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良久。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或者说,你知道的太少太少,不足以明白全局。”
苏卿玉坐了下来,他失血过多,脸庞流出病态的苍白。
“我开始我的谋划,我收养了允明,将萧清的儿子交给和萧清感情最好的平南王抚养。而后,一步步地谋划着,我谋划着,我以为我能将全局都掌控,却不知道……又一次地感情用事了!我……我发现我舍不得牺牲允明,纵然从开始的时候我只把他当做弃子。但真要将他舍弃的时候到了,我却下不了手。”
“……下不了手,于是就设计别人下手?”
苏卿玉垂下眼帘。
“是的,白翼出现在允明身边是我的安排。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白翼摇移不定,他日定会为了荣华富贵出卖允明。但是允明被出卖在我的计划上是重要一环,是激起意尼教和朝廷对抗的关键,不能不走的一步。但我到底下不了手,所以借白翼完成这二步。只是成功的时候,我没有开心。我很痛苦,我是对的,但我的心告诉我,我做错了,我不该——我只能一遍遍告诉我自己,让萧清的儿子成为皇帝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我不能否定我近二十年的努力,即使在心里狠狠的后悔,也必须忍受着!”
这是执着还是病态?
墨竹不知道,那些多余的感情,与他无关。
“那……你后悔,是因为死在江南的数万教徒?”
“不,我不为牺牲他们而后悔。他们是激化矛盾的工具,只有这样的激化矛盾了,教中诸位才会同意我和平南王联手。我只觉得不该连允明也纳入牺牲的名册。”
苏卿玉叹了口气。
“我是个专情而绝情的人,我只会对少数人有感情,不像你,从来都不懂什么是感情,也不知道感情的好处。”
“或许吧,但至少我不会像你一样,将数万人的生命都作为满足自己的私欲的工具。”
墨竹平静地批判着,苏卿玉有些颓丧。
“但事情走到现在这地步,我的初衷还没有改变,目的却已经不一样了。我一定要改换皇帝,除了那个诺言,更是为了我的允明孩儿。他是无辜的,整件事情,最为无辜、最不该死的人就是他了!”
“无辜?我能理解。”
“不,你是不能理解的!这个秘密保守了数十年,原本是用来给苍帝最后一击的,却不想最终没有派上用处!允明是我养大的孩子,但却不是捡回来的,更不是什么西域人和中原人的混血,因为眸色异常而被遗弃!他……他……他是……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墨竹下意识地蹲下身,为他拍顺脊柱,不想苏卿玉的身上竟穿着软猬甲衣,手掌拍在他的背上,顿时被涂了毒的软甲贯穿,鲜血淋漓,奇香四溢。
“你——”
飞快地点了手臂上几处穴道,一边运功将毒水逼出。
“很惊讶对不对?这也是我的算计之一。”
站起身,“双臂受伤”的苏卿玉轻松地将手抬起,整理着衣衫。
“单论武功,我是绝对不能赢了你,但是我可以用计。我故意让你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在你刺我的时候,我也不避开,为的就是让你刺中我肩上的两处血包,而后再一副忏悔的样子,让你放松戒备,最终——墨竹,你自负武功高强,又对我生出同情之心,在这黑暗之中,自然很容易就上当。”
墨竹只是凝神逼毒,一言不发。
“没用的,这毒是特别为凝玉功所备,防备的就是教中高手练成凝玉功后不服教主管束。”
苏卿玉走到他面前,手指飞快的制住胸口三处大穴,而后,好奇地抚摸着他的脖子,寻找人皮和真皮的接缝处。
“我一直都好奇,你的真实面孔是什么样子的?能让我看一下你的脸吗?”
墨竹没有答复,苏卿玉也不管,抚摸着,在手指一寸寸的抚摸之下,终于找到了一点起伏不定。于是手指用力的搓揉,薄如蝉翼的面具卷起了小角,苏卿玉小心翼翼地撕下人皮面具,看见的是一张坑坑洼洼的脸。
“原来如此,你脸已经被人毁掉了吗?”
苏卿玉叹了口气。
“否则也不会一定要用人皮面具才能见人了。”
于是风雅的苏卿玉又有些感慨,但是随即想到了另一件事。
“不对!凝玉功是能够改变身体的武功,即使你已经容貌尽毁,将武功练到最高层,脸上的皮肤也不至于如此的坑坑洼洼。这一部分的脸,也还是假的吧!”
