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愣住了,无力地瘫倒在她身上,做什么的兴趣都没了。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黄昏时出海,在震耳的汽笛声中,他忽然后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绝望地看着自己和大地一点点分离。
醒来时,她已经不在了。
“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乔意说。
“您后悔吗?”井上忍问。
“我不知道。但是那天之后,我就变得非常空虚,像是所有的目标都消失了。”乔意说。看着雾气从嘴唇吐出,消失在黑暗中。
两人都沉默了,井上忍欲言又止地说出两个音节,或许是想告诉他她自己的故事,然而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些年,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有时万分可恶,有时又重新变得纯洁无瑕,无可比拟。我对她,其实爱早就消失了,变成怀念、痛苦、嫉妒、同情、欲望,不断循环。可是没有一秒钟,我对她的感情归于平淡。没有一秒钟。”乔意说。
第五章
“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大,月亮正在融化,化为熔岩。当我靠近,它令我从头顶冰冷到脚跟。它要杀了我,杀了我,了解我,了解我……”
每写十五个字,就要把笔尖在墨水瓶里蘸一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简单的指环。那是一个瘦弱的女人,皮肤薄软如纸,平日里总是穿着一件白色的针织衫。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一张纸上不停地写。
这是井上忍对母亲最后的印象。
这三楼的小房间原来是客房,不知从哪一天起变成了母亲的房间。父亲每次下班回家之后,会走进去,把门虚掩上。有时风会把门吹开,井上忍看到父亲坐在母亲身旁,握着她交叠放在膝盖上的手。
父母之间的关系,是井上忍见过的最接近“爱”的关系。之所以是接近,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父母失去自控的一面,仿佛“爱”是暴风眼,他们围绕着这个中心旋转,以高超的平衡能力维系了家庭、三层的楼房、后半生无忧的积蓄、共同经营的家具店。
仅仅有一次意外。
那是井上忍十二岁那年,母亲带她去维也纳参加小提琴的演出,井上忍被意外滑落的车库门砸中,右耳丧失了大部分的听力。“你为什么让她离开你的视线?当了母亲的人竟然还这么心不在焉,真是太不负责任了。”父亲这样责备母亲。然而,这个事故也仅仅是让他们婚姻的船航行得更平稳的插曲。
真正的考验是两年后,母亲家族遗传的精神病开始一天天地显现出来。母亲时好时坏的精神状态让父亲一直抱有幻想,觉得她有一天能够不借助药物和酒精熟睡,第二天神清气爽地醒来,从此一切都恢复正常。直到某一日,父母在京都鸭川旁散步,母亲以为有人要害她,狂奔起来。父亲在后面追赶,羞涩的父亲不敢呼喊母亲的名字。他们跑了很久,直到被刚放学的井上忍和她的同学撞上,才停了下来。
那天回家之后,父亲终于决定把母亲送进箱根的一家疗养院。
母亲每个周六回家,她每次都会给女儿带鱼糕和山葵酱。她会听女儿拉奏三四首小提琴曲,然后和丈夫外出散步吃晚饭。周日的上午,她做奶油水果小馅饼,下午把自己关进自己的房间里。周一的早晨,在丈夫的护送下到车站,回到疗养院。
半年之后,疗养院打电话告诉父亲,说母亲用丝袜自缢了。
母亲死后,井上忍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觉得伤心。她觉得很愤怒:母亲就这样离开了,没有解释,没有道别。在她的记忆里,那是一个温柔的女人,不吝给最贫穷的陌生人以笑容和问候,竟这样冷漠地离去。井上忍也恨她的父亲:在预感到妻子生命将要结束的日子里,他霸占了妻子的全部时间,夫妻二人长久地沉浸在静默哀伤的氛围中,几乎没有留意到女儿的存在。
井上忍也怨恨自己,怨恨那场意外让自己失去了一半的听力;怨恨自己拒绝学中文;怨恨自己在发现母亲傻笑的时候,恐惧地跑出房间。“是我不乖吗?是我让你失望了吗?”她没有机会望着母亲的眼睛问她。
一年过去,怨恨被要吞噬她一样强烈的思念所取代。井上忍时常坐在母亲生前的房间里,花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去一幅幅构建母亲生前的场景。
母亲常常面对的黑色胡桃木书桌,抽屉里放着米白色的牛皮首饰盒,里面放着两条简洁的宝石项链、一枚海水珍珠的订婚戒指。父母是在美国留学时认识的,母亲是政治系的学生,父亲是助教。两人从朋友发展成了情侣。半年之后,父亲要回日本继承家里的家具店,母亲跟随他来到京都,二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书桌右侧立着一张父母结婚时的照片,两人都穿着和服,清秀而腼腆,父亲还不像现在那么枯瘦。那一年,母亲就和井上忍现在一样大。
井上忍时常推开书桌前的窗子,看着尚未绽放的樱花和滋润树木的河流,想象着母亲当年的心情,面对这个陌生而寂静的国度,她是否沉醉地露出笑容?又是否因这个国度永远不会属于她而流下眼泪?
