小离不开的地方。
华美的皇宫犹如牢笼一样,生於帝王之家,基登为王,就注定一生被囚禁於此。他不敢想像宫外的景致,也不敢奢望亲自踏遍这个天下,哪怕心里只有丁点遐想,贪欲便会从脆弱中破茧而出。
脸上的笑容渐渐化成一抹苦笑,他不自怜、不自哀,一日甘愿为王,坐拥江山,就该有身为一国之君的觉悟。
接近无骛门,闻见守门侍卫正与男子交谈,丝毫没有发现圣驾临近。谈得正乐之时,宋玄禛身後的公公怏然一咳,侍卫闻声转头瞥见,立即汦汦噤声俯首。
男子见状转身,一见圣驾,不慌不忙俯身拱手道:「微臣匡顗参见陛下。」
宋玄禛一见匡顗,登时忆起亲卫回报。他本想召匡顗入宫一见,如今他不请自来,也省下一番功夫,且不会让他自以为得蒙圣宠。
「平身。」宋玄禛一抬衣袂,瞥了守门侍卫一眼,勾起一边嘴角道:「看来匡副将深受爱戴,连尽忠职守的侍卫也被你哄开金口。不知匡副将除了到此閒聊外,究竟所为何事?」
侍卫闻言惊惶俯身,两个大汉的手脚细细颤抖,不敢抬头半分。
匡顗从袖袋取出一物,两手摊开呈上。藏青色的罗缨平放在他的手上,罗缨上有一如意结,巧手精致,色彩与宋玄禛的青玉相衬至极。
宋玄禛收回注视罗缨的目光,转目望著匡顗,待他开口说出所以。
「微臣上次发现陛下的青玉罗缨渐有敝而欲断之色,又在市集恰见这罗缨如此别致,故买下罗缨,望陛下笑纳。」
宋玄禛一听「市集」二字为之心动,却基於国君身分不能妄收臣下之礼。匡顗之举令宋玄禛不由暗忖他别有用心,彼此明明只有邂逅之缘,不该如此上心,只怕他刻意奉承换取官职。
宋玄禛心头一揪,阿谀奉承、尔虞我诈……这些把戏统统早已令他生厌。就算眼前之物为稀世之宝,也不是送给「宋玄禛」,而是赠给当今圣上。
「大胆匡顗!竟敢以罗缨为名趋权附势!?」宋玄禛未及开口拒绝,就被人昂然厉声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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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承认此文铺陈太多,难听点……是我太多废话!
玄禛:原来你知道啊?
匡顗:我也想说好久了,怎麽我的对白那麽少?
西雨:呃……我会多加一点的。(别杀我啊……)
玄禛:嗯,朕就好好期待。
匡顗:等不到的话我要你好看。
西雨:知道,知道。(好平静的对话……陛下跟副将都是好人。)
玄禛/匡顗:(要是没改进,朕/我就要他死得很难看!)
君情错 08
宋曷负手上前,伸手拈起罗缨厌恶一瞥,遂打在匡顗的脸上说:「如此粗劣之物岂与陛下相配?要奉承陛下,也要看它的出自何人之手!」
匡顗默不作声,垂目视足,任由宋曷冷嘲热讽。宋玄禛身後的侍者低头私语,守门侍卫也悄悄抬头偷瞄,可惜他们都只能替匡顗暗叹倒楣。
整个皇宫上下都知道只有两人让宋玄禛奈何不了,一是太后,二是宋曷。如今匡顗惹上宋曷,就算他的谩骂有多难听,匡顗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宋玄禛更不会出言阻止。
宋曷欲抬腿践踏罗缨之际,却被宋玄禛弯身取物的动作吓住,腿悬半空。宋玄禛不理宋曷错愕震怒的表情,在匡顗面前手悬罗缨,淡说:「英雄莫问出处……」
他歪首看向宋曷,一脸天真疑问,续道:「若依皇叔之说,难道太祖皇帝的出身不配称帝?」
「这!」宋曷倾身瞠目,气急难语,宋玄禛乘势一笑,好言圆场:「朕知道皇叔绝无如此大逆不道之念,皇叔辅助两朝天子得宜,乃国之重臣,朕岂会质疑皇叔的忠诚?而且朕对皇叔的敬爱之情,皇叔又岂会不明白?」
宋玄禛别有意味一瞟宋曷腰间的虎符,遂偏首带笑,目光柔和,笑如春风。宋曷流眄促眉,历年打滚官场,岂会不懂言中之意。
他狠狠瞪著匡顗,上下打量一眼,低首磨牙,迟疑良久才禁声道:「……臣,告退。」
宋玄禛点头目送,身後一众侍者让出道路让宋曷离去,其中几个曾受气的侍者暗地窃笑,心里痛快。
宋玄禛眼见宋曷走远,长呼一口,此时才发觉自己把罗缨握得紧紧的,打开手掌一看,罗缨已略有扭曲,凌乱交叠。
他轻抚掌上罗缨,越发喜爱,虽知不能收下,但心中某处却不住叫嚣留下罗缨。
