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赶紧起来!”
九拐十八弯,两人进了厨房,在柴草堆里翻翻捡捡,专找半干不干的树枝子,一人抱了一大捆,偷偷摸摸跑到方丈室外面,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蒋初支使龙慕,“去偏殿端一盏长明灯。”
龙慕惊愕,“你难道还打算用火攻?烧寺庙可是重罪!成天听《三国》,真把自己当诸葛亮了?”
拍拍他的脸,“放心吧,抬头三尺有神明。”
龙慕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偏殿,端来长明灯。一遍又一遍试图点燃潮湿的树枝,不知过了多久,久得龙慕脖子酸麻都不抱希望了,突然,“扑哧”一声,嘿!居然还真点着了!
时过片刻,火势渐大,霎时,浓烟滚滚直冲上天。龙慕拉着蒋初撒腿就跑,悄悄躲在墙根底下。
前方家丁们惊慌大乱,不知谁喊了一声:“着火了!”
火借风势,浓烟沸反盈天,潮湿的柴草最大的好处就是——火不大,白浊的浓烟却能蒸腾直上,散得宇宙乾坤到处都混沌一片。
庙中僧侣信客纷纷衣衫不整地跑出来,慌里慌张像没头苍蝇般四处乱窜,呛得咳嗽声此起彼伏。
骆封也走了出来,浓烟迎面冲进喉管里,捂着鼻子大咳特咳,饶是如此,他还不忘吩咐家丁:“快!把孔大人抬出来。”
不久,俩人抬着瘫软无力的孔瑜往隔壁走去。
龙慕顿时长出一口气,自言自语:“好歹还算衣衫齐整。”
蒋初挑起眉梢,龙慕赶紧讪笑着竖大拇指,“人才!打小没少走街串巷抢单打劫吧,这种地痞流氓闯门踏户的龌蹉勾当干得真是地道啊!说你是大家贵公子,谁信啊!”
“唉……”蒋初倚墙深深叹息,“我心中悲痛万分,清誉美名今日毁于一旦矣,罔顾祖训违背圣德,多年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仁义礼智信就是教导我搅人清梦的?此后,将如何在世间立足?祖上百年来为人称道的颜面已然所剩无几了,要省着点丢啊!”
龙慕嘴角直抽搐,一巴掌推在他肩膀上,豁然转身朝前走去。
蒋初低低笑了一声,折扇在指尖翻转半圈,缓步跟上。
路过大雄宝殿,跟四散奔逃的匠人撞个满怀,工坊司小吏追在屁股后面狂喊大叫:“回来!都回来!”
谁理他啊!
眼见浓烟翻滚,小吏一缩脖子,得了!跟着跑吧!
龙慕猫着腰四处张望一番,空无一人,突然抬头对蒋初龇牙一笑,“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匆匆跑进大雄宝殿,没一会儿,又匆匆跑出来,拖着蒋初撒丫子飞奔,“快跑!快跑!”
“你偷金箔了?”
“胡说!无主之物,先到先得,再说了,我拿的哪是金箔啊?是金子!”掏出两定大金子在蒋初面前晃了晃,“镇江知府简直富可敌国,知道我现在的行为是什么吗?”
“杀富济贫?”蒋初好笑又好气,“你倒是锄强扶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一代豪侠啊!”
“得了得了!许你偷地图,就不许我偷金子?”
蒋初点着头赞扬:“你说得对!古语有云:‘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如今应该再加一句……”
龙慕斜睨着等他说下文
“……偷窃夫妻档!”
龙慕喉咙一哽,顿时欺身而上拳打脚踢,蒋初一把抱住,展颜大笑,“体仁,真高兴你如此有自知之明,自动自觉把自己归到妻子那一边去了。”
“蒋启鸿!你别高兴得太早!有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
蒋启鸿笑着摇了摇头,“嘘,小声点,体仁,你忘了?月黑风高,我们正在纵火焚寺,依大明律,轻则流放,重则问斩。”
龙慕惊出一身冷汗,趁着庙里混乱不堪,无声无息地出了山门,拐上泥泞不堪的蜿蜒小道。
龙慕掏出金子,就着暗淡的月光掂了掂,问:“有多重?”
“似乎是十两。”
“敲成金箔够贴一尊佛像吗?”
“不够也没关系。”
“哦?此话怎讲?”
“把佛像正面贴上,背面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用绫罗绸缎裹身,后背被遮得严严实实,谁会冒着对佛祖不敬的大不韪去掀开绸缎?”
