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纵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茬蠢事没料理,默默坐在御座上搜肠刮肚憋了半天,想起萧弘。昨天一进宫门,他便见到皇弟和几个皇侄在玄武门口迎他,萧弘比他离京时又有了起色,虽然脑袋还不灵光,但离傻气已经越来越远。
萧纵只好扒住萧弘,对那官员道:“泰王病情大有起色,便依着现在的法子由太医们医治,不需再寻访名医,撤了皇榜,把人都散了吧。”起身退朝,扶着额头默念了声,万幸。
万幸他当初没傻透了在诏书里提到秦王。
回到京师萧纵心力大多扑在南疆重整诸事上,约摸过了半个月,这日午后,他召了太傅和几日前班师回朝已经受封安国侯的任不悔在南书房议事,议过一段落,着人在御花园一处凉亭中摆了茶宴,君臣一同品茶赏景。
此时四月中,晚春景色正好,阳光明丽,和风习习,御花园中百花争艳,碧树青翠。
萧纵喝过一盏茶,从碧空如洗的天际转回视线,见一旁跪坐矮桌后的安国侯窄袖武装朝服,肩背直挺,坐也坐地分外有武将风范,昔日礼部侍郎玩世不恭混沌度日的模样已经不大能想象,萧纵不禁笑了笑,眼角瞥见亭外不远处几株蔷薇茂盛连成一片,开得正浓,忽然想起初登大宝时有人曾作了一篇梅花词赋艳惊四座,十分出彩,不知道统兵持剑之后安国侯的词会不会还同之前一样风花雪月,又傲骨峥嵘。
正想教一旁啜着茶的任不悔给那一片蔷薇也作上一赋,这时,有内侍自回廊上匆匆跑来。
“皇上,全州急报。”内侍躬身呈上一份密封卷轴。
亭中静坐着喝茶的韩溯任不悔二人闻言,面色皆是凝了凝,搁了茶杯,看向萧纵。
全州地处大周中部偏西,毗邻着秦地十六州府中的襄、冀两州,战略地理历来是个紧要之地,萧纵早先已经下过密旨给全州牧,令他留意秦王动向,若发现异举,事无巨细皆务必上报。
拆开卷轴,萧纵看了看,看完合放在了桌上。
“皇上,可是秦王有异动?”韩溯道。
萧纵默了片刻,道:“全州牧上禀,秦王前日在襄、冀两州突然大举增布兵力,西北军眼下在州界边上安营操兵,设不不少哨卡,通往秦地的几条官道几乎算是被封了。全州牧已经着手加固城防。”
“这么大举动,秦王这就打算兴兵?”任不悔皱眉,沉吟了片刻,低声喃喃,“这么快?”略是顿了顿,请示萧纵,“皇上打算如何应对?”却是跟韩溯异口同声问出口。
萧纵微微垂眼,没有说话。秦王回到封地已经二十余日,从东南跑回西北,几乎横穿了大周半个疆土,萧纵当时因为兵力几乎都集在南边,途中无力阻拦,只能由着他脱身,秦王回去这么些天里,萧纵并不是此次第一回收到全州上来的奏报,只不过,前几回秦王动静都不大,他便没理会。这次,大军压境的势头,他不能再坐视不理。
任不悔接着说道:“不久前战后重新布军,臣在各处重要地界加强了部署,分驻全州六万人马,骑兵步兵各三万,都已经进驻。这六万兵力若应对西北军必然吃紧,却也能拖上一阵,尚有余地从其他屯兵之所调兵增援。”
还要往下说什么,这时,一言不发多时的萧纵平平缓缓说了一句:“朕要巡西疆。”
任不悔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差了,反应过来,止不住声音有些拔高,“皇上,如此不妥。”
“哪里不妥?”萧纵啜了口茶,平平道,看完全州牧送来的急报,他并没有多大情绪,一直很平淡。
“当然不妥,这个时候,秦王……”任不悔有些急,转眼看了看身侧几乎没什么反应的韩溯,皱了皱眉,“秦王大举调兵,虽然现在还没有真动干戈,但,这个时候皇上怎么能去秦地。”
萧纵道:“就是这个时候,朕才要去西北,朕去了,看他怎么做?”
“皇上去了,便是羊入虎穴。”
萧纵淡淡道:“那又怎样?难道秦王还能弑君,杀了朕不成。”搁了茶杯,从座上起身,“他真对朕怎么样,朕还有四个皇侄在,哪一个都是天家血脉,他杀朕有何意义?只会背个罪名,被天下共讨。”
“秦王自然不会加害皇上。”任不悔道,转眼又朝韩溯看了看,韩溯仍然默然不语,他不由眉头皱得更深,“但是,皇上去了西北,落在秦王手中,受制于他,怎么办?”
