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继续道:“红蜻公子说按着指南针走,别迷路。”
我:……
你们一个个是都以为我一定就直奔南方去了?!
如梦(一)
好吧,南方真的很好,干嘛一定赌气不去。
马车摇摇晃晃走走停停,看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人,各种各样的悲欢离合,人间百态,不可一一而足。
春天的痕迹越来越明显,道旁芳草连天,山林野花烂漫,成片的桃树花雨纷纷,杏子红,梨树白,燕子呢喃,蝶飞莺舞,风轻雨淡。
我们一路向南,走到了碧水,那里是南来北往行商周转休憩之地,虽则小,却繁荣。再往南,便是黑林镇和苦束城,再过去,便是那些南方族群世代生活的群山深林。
“一天的行程。”小安决定打尖住店,然后跟我讲第二天到苦束城的情形。
“谁说我们要去苦束城?”
小安看我。
“在此处歇几天,咱们就回去。先去和州,再往北走,去塞外看明月,看草原,喝他们的烈酒。”
他们都猜错了,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去见离仲,他说了希望不要再见的。
便是不见面,离得近一点,想起来好像也就不会那么远,心里有着落,不会空荡荡不知道自己的魂魄飘在何方。
你看,脑子有病这种果然是治不好的。
人来人往的碧水其实很美,山清水秀,花色都烂漫浓烈,像极了这里的人,都有着勃勃活力和耀眼笑容。我喜欢这里。
风很舒服,花很美,天晴日暖,好像连水也更甜,蝶蜂都更忙。
我继续给禹翎他们写信,把这里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然后继续等他们的回笺。距离太远,信笺的空隔太长,估计收到这封信回笺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碧水。
毕竟只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再好的地方,也呆不长。
下定决心走的时候,碧水居然下雨了,这里的春雨和江南的也不一样,气势磅礴,下起来泼辣辣的,一整夜吵得不能睡。
幸而第二日天放晴了。
我道:“你看,老天爷也送客了。”
小安收拾东西完毕,从包袱里拿出一把剑来,我吓一跳,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然变出来的。
那把剑看上去似乎有点眼熟。
“五殿下说扔了可惜,融了再铸一把。”
叫到了苦束才给我,谁知道我居然不去。
逐影不过是一把看起来漂亮的剑,其实不堪一击,这华而不实的东西真不知道哪里还值得再花费心思重铸。
更别说再送人一次。
出客栈的时候,遇见有小孩被人污蔑偷盗而遭踢打,小安顺手救了,我给了他几个大馒头一只烧鸡和一点小钱。
那脏兮兮的小孩眼里一泡泪花,一定要问我们什么姓名,说记着以后报恩。
我想了想,把那剑给了他,“你帮我个忙,把这剑送给一个人。”
小孩追着我喊:“恩公你还没说是送给哪个!”
我冲他笑:“就送给你觉得最好看最喜欢的那个。”
碧水东南的黑林镇是通向和州的必由之路,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后,正遇着又下雨,便耽搁了行程,等第二日再好动身。
第二天却走不开了。
出了镇子之后看到客商旅人挤挤攘攘都在山脚下,茶水铺子里外都是人,都说走不得了。看这情形,我们只好先停下来,才小安着人去前头探听情况,知道那唯一的官道两旁有泥石滚落,伤了一干行路人,前头的路也被堵得严实,若是要绕小径,我的马车却过不去。
我们正商议接下来的行程。却听有人嚷嚷:“山贼!山贼!”
我立即有了精神,正想探出脑袋看热闹,小安却把我脑袋一按,自己钻出去了。
外头兵戈厮杀之声不绝,似乎是又来了人,吵吵闹闹不知道在喊什么。小安不多时就回来了,默默看我。
“打起来了?”
“官兵抓贼。”
我点点头,这种热闹还是别凑了,被误伤岂不是麻烦。
不多时,外头的局势似乎已经定了,有人操着官话在喊什么,应该是代表官府在处理局面。我已经迷迷糊糊要打瞌睡了,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看小安,小安居然冲我一笑。
我结巴了:“苦束城……城主?!”
