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眸看着彼此相触的掌,暗吸口重气,几经挣扎,怵言别过脸不看他。“别逼我。”“是你在逼我!”扳正避开自己的脸,离休气得咬破唇瓣而浑然不觉得疼痛。反倒是怵言看了,触目惊心地伸手欲抹去那道血红,却被一掌拍开。
“别碰我!”
“你的唇在流血。”凝视唇角一点如樱瓣的血红,怵言失了神。
离休的怒吼迅速地将他的心神拉回。“这点小伤比起你给我的算得了什么!”“不要胡闹。”怵言沉声斥责,再度伸手。
却也再一次被拍开,而且更使劲。
“离休!”
“不要碰我!如果最后得到的结果依然是白费心机,你就不要碰我,不要给我任何希冀,不要让我继续执迷不悟。”
就是这番话,让怵言断去为他拭血的念头,黯然收手。“你最好死心,我不值得你为我付出这么多。”
“我不懂。”他真的一点都不懂。“你百般拒绝逃避,就只因为我不是女的?”“不是这样,而是我不值得你如此费心,更不值得你用情。”
“不值得?”离休想了想,寻到些许眉目,“因为我的身世?”见到他倏然一震的反应,他知道自己猜对了。“哈哈哈,就因为那可笑的身世,所以你拒我于千里之外?”“别胡说。”
“你明明就在意这该死的身份,还怪我胡说!”这个傻子!天底下哪有这种大傻瓜!可是对这傻瓜动情的他更傻。
“你这个傻子,为何在意这种小事?”
小事?“离休,你是当今圣上的儿子,是大唐的皇子。”
“我叫离休,与李家无关;再者,如果大唐灭亡,李氏一族也不会是皇族。”惊世骇俗的言论令怵言咋舌。“如果你介意我的身世,我可以让大唐败亡,到时我也不过是个平民百姓。”反正朝中奸臣倍出,大唐要灭不过是早晚的事。
“你疯了。”
“是你太死心眼。”抚着额角,离休觉得头痛欲裂。“我不明白,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的确男扮女装蒙骗过你,但那是情非得已;我也瞒你身世,让你生气,可是我并非蓄意。如今你知道一切还是躲我,我不懂也想不透,明明对我有情,不惜落个叛主的罪名刺杀宁王,却拒绝我,躲我躲到北方来,怵言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只想你离开,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他转身,因为太过使劲,腰间掉出东西而不自知…
第九章
微闪的银芒勾住离休目光。
俯眼垂视,离休蹲身捡起掉落地上的物件,摊在掌心。“又一次。”这回,话该由他说了吧?看着掌心里的物件,离休暗忖。
一只耳饰置在他摊开的掌心。
那是他怎么找都找不到的耳饰,是怵言丢进湖里的耳饰,竟然在他身上!“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求?怵言绷紧全身。“什么事?”
“求你别嘴上净说些绝情的话,却反其道而行地做出让人无法断念死心的事。”“我没——”眼前晃动的银光,截断怵言别脚的辩驳。
“还想说对我完全无动于衷?还是要说对我从没有动情过?还是要编派理由拒绝我?”怵言探索腰间,脸上的慌张明显可见。什么时候掉的?
“你找了多久?”那夜后他再也没回去过简陋的小屋,只因不想触景伤情,没想到他竟一直在那里找他苦寻不着的耳饰。“你这样做要我怎么死心?最后一次问你,承不承认在乎我?”
回应的,依然是沉默。
不回答,好,很好!咬牙和血吞进满心苦楚,再出口的话满是怨怼,也有无法因为被冷漠以待而消弭分毫的执着。
“我曾说过想要的就要得到,除非死,否则我绝不罢休。你答也好、躲也罢,我绝不会死心。”
“何苦作茧自缚?”
“作茧自缚的人是你不是我。”说了这么多还是败在他的心防之下,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该说的我已说尽,过几天我将随西门独傲北上攻奚,如果我死在战场上,今后世上再无离休这人;如果能活着回来,我会继续追,直到你愿意承认,愿意让我留在你身边为止,告辞。”
上战场?怵言出手留住他。“你要上战场?”
甩开手腕上的箝制,离休勾唇一笑。“不行吗?我死你就能轻松度日了,对你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你定是希望我战死沙场对吧?”