龙慕骤然停步,直咽唾沫,“这……这是偷工减料吧?我怎么听说你当年给工部尚书按的罪名就是偷工减料?这要是巡抚衙门来查,露了馅儿,我还不得吃了不了兜着走了啊!”
“不会的。”
龙慕横了他一眼,嘀咕:“说得轻巧,反正遭殃的又不是你!”
蒋初失笑,边走边说:“真要有人吹毛求疵,其实也容易搪塞。于时,你缉拿负责金装佛身的监工小吏,事先与他串通好,勒令他供认自己监守自盗并早已将钱财挥霍一空,至此,查无可查,赃款上哪里追回?”
龙慕一脚踩空差点摔倒,“这……是栽赃陷害!”
“那么,你打算自己一力承当所有后果?”
龙慕一哽。
蒋初拍拍他的脸,温声说:“如若良心不安,可以等到监察官员走后再对他大加补偿。通常各级官员都深知内中乾坤,不会过分深究的。”贴上面颊轻声耳语,“体仁,上下周全才是为官之道,如何才能上下周全?有时欺上瞒下是在所难免的,做官最该学会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是什么?”
“逢场作戏、两面三刀。”
龙慕思虑片刻,一巴掌拍在蒋初肩膀上,“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官儿升得这么快了!尽不干好事,威逼利诱恐吓诈骗用得纯熟得很啊,前些天不就没跟你吃饭嘛,居然逮着机会就往京里参我!”
再看我们的蒋三公子笑得极其温润谦和,“体仁,为了恐吓你而浪费一张宣纸,你不觉得有些血本无归?”
龙慕吧唧吧唧滋味,怒从心头起,“蒋启鸿!”高擎金子准备兜头砸过去。
蒋启鸿哈哈大笑,急忙转身逃跑,“体仁,看清楚,那是金子。”
龙慕紧追直上,“砸死你是为民除害!”
“你说得对!金子滚下山崖更是为民除害,这肯定是镇江知府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而你则辜负了他慷慨解囊的一片赤诚之心?”
龙慕骤然止步,撑着膝盖呼哧呼哧直喘气。蒋初走回来,刮了刮他的鼻尖,“你应该往好处想,一张空白奏章促使请愿儒生纷纷退却岂不是事半功倍?”
“合着我被你耍得团团转还得对你感激涕零?”龙慕一巴掌把他的手拍掉,气呼呼地说:“迟早让你气死!赶紧走,天快亮了。”
走了半里路,进入另一座寺庙,谎称自己被暴雨所阻无处栖身。
龙慕死活不肯跟蒋初同床而眠,再加上最近各名寺古刹都在金装佛身,无论游客还是信众都非常稀少,还真让他找到空闲的禅房了,面对龙慕长舒一口气的表情,蒋三公子笑眯眯地说:“你不觉得过于奢侈了?但愿你那十两金子够付两个房间的房钱。”
龙慕摆摆手,“放心吧,怎么样也不会让你付钱……”
蒋初点着头替他补上,“……谁让你是追求者呢。”
龙慕头也不回地甩帘进屋。
第二天,天色大明,云歇雨收,狂风却丝毫未减,迎面刮来,水汽氤氲。
两人逶迤下山。走至码头找到雨墨,雨墨行完礼急不可耐地说:“公子,您看那边官船码头,是巡盐使骆大人的画舫。”
蒋初侧首望去,一艘画舫浮于江面之上随波飘摇不定。
雨墨瞟瞟龙慕,避人耳目凑过来悄声说:“公子,昨夜雨大,骆大人命人抬着孔瑜上了山了。”
蒋初不置可否,率先上船,“回府。”
雨墨不可思议至极,俩大眼睛直忽闪,只得闷声不响地跑去解纤绳。
正当此时,密林中渐渐传来混乱不堪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队家丁抬着敞轿走来,轿上,孔瑜额头大汗淋漓,眉头皱得快打结了。而骆封则跟在轿旁嘘寒问暖,完全无视孔瑜那恨不得能吃了他的炽热眼神,平时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冰冷模样彻底荡然无存了。
蒋初挑起眉梢,龙慕简直瞠目结舌,心中极度诧异:不会吧!折腾了大半夜还是功亏一篑了?
直等到画舫驶离码头滑往江心,龙慕这才回过神来,瞪着蒋初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蒋初招招手,“我们也走吧。”
龙慕伫立片刻,突然笑得一脸猥琐,“我算是发现了,他们俩简直就是不可多得的榜样,骆封作为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把经年练武的漕运总兵给收拾了,在可预见的未来,我也能把你收拾了,听说你那武功都荒废十年了!”
