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见方停君浑身一颤,眼里竟然流露出一丝惧意。他从来没有见方停君惧怕过谁,连忙过去握住他的手道:“少爷,若是你不想见他,那就不见好了。”
方停君轻叹了一声,看着传令兵即仰慕又期盼的眼神,淡淡笑道:“他想见我,我又何需回避。”他深吸了一口气,跟着欢天喜地的传令兵来到了城头,守将们见了方停君都是一阵兴奋,恨不得方停君舌战汪德臣的一幕重演才好。
方停君见忽必烈身着盔甲,骑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立于投石车前,落后他一个马头的则是同样身着盔甲,骑着枣红色马的薛忆之。忽必烈盔帽底下的那双凤眼里的目光极冷,虽然他过去常对着方停君说狠话,冷笑,可眼底总是会流露一丝温情,现在却冷得令人不寒而粟。薛忆之的目光却是充满了无奈,不解与痛苦。他们两人的目光逼得方停君忍不住半垂了眼帘,不敢回望。
“方公子,你们钓鱼城一共有一万多名将士,城中老弱妇孺算在一起,也不过五万多人。如今这城下,我原本有四万大军,我从南线又抽调了四万,现在一共有八万人马。从今天起,他们会分成两班人马日夜攻城,不再有停歇。”他的话音一落,城头上的将士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今天此来只是想请问方公子一件事。”忽必烈冷冷笑道:“你与我们同住一个屋檐底下一年,我们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他深吸了一口气,用马鞭指着身后的薛忆之道:“你与我们蒙古人结义为兄弟,汉人从来自许是礼义之邦,没想到原来兄弟是拿来利用与残害的……我只想请问方公子一句,你是否当真对我们蒙古人一点感情也没有?”他隔了一会儿,才嘶哑道:“是不是真得一点也没有?”
城上城下都是一片沉默,钓鱼城的将士更是拿目光注视着低垂眼帘的方停君。只见他突然一抬眼睛,沉声道:“拿弓箭来!”一边的王坚连忙命人拿来了弓箭,方停君一把接过,拉了个满弦,搭上箭道:“你蒙古人占我土地,杀我百姓,我与你等早就势不两立,恨之入骨,哪里来的感情?今日此箭,就是要叫你知道我早已与你恩断义绝……若是他日沙场相见,刀剑下论生死,不论交情!”他说完牙一咬,修长的手指一松,那箭便挟着雷霆之势朝薛忆之奔去。薛忆之只是呆呆地看着那箭尖越来越近。方停君那曾经清亮的声音仿佛犹可闻,“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方停君今生愿于薛忆之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忽必烈眼见箭近在眼前,抽出腰刀,全力一劈,只震得手臂发麻,也只是略略改变了弓箭的方向,方知方停君那一箭竟然丝毫不留情。那支箭没入了薛忆之的胳膊,他上身晃了晃从马上滑了下去。忽必烈大惊,连忙跳下马去查看,钓鱼城上则是欢声雷动。
王坚冷笑着从城头丢下了两尾鲜鱼与一百张大饼,道:“我们钓鱼城虽然城小人少,但是得天独厚,王爷要想攻下此城,只怕也非易事。倒是贵国新主刚登基,听说与王爷的政见很有一些不同。如今也断了王爷大军的粮草供应,王爷新调了这许多兵过来,也不知道有得吃没得吃。我族是礼义之邦,这两尾鲜鱼与一百张大饼算是我们的待客之道。只是我们钓鱼城再守十年,还是鲜鱼大饼不断,就不知道王爷能不能维系。”
忽必烈心系薛忆之的安危,倒也无暇应对王坚的冷嘲热讽,抱起薛忆之含恨看了方停君一眼,低声道:“撤!”
城下数万大军进退自如,很快便撤了个干干净净。
方停君始终立于城头,眺望远方,青川小声走到他近旁唤了一声少爷。只见方停君突然抬起手指指着四方笑道:“如果不打仗了,这些地方便不用再空着那么浪费,这里土质这么好,完全可以开恳粮田。不用几年,这里便可以成为一个繁华的城镇……”
青川连叫了两声少爷,才阻住了方停君的话头,他停顿了一会儿,又向空中伸出了一只手微笑着说:“我们从此信马由缰,再也不问世事,好吗?”