母亲到底是怎样的女人?她身上总笼罩着戏剧里出身名门女子的神秘和忧郁,从没有中国的亲戚和朋友来探访她,她的童年和青春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了解母亲,唯一的线索是照片后的一排书。母亲酷爱黄金时代的俄罗斯文学,例如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和《杜马》。其中有一本暗绿色封面的中文小说被翻得最旧。母亲在仅剩的平静清醒的周日下午,总是在昏暗的房间中重读这本书。从背影看,她瘦弱的脖颈仿佛将要折断似的。
母亲死后,井上忍从高中辍学,代替母亲在父亲的家具店工作,空闲的时候她学习中文。她开始一点点地读母亲书架上那本小说。
书的扉页上写着“此书献给……”井上忍认得,那是母亲的中文名字。
井上忍对这本小说简直着了迷,她一遍遍地读,把书中的女主角想象成母亲的样子,流泪的母亲,在阴暗的长廊中接吻的母亲,午夜不顾一切奔跑的母亲。“我想跟你走,哪怕只是为了一时的感情。”她一个字一个字念着书中女主角的话,仿佛母亲此刻躲在自己狭窄的喉咙里发声。
午后的房间弥漫着静谧的气息,阳光把墙纸上的月桂树照得熠熠发光。她换上母亲爱穿的便服,白色的针织衫像大理石一样把她凝结在其中,凝结在过去。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母亲生前的样子变得模糊,可作为书中的女主角的形象却变得愈来愈清晰,那个美貌勇敢的少女洋溢着让人折服迷恋的活力。
父亲的家具店受到更便宜的大型连锁店的冲击而倒闭,井上忍就凭借着中文能力开始做地陪。最初的生意是靠教中文的老师介绍的,后来因为她的细心和谦虚,生意慢慢多了起来。她保持一个月只工作三周的工作习惯,收入依然足够保持舒适的生活。
她带一对蜜月的夫妻来轻井泽的酒店,在晚餐将要结束的时候,她看到了乔意。
不会错的,书上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棱角分明的脸和略带讥讽的神情。虽然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可多么庆幸,他还是书里的那个人。
黑暗的温泉里,他的呼吸依然是书里的那个人。
“我终于找到您了。”井上忍说。
“嗬,是吗?”乔意带着一丝骄矜和得意。
她把手掌放在他的胸口,感受他扑通扑通的心跳。他不明白,井上忍想。
他不明白,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寻找他。这个曾经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男人,这个深情的恋人,这个残忍的骗子。这个狡诈而贪婪地汲取母亲可怜的心里仅剩的一点点爱的罪人,这个让母亲的孤独的灵魂永远无法被治愈的杀手。
温泉外,那几个之前离开的日本人又回来了。木屐愉悦地敲打地板。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门外彻骨的冷风溜了进来。薄得像蝉翼一样的光线,透入这个全然黑暗的屋子。
只有这么一束光线,就足够乔意看清楚眼前的女孩儿,她格外白皙的皮肤被温热的水烫得有些发红,头发湿湿地贴在脸上。他握住她放在他胸前的手,探过身去吻她。
两人嘴唇接触的瞬间,井上忍大声地嚷了起来。她喊的是日语,乔意听不懂,那几个日本人急匆匆地冲了过来。
在七嘴八舌的日语斥责声之中,井上忍抬手给了乔意一个耳光。很重的力气,手掌简直要陷进他的肉里。乔意心里充满了仇恨,他恨她,他恨她给自己暧昧的信号,却又在他上钩之后如此坚决地拒绝。他几乎是赤身裸体、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一圈愤怒的日本人中,作为一个可笑、卑鄙、无耻的中国人。
然后她看到了井上忍眼中的泪水,她眼眶中的泪像一面光亮的镜子。乔意看到了自己倒映其中的身体,肥大、令人作呕。