“我的脸是真是假,对你而言很重要吗?”
苏卿玉想了一会,说道:“只是单纯好奇。想知道练成凝玉功的人,长了张怎样的脸。”
墨竹明白了。
江湖人对武学的追求是无止尽的。
一直以来,神秘的凝玉功都是江湖人最为好奇的东西。没有人不想知道,练成凝玉功之后,是不是真的可以脱胎换骨,从寻常的人变成非同一般。
沉思片刻,他说道:“我的脸上,涂了易容粉。只是寻常的易容粉,你知道用什么药粉能够擦去的。”
苏卿玉听罢,取出一方手帕,又在墨竹怀中取出一瓶药水,手帕蘸着药水,一点点地擦拭墨竹的脸,这时正是月亮被乌云遮住的时候,桃树深处光线灰暗,苏卿玉视力极好也只是感觉到手指碰触的脸渐渐变得光滑、柔顺。
终于,将要擦完时,被乌云遮住的月亮又一次露出羞脸。
皎洁之下,面容清晰。
苏卿玉怔住了。
并不是因为露出的脸美得国色天香,也不是这张脸不堪入目,这张脸华光内蕴,略带透明的光泽是苏卿玉平生仅见,竟果真如他想象中一样,如用白玉雕成般。而且,这张脸的轮廓,和……苏允明一般无二!
他又看了一次,终于吓得后退了一步。
“你是人还是鬼!”
“是人。”
墨竹苦笑着。
“所以我不希望你或是其他人看见我的脸。我和他确实是长得太像了。其实,他也是惊讶于我们的相貌如此酷似,才将自己的武功都交托给我。”
但墨竹的这些解释,苏卿玉全都没有听见,被这张脸镇住的他只是不断地喃喃自语。
“……长得一模一样,难道说当年她生下的其实是双生子?但是……不可能的!当、当时是我亲眼看见稳婆从房间里抱出一个孩子……而且我将她杀死的时候,也没有看见床边还有第二个孩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世间不可能存在毫无血缘关系却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
苏卿玉似乎受了极大地刺激,他突然仰天长啸,大喊道:“……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可能……”
夜色凝重,这声音,更显得诡异。
墨竹猜他定是误以为自己的生母生下的双生子,或是想到其他怪力乱神之事,于是也不管他,只是认真冲击穴道。
而显然想着正常的人不能接受的东西的苏卿玉越来越紧张,他不断地呼喊着,最终在桃林中几个飞纵,不见了踪迹,只是远处还不时地传来“不可能”的呼喊,想必是受到了大大的刺激。
只是他的怪异墨竹不理解,他本就感情淡漠,凝玉功成之后更是几乎没有感情起伏,自然不懂苏卿玉的多情善感。
半盏茶的时间,穴道解开了,墨竹见面具沾了灰尘,于是不再覆上面具,径直返回。
回到住处,已经是天色大亮,不想惊动仆人的墨竹疲倦地靠在床上,昏昏欲睡时,突然被“哐当”的声音惊醒,他睁开眼,看见送洗脸水的婢女站在面前。
“左使恕罪!”
看见他睁开眼,婢女惊慌失措地道歉,眼看就要下跪。
只是此时铜盆已经掉在地上,温水漫了一地。
“不要跪了,地上有热水,会烫伤你的。”
柔声说着,婢女还是一副惊慌的神情,墨竹只得命她暂且退下,又摇铃传唤了张淼。
张淼此时刚起身,头发还没有梳好,听了召唤立刻赶来,自然是头发凌乱衣角不整地奔来,却在踏入门扉时呆住了。
“左使,您——”
“受了点伤,但没有大碍。你一会把平神医请过来。”
墨竹平淡地说着,他已经明白:张淼和奴婢的异常是因为他没用面具了。
“是、是,但是——”
“你先下去吧,我与教主谈了一宿,有些倦了。”
“是。”
明白这所谓的“谈了一宿”内容并不轻松的张淼不敢再说废话。立刻退出去,但走到门口,他又忍不住拍拍心口,调整心跳。
一直都怀疑左使的脸是假的,但没想到他真正的脸,竟是如此的——
不能说是美貌,五官也只是端正和清秀,但是面容竟无一丝瑕疵,皮肤更是细腻得教人怀疑这张脸的真实性。最重要的是,明明是一张清淡、文雅的面容,竟能激起人心底最深处的淫邪欲望。
左使本人就像送给萧公子的媚兰图那般,是原本清秀的兰花,却妩媚得销魂蚀梦。
也难怪他要将如此动人心魄的面容藏起来,若任由这张脸招摇,只怕早就有不利于左使的闲言碎语传出来了。