青川呜咽了一声,一把抱住方停君,哭喊道:“少爷,你别这样。”
方停君低头看着他,淡淡地说:“你干什么?我只不过练一下,也许没准什么时候还能派上用场。”
青川身体一僵,恨恨地放开方停君,擦着眼泪气道:“少爷,你师傅说得一点也没错,你就该叫拾弃!”说着气呼呼地跑开了,跑到台阶处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方停君在阳光底下的背影显得是那么孤单,不由心里头暗暗恼恨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忽必烈果然言出必行,当晚便发起了进攻,此后便是日夜不停地进攻。钓鱼城虽然占进了地利,却无奈兵稀将少,无法应对如此密集的大批人马进攻。王坚将城里所有年过十二的男子都编进了队伍,还将强壮的女子编成民兵,用以在战时运送石料以及箭支。
“再打下去,只怕石料与箭支很快就要告罄了。”王坚忧心冲冲地说。
方停君皱眉道:“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提前将那批盘香送到蒙古大营中。”
“这样会不会太冒险。”王坚担心地道:“突然提前两天将盘香送去。”
“如今正是盛夏,蚊虫日多,想必他们也是急等着这批盘香,应该不会有问题。”方停君道:“我即该起程赶去利州。”
“不行!”青川红着眼喊道:“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你要一个人跑到蒙古大营里去,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他说着也不顾方停君反对,竟然将他推入屋内,从怀里掏出大锁将大门锁了起来。王坚固然希望那批盘香早日送进蒙古大营,但又觉得方停君前去到底太过凶险,也不好意思说支持方停君前去,支唔了半天只好调头走了。
青川守住门口,除了送饭的谁也不让进。到了晚上,来送饭的是一个满面长疙瘩小伙子,青川皱了一下眉,道:“你怎么来送饭,我家少爷的胃口本来就不太好……”他说到一半,见那满面疙瘩的小伙子一脸怒气地看着他,只好咽下了后半句,不情愿地将门稍推开一点放他进去了。那疙瘩的小伙子出来后,连看也不看青川一眼就走了。他打着哈欠敖到半夜,心想方停君八成是睡熟了,于是打开门想看他一眼就去睡觉。
谁知门打开了,见一个满面疙瘩的小伙子正倒在床上打鼾,青川大吃一惊,赶紧动手摇醒了他,又惊又怒道:“我家少爷呢?”
那小伙子揉了几下眼睛道:“你说方公子,他走了。他说你对人没礼貌,罚你侍候我几天。”青川气得直脚跳,他一口气跑到城头,那里刚好一波进攻过去,他放眼四顾却哪里有方停君的影子。
老八赶着马车进了蒙古军营,他远不是第一次进入蒙古大营,可一想到马车里那些加了料的盘香,就手心冒汗,身后有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老八的心微定,一股豪气油然而生,心想自己窝囊了一辈子,在家怕老婆,出了门还要怕外族人,如今总算有机会做一回惊天动地的事。这么想着,神情中竟有几分壮志成仁,慷慨就义之色。方停君只得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让他稍微自然一点。
方停君与老八故意走岔了道,从一处土坡前过,那土坡前坐着一个一脸憔悴,满面胡渣的年青人。他的手上还扎着绷带,上面的血迹亦未干,他好像也不是很在乎,只是望着远处的落日呆呆地出神。
老八他们的马车立刻就被蒙古军士发现了,由于老八曾经数次出入军营,脸面极熟才算没有被拿下。他应付过那些军士连忙掉转了马头,不知怎的,他觉得方停君故意走错道,可能就是为了看一眼那位年青人,那么匆匆的一眼,眼里却是只有绝别。
蒙古军营的后勤部门靠着伤病营,触目即是残腿断胳膊的伤病员,不时有死去的兵士被人拖出去,老八只骇得脸色发白,身体忍不住哆嗦个不停。这些伤兵的呻吟声不绝于耳,那一片惨景活是一幅人间地狱图。