她不会明白,乔意想。
她不会明白这样一个衰老、令人作呕的身体,依然充满了爱与渴望。
美国 香气
他会找到她。
一个人的鼻子里有三百万到五百万个管嗅觉的神经元,相当于一个中等城市的人口。每当刘巍用力地呼吸,他就感到一个城市在他的鼻子里醒了过来。
首先醒来的是婴儿,他们皱着新鲜黄油一样的脸,张开嘴,一股奶酪的味道从嘴里溢出;然后是被吵醒的年轻母亲的味道,奶水凝固板结在她们的棉布睡衣上,透出一股酸腐,混合着好几天没有洗的头发的油脂味;隔壁屋的老人被吵醒了,他们在床上翻了个身,散发出衰败的味道,像发皱的树皮。整个屋子都醒了,然后街道醒了,放了一夜的菜叶和吃剩的西瓜开始腐坏,还有变质的肉,它们争先恐后地在太阳升起前交织彼此的味道,如同一块色彩斑斓的地毯。地面醒了,然后地下也醒了,第一班地铁开动了,钢铁怪物在隧道中扬起灰尘,人们带着清新的牙膏味和刚出炉的食物的味道,挤上了地铁。
整个城市在刘巍的鼻子里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刘巍通过不同的味道去想象人的样子。比如小张,小张有股金属的味道,干净清冽,夏天的时候爱出汗——刘巍据此想象小张长得胖,那时她就是一大块生了锈的金属。他想小张应该戴着一副圆形的金属边眼镜。小张爱笑,一笑就露出一排牙箍。
听了他对自己的描述,小张惊讶道:“刘师傅!你太神了!比狗还厉害!”
刘巍笑了,他感到一阵凉风敲打牙齿,他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
小张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转移话题,却问出更不恰当的话:“刘师傅,你是一出生就看不见吗?”
刘巍说:“不是,是从我十三四岁时开始的。”
小张说:“那是种什么感觉?”
刘巍说:“我发现每天的清晨变得像黄昏,所有的事物都像在夕阳底下一样模糊,带着阴影。黄昏变得越来越迟,越来越黑,最后,我就看不见了。”
小张笑道:“就像加了一层滤镜呗。”
刘巍不知道什么是滤镜,但是他听小张的语气竟然有些神往。
作为一个按摩院的前台,小张未免太天真和浪漫了。
冬天结束了,风寒冷的苦味和冻大白菜的清甜混杂的味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春风慵懒而黏稠的味道,连小区里的狗都不跑了,懒懒地趴在按摩院的门口。刘巍闻得到它舌头上的粗糙和潮湿,像青苔。
墙壁的颜色随着刘巍心情和嗅觉的不同而变化,现在,他想象四周是一片白色,粗拉的白色墙壁,硬板板的白色床单和胶合板上的白漆,挂在墙上的钟是白色的,钟声是白色的,沉默也是白色的。房间里唯一的颜色是小张的指甲,一股油性溶剂、樟脑、甲醛的味道飘来,大红色的味道。她在涂指甲油。
小张感觉到刘巍没有视力的注视,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打破了沉默:“今天没有人啊?”
刘巍热得把白大褂脱了,随口问:“孔太太今天也没来?”他记得她每周这个时候都会来按摩。
小张压低声音兴奋地说:“孔太太的老公抛弃了她,和别人跑了!”
刘巍记得那个女人,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中年女人身上特有的味道,像干净的软木塞。那个中年女人的身体也像缺乏弹力的软木,她在刘巍的手下舒服而悲苦地轻声呻吟,他想象那是一个高鼻大眼、身材高大的女人,却总是怯懦而悲苦地笑着。
去年的这个时候,孔太太来时身上的味道却不一样了。刘巍开始的时候没有认出她,直到她脱了外衣,那股熟悉得令人同情的味道从辛辣的香料味中窜出,他这才辨别出来。
“孔太太今天擦了香水啊?”刘巍说。
“好闻吗?”她的脸朝着床板,有些期待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