“我不准!”
“你没有资格不准。”拉开再度扣住他的手,离休笑得凄然。“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的事?”
“我是——”
“你是什么?”
“我……”冲动的话语退却在严密的心防前,化成无言以对,最后黯然收回留人的手。“我也希望我死啊,这样就不用在你后头追得这么辛苦。你知道吗?追你真的好苦,好苦!”
把一切赌在沙场上,生死由天。若生,他离休会继续追、继续领受无法死心的自己给自己带来的折磨;若死,万事皆休。
???他真的随西门独傲的军队北上?这一路能不能安然无事?是不是已经到达奚族据地?战争是不是已经开打?而他是不是平安?没有丝毫损伤?
带夏侯焰来到昔日契丹王城后山,一路上怵言想的除了这些还是这些。
六日来,怵言满脑子挂念的全是离休,满心担忧的也是离休的安危,任谁都能感觉到平日行事谨慎的他变得恍恍惚惚,眉头纠结不曾解过。
行军前一刻他无法压抑的到校场想阻止他随军行,但他避不见面,用西门独傲的军令将他挡在校场外,甚至在他驾马追到他身边时也装作不认识,不肯听他的话留下。而他,直到出幽州城的最后一刻,还是无法撤下心防留住他。
明明只要说出他想要听的话就能留住他,他却说不出口,理智总横亘在前头阻止他说出想要说的话。他知道他想要什么,却给不了。
“怵言?怵言?”夏侯焰唤了数次,决定用手轻推神游物外的人。“怵言?”“殿下?”
他竟失神到忘了他已不是殿下了。“在想离休公子的事?”
离休公子?“您知道离休是男儿身?”
“嗯,离休公子随鸿翼行军前曾到我房里向我道歉。”
“道歉?”怵言神色一凝。“他对您做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压根儿不知自己曾差点被掌掴的夏侯焰也是一脸不解。“但之后我俩谈了很多,我也知道你跟他的事。”
“我——”有很多话想说,但口拙的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将心中的疑惑挣扎给说清楚。
“你很担心他对不对?”
“公子?”
“别骗我了,我眼虽盲,心可不盲,这几天你心神恍惚到连我都感觉得到。”夏侯焰抿唇浅笑。“你会担心他也是当然,就像我担心鸿翼一样,战场上刀剑无眼,教人怎能不忧心!”“他不该上战场,而我——”怵言低头望着双手。“却留不住他。”“没有人应该上战场。”伸手探寻到怵言,夏侯焰清楚感觉到掌下手臂的紧绷。“这世上根本就不该有争战。”
“公子?”
“离休他很伤心。”那日在房中谈及过往,性情刚烈的离休竟像个孩子似的窝进他怀里大哭,吓得他一时不知所措,但也因此将离休当作挚友看待。
虽然,稍后鸿翼进房看见他们互拥的场面非常、非常的介意,但自那日后,他的确将离休当作挚友,为他心疼,也才会想为他做点什么。
“伤心?”
“没错,伤心。”夏侯焰点头后又道:“离休的确性情刚烈,但这不代表他承受得起一再的折磨;怵言,我以为你也是有情人,毕竟你因为担心我在契丹族中势弱饱受欺凌,所以一直留在我身边护我。你对我很好,但为什么独独对离休无法坦言说爱?他是你最在乎的人不是吗?”
“他是,他一直是,无论是男是女,他都是。”在长年跟随又交心至深的主子面前,怵言坦然道。
或许,也因为折腾人的忧心忡忡让他乱了分寸,开口说出始终不敢说出的话。“那么为何你要拒他于千里之外,存心躲避他?”
“我不能让他受人非议。”
“怵言,你真是不公平哪!”难怪离休会说羡慕他,起初他并不明白,直到现下他才明了。“我与鸿翼的事你能坦然接受,也不因此而轻视我,可是对于自己的事你却看不开,宁可伤他也要抱守世俗伦常不放,何苦呢?”
“我是为他好,我并不值得他付出这么多。”
“我也不值得鸿翼为我付出这么多。”夏侯焰叹了口气,“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瞎子,并不认为自己值得鸿翼细心对待。”
“公子不该妄自菲薄。”
“你也是,怵言。”就像离休气呼呼骂的一样,怵言是个直憨的傻瓜呵!“你能劝我不要妄自菲薄,而你自己却一直这么做。”
“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给不了他。”这样的他怎么谈情论爱?