一个老伤兵拖着残腿,提着一尾马尾胡琴,走到帐外,靠着门口的岩石,叹气坐了下来,拉起了琴,一边和着琴音唱着:
躺在黄色草滩上
等到月亮升起时
思念远方的亲人啊
苦涩的歌儿捎回家乡
没有羊皮纸的地方啊
衣襟铺在身旁
没有纸墨的地方啊
手指蘸血写家书
金葫芦里的奶酒啊
敬给父母品尝吧
父母要是问起我
就说我在路上吧
十两银子的玉镯啊
留给爱妻佩带吧
爱妻如果问起我
就说我还在人间吧
幽幽的胡琴声,配上他那忧伤的嗓音,令人听了闻之落泪。伤病营里也立刻传来了一阵低泣声。
“是谁这么大胆,在这里唱这种歌。”一阵脚步声,只见一身蓝色便服的忽必烈皱着眉带着他的随侍乌力吉走了过来。
别说老八,连方停君也是心头一紧,他都没想到忽必烈会跑到这后方营地。他同老八一起趴在地上,乌力吉喝道:“来人,把这扰乱军心的人带下去重打四十军棍。”
忽必烈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帐营,方停君只听他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很能理解各位将士想家的心情。但是我们蒙古男儿一向志在四方,如今更是各位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各位为我忽必烈所受到的一丝一毫的损伤我都会铭记于心。凡是在战场上丢掉一只胳膊的,我以百头牛羊相赠,二只的,封为百万候,损躯的,你们父母妻儿将由我忽必烈来赡养……各位,那些懦弱的汉人正享用着天底下最肥沃的土地,而我们蒙古的勇士却只能在贫瘠的草原上饿着肚子,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那些蒙古兵士纷纷抽出腰刀敲打着刀鞘,大喝道:“进攻!进攻!”
忽必烈微微一笑,他看上去似乎满怀心事,探视完伤兵便很快带着乌力吉走了。方停君松了口气,他才发现自己的内衣竟然湿透了。
老八更是爬了几次都爬不起来,还是最后方停君将他搀扶了起来。老八带着方停君进了管事布尔布泰的大营。
布尔布泰是长相粗实,有点敦厚的黑脸汉子,他见老八来,惊讶道:“老八,你这回来得倒早。”又转头看了一眼他身后满面疙瘩的小伙子,问:“这位是……”
“布尔布泰大人急要的东西,我哪能不赶快做出来。”老八陪笑道:“这位是我本家侄子,带来给大人认认,我年纪大了,腿脚也一些不便,以后我侄子就托大人多担待了。”
布尔布泰叹了一口气,道:“这香本来是挺急,可现在用不上了。这两天王爷突然下了一道指令,除了必用品,士兵们一律不许使用额外的东西。食用的水都必需是天上接的雨水,连身边河流里的水都不许用。这儿的蚊虫如此多,搅得士兵都睡不着觉。但是王爷的指令,我们也不敢违抗。”
老八不由失声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布尔布泰以为老八担心自己的香收不到钱,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老八你放心,我蒙人是最守信诺的,即然跟你定了这批香,不用也是会给你钱的……”老八真是心急如梵,喃喃地都不知道说啥好。
布尔布泰正同他说着闲话,突然听到一个女声:“泰哥,这些干粮都派发好了,你看看还要派些什么。”说着一个长相平凡,但肤色白皙颇耐看的女子走了进来。
布尔布泰连忙走上前去迎接她,笑道:“多谢小莲啦。”说着转脸对老八介绍道:“这是我的新婚妻子,原本我们大营不许有女人,但是小莲是汉人,我又是七八年没有回过家。王爷特许她在这里帮我衬一个手。”
方停君见那她正是嘉陵江边渡口的那位女子,不由心中一动,连忙跑上去,道:“原来是小莲姐,你可还记得我?”
小莲一时有一些诧异地看着面前这个满面红疙瘩的年青人,方停君笑着说:“我是住你们家隔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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