无论是碧水还是黑林,都在苦束城管辖范围内,似乎是因为官道的原因,那城主居然纡尊降贵来了!正赶上有山匪借着官道的事情作乱,撞上城主的卫队,自然三两下就除了干净。
外头在有条不紊登记名册查问底细,估计很快便要问到我这里,我急了,问小安怎么办,小安从怀里掏出块令牌,“可以吓。”
要死,那是我家老四给的,真的可以吓死人的!
“这块也行。”
我爹给的更不能用!
小安掏啊掏,最后掏出了刻了“闲”字样的闲王玉牌,我默默看他,他肯定故意的吧?
小安全塞到自己怀里,问:“不见?”
不见不见!当然不能见!
“见了他然后我一头撞死么?”
然后我就成了史上第一个因为自己的没羞没臊而死在自己手上的王爷!
小安道:“好。”
于是他吹了个口哨,从马车窗口递了个东西出去。
外头一个人道:“急务在身,见牌如令。”
堵着了那要查看马车的人,那人估计被那令牌吓到了,不得抉择,于是报到了城主那里。
竖着耳朵听见外头的声音:“御林军都指挥使麾下麒麟营?”
我看小安,他们还有个这样的名号?
小安摇摇头,示意我继续听下去,
一个声音道:“城主大人,里头的人不便抛头露面,还请宽谅则个。”
“都然族勾结南夏夷国图谋作乱,密探横行,正是多事之秋,城门关卡才设下重兵,加急警备,一切只以小心谨慎为上。不是小的胆大包天一定要查看马车,只怕有所疏漏,不好对圣上交代,”说话的又换了个人,似乎是离仲手下的谁,在和小安的人商谈。
言下之意,是一定要查看一眼了。
“放肆!”
“还请大人能体谅小的们担了这干系重大万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小声跟小安道:“你的人不讲理。”
小安看我,小声又吹了声口哨,外头交涉的人立即换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也不好多加为难。”
我瞪小安:你搞什么!
小安:讲理。
我:我我我!
我没下马车,那边来人站在马车外掀开帘子,小安与他说话,我就躲在斗篷里发呆,那人恭恭敬敬跟小安说完话,看我:“这位大人?”
“病了。”
那人一脸为难,“可否请大人摘了毡帽?”
他手上抱着一叠缉拿奸细要犯的图,要一一对比,我不露脸,他便不敢说没事。
只好不情不愿给他看,幸好这人不认识我,看一眼就赶紧低头回避了。
小安问:“妥?”
“妥当,妥当,惊扰了大人们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过了这关,我们便可离去,我自然是希望赶紧走,只怕多呆了一刻,露了马脚。
马车还没动身,却听有人突然道:“等等。”
老天,离仲你过来做什么!
“里面的可是御林军副都指挥使阁下?”
小安看我,见我傻愣愣不动,自作主张应了:“是。”
离仲默了会,继续问:“敢问阁下远道来此,有何缘由?”
我扑过去捂住小安的嘴,大哥我谢谢你了你千万别再说了,再说我就藏不住了!
没等到小安回答,离仲继续道:“是在下唐突了,阁下要务在身,想必不能四处张扬。——如今都然作乱,南夏夷国蠢蠢欲动,只怕即日要大兴兵戈,又有流寇山匪猛兽毒蛇横行遍布。此地危乱,并非阁下久留之地。”
我把小安扔一旁忘干净了,呆呆听他说话,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一路艰险,还望阁下小心。”
小安很隐忍地翻了个白眼,道:“谢侯爷嘱咐。”
“在下有一事想请教阁下……”
“请讲。”
我赶紧竖耳朵听,哪里知道离仲居然顿了顿,换了口气:“——不耽误阁下的要事了。”
马车轱辘辘远走越远,也离那个人越来越远,我的心里有几只小猫在闹,抓来挠去,逼得我坐立不安。
分开了这么久,终于听到他说话,我们之间也隔了一道马车帘子而已,那么近,一伸手就可以触及。
现在却又是彼此擦肩,越离越远了。
我在心里跟自己说,只看那么一眼,就一眼,看看他是不是病了,声音听上去也不是很精神,莫非是哪里不舒服?