“你还有自己不是吗?”夏侯焰反问。
“自己……”怵言茫茫然地反复主子的话。他还有自己?
“我也什么都没有,除了自己之外,什么都给不了鸿翼,所以……”咬唇迟疑了半晌,夏侯焰像是鼓足勇气似的再开口:“所以我把自己交给他,因为我只有自己。”把自己交给离休?怵言楞住了。夏侯焰的话仿佛一记重锤,在他浑浑噩噩的思绪中敲出一片清醒。他从没想过把自己交给他,满脑子只是想着自己能给他什么,却没想过他可以把自己交给他。
“离休想要的不就是怵言吗?”他想通了吗?看不见,所以不知道此刻怵言是何表情的夏侯焰不免着急。怵言为他做了许多事,他能回报的也只有点醒他了;可是他做到了吗?怵言明白了吗?
“我曾经险些失去鸿翼,在那当头我才知道自己对他动了情。那种害怕失去的感觉与悔恨的痛苦如此难受,我娘死的时候我也尝过一次。怵言,我不愿再有这种事发生。”“公子?”
“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公子请说。”
“顺遂自己的心意,让自己快乐,这是你该得的,也是离休该有的。”
“我会再想想。”
“嗯。”夏侯焰点头。“我去我娘坟前,你就不用陪我了。”
他也只能做这么多了,接下来的还是得看怵言自己。
但愿不会让人失望。
???顺遂自己的心意,让自己快乐,这是你该得的,也是离休该有的。
留在原地的怵言,此刻满脑子想的全是夏侯焰方才对他说的话。
我也什么都没有,除了自己之外,什么都给不了鸿翼,所以……所以我把自己交给他,因为我只有自己。
一直以来,他困在自己能给他什么的死巷中打转,却从没想过把仅有的自己交给他,直到上一刻被主子点醒后才恍然大悟。
是的,他忘了他还有自己可以给他。而这,才是离休想要的、费尽心力追逐的不是吗?为何到此刻他才想通?
那种害怕失去的感觉与悔恨的痛苦如此难受,我娘死的时候我也尝过一次。怵言,我不愿再有这种事发生。
“他在哪里?”
低沉含怒的声调打断怵言的思绪,令他清醒。
来人是西门独傲。
“你不是领军北上?”
“他在哪里?”火大地将瞎了眼敢欺夏侯焰的王明文吊在城门外等死,只可惜一把火未消,令他没心情回应怵言的质疑。西门独傲只想尽快见到平安无事的夏侯焰,浇熄他一身怒火。“离休在哪里?”既然他回城,离休应当也跟着回来了才是。
“他的死活与我何干?”伸臂揪住怵言襟口拉向自己,西门独傲的嗓音更低,“最后一次,他在哪里?”
“离休又在哪里?”
“他死了。”黑眸眯起恶意,自认受够他老是跟他唱反调。“你的主子在哪里?”死?“你说他……死了?”才六日,才短短六日?他死了?
被这消息弄傻了的怵言根本听不进西门独傲的问话。
混帐!忿然推开怵言,西门独傲决定自己去找。
他死了?离休死了?被推开数步远、直到背脊撞上一棵树才停下的怵言楞在当场,眨也不眨的仿佛之前只是一场遥不可及、绝非真实的梦。
不可能!不可能才六日不见就……
“鸿翼,你这家伙跑这么快要我怎么追,怎么看戏?喂——”喝的声音由远渐近,在人迹罕至的野林间分外清晰可辨。
但听在怵言耳里就像是幻觉,因为西门独傲说他已经……
才刚看完西门独傲解散军队的好戏,现下正兴味不减的离休穿过树林,可话才刚要说出口就止了住。
追人的脚步在瞥见站在树下一脸惨白的人时停下,本来想绕道而行,偏偏还是忍不住走向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是幻觉还是真实?看见人、也听见声音,但一时片刻还反应不过来的怵言无法用干涩的咽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瞠着一双眼直直望着眼前面露不解的人。
他脸色怎会这么难看,“大白天见鬼了?”离休左望右看,视线最后回到怵言身上。“你的脸色很难看。”“你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