萧纵想了想,轻轻叹了口气,“那朕就只能指望你们搭救了。”转过身看着沉默的太傅和沉敛面孔上掩不住一抹焦躁的安国侯。
他这句话,固然是在托付重任,同时却也意味着任不悔韩溯任何一人都不能随驾同行。
任不悔沉默,不再说什么,转头看向韩溯,从天子说出要前往西北虎穴之地,他就一直未发一言,不反对,也丝毫不见什么声色,似乎早就料到了一般。
韩溯默然许久,抬眼看着萧纵,道:“凤岭坡那一出诈逃计,秦王部署周密,显然是未雨绸缪,一早就计划好,皇上明知如此,还是要去秦地么?”
萧纵微微愣了愣,转开了太傅直视的眼,点头:“一场大战刚刚结束,不能再轻言动兵,若有一分机会能避免战火,朕也想试一试。”
秦王尚未有反戈之实,便是转圜。
西北之行,在看到秦王撂给他那句话的时候,他大约就知道,避免不了,不管他多么恼火,不管他是恼火秦王,还是恼火自己,终会有此一行。
“皇上预备带多少人马随行?”韩溯轻轻叹了口气,道。
“一千禁军。”萧纵道,“既然当日他只带一千亲卫上京,朕就也只带一千护卫去秦地。”
从宫中出来,一路到玄武门,任不悔与韩溯并行,谁都没有说话。直到了宫门外落轿歇马的地方,任不悔才终于打破沉默,对一脸默色的韩溯道:“皇上此行到底会怎么样,谁都料不准,秦王……你就放心让他去?为什么不进谏?他一向听你的。”
韩溯并未说什么,一直走到了轿边,才转过身来,苦笑道:“他主意已定,没人能说服得了,皇上性子看似温顺淡然,实则极为执拗坚韧,作下的决定,何曾因谁改变过。口舌之上是劝不下他的,不去西北,除非抗旨犯上把他扣在京师。”
第五十三章
“你敢么?”韩溯在轿前,语气仍然平静,目光却忽地凌厉。
任不悔微微震了震,持着缰绳的手不由紧了紧,没有说话。
片刻沉默,韩溯的眼色缓下来,那抹凌厉稍纵即逝,已然不见踪影,“那种事,你我都做不出来,我们都不会对皇上抗旨不尊,既然如此,劝得再多亦是枉然。不如想想倘若皇上万一真陷在秦王手里回不来,我们该怎么办吧。”转身便跨进了轿中。
第二日早朝,萧纵宣告了他亲赴秦地的御意。朝堂上顿时炸了开来,秦王调遣大军屯兵属地边界的消息,京师之中已有些风声,百官听到天子竟作这种涉险的决定,纷纷进言,西北如何去不得。萧纵对各番劝谏无动于衷,一概没理会,压了众异着手布置离京后朝中各番政务的交托,钦点了几员朝臣在他不在期间合议处理国务,实难裁决的再快马转呈他,京师城防仍是交由裴掣,安国侯代管地方兵马,然后又对南疆重建诸事作了大致示下,吩咐一番,这便退了朝。
三日之后,萧纵从皇城出发。车辙辚辚,一千全副武装禁卫沉默肃然,四面环驾,护着天子车驾沿官道往西而行。
萧纵在御辇中坐,执了一卷书,漫不经心地翻阅打磨时间。
路面平坦,车行得很快,半日便走过了三百余里,萧纵估摸照这个速度他大约十日便能到全州。
此次赴秦地,他定下了时限,最长不超过两个月,出发前,百官在京师城外送驾,他留了份诏书给韩溯,倘若两个月后他还未回朝,韩溯便可拆了那诏,依旨行事。
西北之行,任不悔说是羊入虎穴,他却并不是毫无思量就作下如此决断。
只是,不管他如何反复思忖仔细琢磨过秦王那一连串举措,从中寻找所谓转圜的余地,都不可否认,他此行,多少还是免不了在做赌博。
既是赌,便有输赢,不论手中抓了多少筹码,对局占着多少胜算的赌徒,最后都有可能输得一败涂地。
他终究还是要作个万全,他可以选择不用君临天下的眼睛去看待一些事情,但却不能不防范未然,也不能全然将帝王的责任抛开。那诏书用不上最好,若是用得上,便是他赌输了,输了的结果,萧氏的天下他已作安排,未来如何,结果怎样,尽人事听天命,只是,他必须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价罢了。