张淼再一次按捺了心神,开始明白萧宇这等美貌的男子,竟也会对左使纠缠不清的原因了。
有些人,美则美矣,却总是缺了些名为味道的部分。而另有一些人,并不是绝色的美貌,却媚得醉心。
而左使,显然就是那色香味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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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平生汶就看呆了。
他虽然早就知道左使的脸是假的,也知道萧宇追问的易容之术是因为左使,但却没想到左使的真实面容竟是如此的——动人心魂。
单说面容精致,他不及萧宇的巧夺天工,不过是端正清丽,但平生汶却在瞬间敏锐的感受到他的美,没有萧宇的凌人与艳丽,却也一样的诱人,如美玉般,找不到瑕疵。
但是平生汶惊讶,绝不是因为他的美。墨竹接任左使的时候,因为来历不明,关于他的身世多有猜测,他的敌手不止一次攻击他身份不明,恐怕是上不得台面的奴婢、娼妓之后。但只要看到这张脸,一切关于他的身世的不雅留言都会灰飞烟灭。这是和萧宇一样,世家名门用千百年时间精心培养和保存的高贵,不单单是美貌就能形容的淡雅。
而且这张完美无瑕的脸,更有一份玉质的温润,清晨时分,光线灰暗,竟觉得他不似这世间的人!
出尘若仙!
确实是出尘若仙了。
若非他的面容带着苍白,衣衫沾着尘土,平生汶必定将他当做天人。只单这份气质与淡漠,便不是寻常人能够拥有。
“平神医。”
声音是温柔的,带着少许的哀伤。
“左使到底还是和教主……”
“我本不想和他为敌。但是再任由他胡来,整个意尼教都会万劫不复。”
“那,还请左使恢复本来面目,我好为左使诊断。”
点点头,墨竹取出一个药瓶,吃下药,痛苦的闭上眼,再睁开,黑色的双眼已经成为浓郁的紫色。
于是,原本就精致无暇的面容,再匹配双罕见的紫眸,果然媚气十足,色香横溢。
平生汶吞了口口水。
墨竹伸出手,如玉雕般的手腕横在平生汶的眼前,平生汶的手悬在空中半晌,终于落下。
这一落下,平生汶的眉头皱起了。
“左使,你的身体——”
“只有一年半的性命了,对吗?”
墨竹倒是不以为然,径直说出口。
平生汶点点头。
“左使,我早就想劝左使不要再用这些个伤身体的易容药物,不想左使竟修炼这等邪门的武功,相较之下,易容药物对身体的危害,竟还是轻了。恕老夫直言,这种武功能够速成高手,但——后患无穷。还是及早散功为好!”
“我知道,你不必讳言。这种武功虽然威力无穷,却也邪门,不过寻常人练到顶点已经是古稀之年,竟没有人看出它消耗人的性命的弊端。但是我有非做不可的事情,不能不练。”
平生汶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不免一怔。
墨竹却也转了话题。
“其实一年半已经很长了,足够我做很多事情了。倒是所谓的克制凝玉功的毒,有法子驱散吗?”
平生汶认真地思考着,最终摇摇头。
“怎么,没有办法解毒?”
“不,是左使完全没有中毒。”
墨竹不解地看着他。
平生汶解释道:“左使体内有数根银针,不知道是何时何人扎下。这几根针扎入体内,促进武功快进,也影响了血液流畅,只是这银针虽然对身体利害各半,却也能制住毒素。这一次,左使所中的毒药也亏得有银针制住血脉,凝结在针周围,并未扩散。左使只要用内力将银针逼出体内,再剜除银针附近的毒肉,敷上生肌散,不日便可痊愈。”
墨竹点头,打坐运气,于是数根浅影从体内飞出,射入墙体。他内力充沛,这些银针也是整根都没入墙中。只是银针在体内时间已久,粘连着血肉,一旦拔出,衣衫上也染了几处血迹。
平神医以烛火炙烤银刀,墨竹也脱下上衣,果然,曾经扎入银针的地方,皮肤呈现淡淡的青紫色。
平生汶走到他身边,见他的肌肤润滑细腻,弹指即破,握着银刀的手也不忍割下,于是转身取出一卷银针,炙烤后,扎在凝结毒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