「朕欲与匡副将一谈,不如到薘清园一叙。」宋玄禛的语气不似邀请,而是确切的命令。匡顗於礼抱拳应允,随宋玄禛到水静亭去。
一行人悠悠穿过重重宫门,宋玄禛吩咐公公到御膳房准备糕点热茗,以待些儿共斟长谈。
沿路宋玄禛对罗缨顾惜不已,细心理顺流苏,拉好如意结的两旁,不时还把它举到眼前喜色细看。自宋玄禛还是太子时便开始侍候他的侍者见了,也不禁为之惊讶。他们从未见过他有如此愉悦稚气的一面,就连生辰、狩猎、弱冠之宴,甚至继位为王,也不见他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
随後的匡顗隐隐勾起一抹笑容,两颊的酒窝在麦色的肌肤下更为好看,让本来严肃冷酷的脸庞柔情几分。
湖水清新的气味驱走暑气,在朝暾下走了好一段路,匡顗与侍者都大汗淋漓,宋玄禛依旧清爽自若,只是脸颊微红,如上了一层薄脂一样。
他走到水静亭前顿足不前,一指依依不舍地滑过如意结,掠过每一串流苏,才踏上石阶继而在石椅上坐下。
侍者在亭前左右排开,御膳房的侍者随即送上糕点清茶。侍者俯首而行,险些撞上站在道中的匡顗。宋玄禛早在步上水静亭时收起笑容,他稍瞥匡顗一眼,漫不经心向对坐扬袖说:「坐吧。」
匡顗弓身示意,谨慎地走到桌前坐下,侍者摆好茶盏银筷,再为他们斟茶才俯身退下。
宋玄禛轻轻把罗缨放在匡顗面前,瞬时移开停驻在罗缨上的目光。
「收回去,朕不需要。」
匡顗定睛看著罗缨,意想不到方才还把它捧在手心万般疼爱的宋玄禛,竟面无表情,没有丝毫不舍之色把它还来。
他抬目一瞄宋玄禛,心里忖度他如此决断无情,难怪年纪轻轻就能深得众臣之心。他一执拳头,毅然伸手执起罗缨。
匡顗抬手把它收进袖袋,馀光瞥睹宋玄禛神色冷峻地看著他执起罗缨的手,但眼光却透出丝丝留恋。当他仰首对上宋玄禛的视线,却见他架起君王之势,举手投足与一路上所见之人大不相同。
宋玄禛尔雅轻嗑清茶,透著淡胭色的手指令白玉杯相形失色。匡顗看向盘子上的糕点,一片片云片糕整齐地排列在盘子上,与民间所见的一模一样。看来探子所说无误,宋玄禛果然对民间之物深感兴趣。他抿嘴浅笑,清茶映出匡顗眼里的自信,酒窝也浅陷脸上。
「匡副将在逖国一战之事朕略有所闻,当时形势险峻,为何仍敢只身闯入敌阵营救俘虏?」宋玄禛搁下茶盏,抬目续问:「难道你不怕死?」
「死有何惧?他们都是军中互托肝胆的战友,家中且有高堂妻儿,不能不救。臣孑然一身,自当营救。」
宋玄禛虎口托颏,看著匡顗的清茶,又说:「闻说匡副将是俞将军的得意门生,朕相信他不会因一私己欲把你安插於朕的身边。若然要反,可与俞妃合演一出美人计取朕性命。只怕世事难料,你……」
话未说完,匡顗敢言打断他的说话,略显不悦道:「若陛下不信匡顗,大可免去臣的官职,但请陛下莫要猜疑俞将军的忠诚。」
宋玄禛对他所言没有愤怒,悠然执起银筷,夹起一片云片糕细嚐。二人不语对坐,匡顗并无忐忑君心,宋玄禛亦无愠怒之色。
宋玄禛吃过一片云片糕,放下银筷,施然喝茶,浅笑淡说:「曾有人说过朕很可怜,活得辛苦,不知匡副将有否同感?」
「的确如此。」匡顗颔首,接著续说:「陛下虽坐拥江山,但众亲为臣。史上帝王向来孤家寡人,臣测君心,君亦测之,若说辛苦,君臣同是。不过倘若身无亲友便是可怜,那臣与陛下也同为可怜人。」
宋玄禛闻言一愣,脸上客套伪装的笑容也随之僵住。自当年那个孩子当面直说他可怜开始,他一直反覆思考自己是否当真如此。登基以後,他告诉自己并不可怜,天子之位并非人人可得,既然能及此位,自是福份。世事有舍必有得,既得皇位,就得舍情。
他单指滑过杯沿,杯中清茶早已见底,茶末相聚。他不由觉得对坐之人实在有趣,若此生能交知己如此,也不失为乐。
宋玄禛欣然抿嘴一笑,举杯道:「既有缘同为可怜人,何不为友?还望匡副将不时入宫与朕一叙,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匡顗替他斟满茶盏,再与他碰杯,以笑回应。二人豪迈仰首共饮,以茶代酒,对视之中各怀心思。
——匡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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