蒋初一愣,哈哈大笑,“我应该表扬你,志向极其恢弘远大!”
“趁现在还有时间,你赶紧多笑两声吧,快没机会了。”
“我不明白,你现在不为孔瑜失手而惋惜了?”
“我只是为骆封能得手而惋惜!”
渔船渐离焦山,往浊浪中划去,船身太小,在滔天巨浪中上下颠簸,再加上是逆流而行,更是剧烈动荡,待在舱里不是撞额头就是撞后脑勺,迫不得已只得上甲板,蒋初眉头深蹙,靠着舱口一言不发。
龙慕搂住他的腰,“靠紧我。”
蒋初虚软无力地笑了笑。
龙慕大皱眉头,头一次看见他的面容萧索成这样,心中五味陈杂,一阵阵惆怅纷至沓来。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蒋初呼吸急促,抚着额头眼睛都睁不开,冷汗滴滴答答顺着面颊往下淌。
龙慕惊慌之极,晃着他的身体逗他说话:“你说话啊!说话!”
蒋初双唇震颤,眼睑越皱越深。
正当此时,巨浪扑来直没篷顶,船身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横着飘了出去,龙慕慌忙抓住舱口,手上一松,顿时回过神来,“啊”一声惨叫:“启鸿!启鸿!”
蒋启鸿轰然落水,顺流直下,墨绿色绸衫在苍黄的江水里上下翻飞,格外触目惊心。
龙慕眼前一黑晕头转向,纵身入水奋力游去。每每碰到衣角,又失之交臂,急得喉头发苦,恨不得大哭一场。
雨墨吓得魂飞天外,“哇”一声痛哭流涕,弃船入水朝前游去。
龙慕心灰意冷,就在筋疲力尽之际,拼命朝前一跃,一把揪住蒋初的胳膊,使劲托住他的下巴。
俩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拖着蒋启鸿在江水里翻滚,跟蜗牛爬行一般缓慢向岸边游去。
龙慕心力交瘁,躺在江堤上,大口大口喘气,而蒋初躺在旁边一动不动,脸色苍白气息微弱。
龙慕一骨碌爬起来,越想越后怕,一巴掌抽在他脖子上,没来由地怒不可遏,“你老丈人是龙王爷,不是阎王爷!你跳进江里是打算给谁尽孝去?”
蒋初眼睑耸动,始终无法睁开,万分艰难地开口:“体仁……你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龙慕喉头一哽,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气又苦又心疼,“你就算要以身相许报答我的恩情也得留条小命才行!”见他虚弱绵软,龙慕的心脏狠狠揪了一把,轻轻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拍着后背安慰:“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蒋初竭尽全力睁开双眼,气息不稳,“体仁……你若愿做龙王之子,我愿葬身水底。”
龙慕身形巨震,喉咙哽咽,眼泪扑簌簌滚了下来,紧紧抱住他的后背,蒋启鸿头一歪,晕了过去。
☆、30
回到瘦西湖,已然日上中天,延医煎药,龙慕坐在旁边呆呆地凝视他索然灰败的脸色,久久无法言语。
屋中沉静,只有沙漏发出轻缓的沙沙声,蒋启鸿极不安稳地与梦魇搏斗。
雨墨用温手巾仔细擦拭蒋启鸿的手背,轻轻对龙慕说:“知府大人,多谢您救了我家公子。不瞒您说,鄙府家大业大,青年子弟中只有我家公子是中流砥柱,且是未来的族长,袭文远侯爵,前程远大,这要是有一星半点的闪失,全家都别活了。”
“你说得对,听说他还是未来的内阁首辅。”
雨墨笑了起来,“这个……这个就有些大言不惭了,变数太多,安安稳稳结婚生子开枝散叶才是首要之务。”
龙慕浑身一颤,直勾勾盯着他。
雨墨笑说:“知府大人,小的也是到了扬州才知道我家公子钟情于男子,难怪他多年来总是用‘龙王爷的女婿’来搪塞各路求亲者。”
龙慕低下头去,嘴唇震动,始终无法说出话来。
直到太阳偏西,龙慕狠狠盯了蒋启鸿一眼,走了出来。
得!我们的蒋三公子大费周章差点搭出命去,好不容易见到点熹微的曙光,好嘛,被雨墨三言两语一折腾,煮熟的鸭子看着看着就飞了。
回到衙门,龙慕空落烦躁,什么事情都不想做。
第二天一大早,工坊司小吏来请示到底金装哪座寺庙的佛身,龙慕掏出两定金子,摆摆手,“随便找一座吧,哪家香火盛就选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