巴在窗子处,偷偷摸摸掀一个角偷看他,还是我的那个离仲,挺拔的树一般,英气蓬勃,他正侧脸听谁说话,很是认真的样子。
看一眼,就赚了一年的梦,我决定多看几眼,多挣几年的清晰回忆和美好梦境。
他似乎是有所感应,扭过头看向这边。
我的心一个激灵,从炽热的夏跌到了飘雪的冬,忍不住倒抽口了气。
——
我的离仲,我的离仲。他怎么成了这样!
如梦(二)
什么承诺什么决心一下子都忘了干净,心里头一盆火在烧,渐渐燃起来,炙伤了心肺。我慌慌张张叫停,从马车上跌跌撞撞滚下来,眼里只看得到那一个人。
他也看到了我。
人群之中,他立在那里,静静看着我。依然是当年在京城,他还只是卉州的离公子,我还只是李小雁,秋风四起落叶如雨,他就立在那里,含着笑,等着我走过去。
眼神依旧明亮而温暖。
可是除此之外,都变了。
慌乱之下我摔了跤,小安过来扶,我不要,自己爬起来,顾不得满身狼狈,只向着他走过去。
轰隆隆的雷声一个接一个响起来,湿嗒嗒的水珠从天上掉下来,似乎有谁在说什么,在乱哄哄人来人往中,一切声音都变得嘈杂而不可辨识。他们奔跑躲避什么呢,难道春雷与风雨能摧折他们的骨头,毁掉他们的血肉?你看,我的离仲都变成了这样,他是遭遇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雨水淋漓,很快就泼洒起来,我浑身上下都让雨水浸透,吸足水的衣物变得越来越沉重,拖着我愈来愈难以动弹,整个人像是跌进了泥沼,最后也只能被没顶。我们只有两步之遥,近得好像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吐纳呼吸,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那么清楚的映在眼中。
我不敢再进一步了。
南疆的春雨丝毫不留情,它冲下来打在脸上的时候,简直有点疼。我慢慢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被雨水冲乱的发。
他的冠帽被打落后,像是劣质的墨汁被雨水冲刷过,外在的伪装褪去之后,只留下凌乱的几片灰黑色,枯萎的草在那里生长盘踞,是灰白里残余的生机。
“为什么?”
我喃喃问,不知道是要问他,还是该问谁,为什么呢,最后见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为什么就是他,偏偏就是他,被害成这个样子!
指尖颤抖地太厉害,甚至不敢触碰,不敢碰到那些黑发下露出来的灰白,不敢碰那火焰舔过一样的痕迹。
那一定很冷,很烫,都是可以要我命的温度,会死人的。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
我喜欢的这个人,恨不得用性命去换他好好活着的,视若珍宝的人,花了那么多力气才放手的,魂牵梦萦想了那么久那么绝望,也还期盼他能好好的这个人,怎么能遭遇到这些可怕的事情,被伤害成这样?
“疼不疼?”
左边脸颊那狰狞的伤痕,烙下去的那一刻,究竟有多么疼?像现在往心口上慢慢割刀子的痛能不能抵它的万分之一?
把灰发藏在冠梁之下的时候,想到它们的枯萎,会不会也像我现在一样,会因为不甘心不能接受而火上煎油中熬?
他抓住了我一直颤抖的不敢真正触碰他丝毫的手,手掌宽大,依然是以前的宽厚稳重,抓着的时候总是那么有力可靠,却不再那么暖,他反手包住我冰凉的指尖,对我笑了笑。
“小雁。”
雨声终于变得嘈杂起来。
他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永远都学不会……”他的细语渐渐变成了含糊的呢喃,然后放开了我的手,“听我的话么?”
他往后退了步,屈膝,参拜,如同他身后的人一般,对着身份尊贵的我恭恭敬敬低下头去。
“王爷。”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了,我也可以恨他的。
幸而雨水早已经将我们洗得满身湿漉,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上那些水渍是什么。我可以不至于太在众人面前丢人的勉强对他说:“侯爷,听说此处山川秀丽风光别致,本王心生向往,还请侯爷带着本王四处领略,可好。”
可笑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