萧纵轻轻叹了口气,暗忖,韩溯是不是有几分猜出他给他的诏书是遗诏,才会在接旨的时候狠狠地对他说,不会让那诏书有拆开的一天啊。
那是他最坏的打算。
他是不会让自己真的受制于人的,如果他赌输了,如果秦王终有取天下之心,如果他真沦为人质……
车马辚辚前行,萧纵揉了揉额,放下书卷,不禁暗叹,他应该不至于真的这么短命才是吧。半晌,又轻轻叹了口气,到了现在,他又何必还翻来覆去地想这些。
王容跪坐在御辇的一角,见主子眉头拧了半天,终于搁下没翻几页的书册,便马上起身奉上刚沏好的碧螺春,道:“皇上喝杯茶休息片刻吧。”
萧纵接过茶杯,啜了一口。
王容转过身子,到车驾中的榻边整理被褥,“坐了大半天了,皇上有些累了吧?赶路乏味劳顿,不如您喝过茶躺下小憩片刻。昨晚您与太傅大人对酌叙话至深夜,今早又起了个大早,只睡了两个多时辰,皇上请保重龙体要紧。”
萧纵确实有些疲累,刚才一通暗自翻覆,头还隐隐地疼,见王容铺整好了卧榻,便自己松了腰带褪去外袍,躺到榻上。
合眼许久却始终没有睡着。
王容提及昨晚,昨天他拟了那份诏书之后,召韩溯在凤阳宫偏殿喝酒算作饯别。清酒对酌,趁着酒兴他笑问,他执意西行,此事满朝反对,太傅却不曾劝谏亦始终不曾多言,究竟是作何看的。
韩溯于他来说,从来就不是一般的臣子,他或许不会为了谁改变决定,却终究是在意他的想法。
韩溯没有回答。
他便接着又问,他如此行事,太傅看来是不是他太由着自己性子,太任性了。
韩溯一杯酒端了许久,没说话。
在他以为太傅不会说什么的时候,韩溯饮尽了杯中清酒,却是问他:“皇上对几个藩王出手雷厉风行,除之后快,既无瞻前顾后,更不会拖泥带水,唯独就秦王,几次三番,纵容他,放他生路,这回更把自己安危弃之不顾。究竟是何缘故,皇上能不再敷衍臣么?”
问这个话的时候,韩溯看着他的眼让他不由自主回避,之前他尚且不明白,或者从来不曾深思那样的眼神中饱含的是什么,现在他想不明白也不可能了。
记得很多年前,睿王有一回忽然莫名其妙咬牙切齿地说过,说他迟钝,迟钝到愚钝,并摸着他的头某一处,问他是不是榆木脑袋。
直到过了很多年之后,他坐上皇位,亲自到睿王府把二哥的遗孤接往宫中,头一回相见的大侄子对他说,因为他的名为纵,他才叫萧横,那个时候他才恍惚有些明白,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兄长按着他在榻上亲,其实不是喝醉了看花眼。他却从来不曾觉得那套说辞有哪里不妥。
他想他的确是榆木脑袋。之前是,现在,也没多少长进。
所以,韩溯跟睿王一样对他作出相同的举动,他除了觉得是毫无预兆之外,就只剩惊诧。
他不知道韩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怎么会有了那般念头。
在他心里,韩溯不仅仅是他的臣子,他把他当做师长,视为是知己,敬重他,欣赏他,也依赖他。
萧纵躺在榻上,脑中已经一团凌乱,太阳穴处越发抽跳得疼,翻了个身面朝车壁,强自命令自己睡觉,把薄被往上拉了拉,蒙住大半个头,却忍不住在被子底下嘀咕一声,他有什么好的。
一路往西,途中连着遇了几天大雨,行程受阻放缓,大半个月后才到了全州,过了全州再向西行便入秦王属地冀州。萧纵赴西北巡疆的消息早有旨意发往秦王府,冀州界上驻扎的西北军将领是秦王的近臣孟和,他该是接了秦王令,在全州通往北部的官道上率了几千军士候迎天子驾,引着萧纵进入冀州境内。
入界不久,萧纵自半撑起的窗扇向外看,就见满目营帐丛丛,延绵排布,远处军士呼吼,大约是在操练,玄黑的旌旗迎风猎猎。
边界上果然是压着大军,且并没有收兵退去的意向。萧纵看了片刻,合放下窗。
进入秦地之后,道路大半有些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