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袁玖有再多的担心,现下能顾及的,只有腹中的孩子。
他知道第一胎要生很久,正好没人追杀,他有耐心等。但因为体力透支,等的过程并不轻松。回想着齐江天当时的状况,大致捋清生产的步骤,躺在地上试图积蓄体力,经过简单的调息,四肢的力量渐渐回升。
摸出规律,他便趁着疼痛渐轻时,侧着身一点点往前爬——毕竟是生孩子,怎么说也该找个隐蔽的地方,这样大喇喇地挡在路中间,太不雅了。
齐江天生产时不知用了常教多少好药,可如今轮到他这个一教之主,竟是孤身一人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发觉自己还会苦中作乐,他露出自嘲的笑容,摸着坚硬如石的腹部,更是无奈。
孩子啊,近来爹爹没少让你受苦,你一定要平安出来,才能找爹爹算账!
这样爬一阵歇一阵坚持了两个多时辰,冬日的太阳升至头顶,并不温暖,可他的衣服却从里到外都汗湿了。头晕、恶心、腹痛、腰痛、浑身无力,他一直拼命努力做着自己能做的事,而现在,是真的坚持不住了。
浑浑噩噩地合上眼睛,又想起水寒衣的话:八大门派为首的武林正道合围常教总坛,哪边胜算更大?到头来,他竟被那个貌似文弱的家伙耍得团团转,即使真这么死了,也没脸去见常教先代的诸位教主,更没脸见那些被他的错误决断害死的兄弟们……
再次醒来时,他以为自己到了地府,然而辨认了一下环境和身体的痛楚后,他惊异而失望地发觉,自己竟然还苟活在这个世上。
腰拼命地向下坠着,腹部的疼痛和紧缩不及之前强烈,但持续时间很长,难以言说的钝痛搅着人全身。头仍旧昏昏的,然而即使他懒得转动那沉重的脑袋,周围的一切已全部投入视线。
这是一个不大的山洞,身旁生着火,火上正烤着什么东西。火堆旁放着一些果子,他躺在厚厚的草垫上,身上盖着的几件衣服,被肚子顶出一个大大的弧线。
这些衣服来自坐在火堆旁烤野味的人,他为了自己,在寒冬的夜里只穿着单薄的中衣。
“不要再赶我走,这个时侯,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他坚定地说着,袁玖面无表情地看着头顶的石壁,想流泪,他想,一定是被火熏的。
他一直沉默,孟散也不打扰他,他知道处于痛苦中的人通常都不想说话。
默默地将烤好的兔肉撕给他吃,一天一夜未进食的袁玖在闻到那股香味时愣了一下,然后张开了嘴。肉烤得很嫩很细,撕得大小也合适,时机把握得正好——就在他完全咽下这一口的时候,下一块就会送到嘴边,不急不缓,恰到好处。
袁玖喜欢这个味道,他们曾不止一次在荒山野岭里烤野兔,这是孟散最拿手的。
但这回,他们最狼狈。
袁玖的状况早已不允许他狼吞虎咽,半只兔子吃了好半天,而且,还是硬撑着吃的。记得郁景兮说过生产时要不断进食补充体力,所以他盲目地遵从,即使他早就难受地吃不下了。
孟散却为他有这样的胃口而高兴,自己随便吞了几颗果子,伸手一摸袁玖的头,还是烫的。环境太差,他又不敢走远,身边只有少量饮水,想用冷水帮他擦擦额头,都是件奢侈的事。
最让他担心的还是孩子,便忍不住问:“已经疼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是没动静?”
袁玖一脸厌恶地闭着眼,在孟散以为他又无视了自己时,他却嘟囔起来。
“我怎么会知道……”
其实不是他不知道,只是不想说,要说起来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原本前几天就该生了,他却偏偏弄了碗延产药,可药效即使再好也架不住这几日的不消停。从昨夜开始痛起来,但想必也正是因为那碗药,才弄得整整一天了都没什么进展。
不上不下地吊在这里,实在太难熬。
思及此,袁玖猛地睁开眼睛,对孟散伸出手,“扶我起来走走。”
郁景兮还说过,临产时孩子迟迟不出,很有可能窒息而亡。
孟散大惊,却见袁玖撑着身子要坐起来,“他们说,多走走能生得快些。”
他刚坐起身,便不由自主地靠在孟散怀里,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按着酸痛不已的腰,“给我砸砸腰,难受……”本能地说出这话后,袁玖怔了一下,原来,还是使唤起这个人最为顺手。
即使他一直顶着另一张脸,可那种“就是他”的感觉,却很强烈很强烈。
孟散听话地给他捶腰,袁玖不停地让他再用力些,期间又痛了几次,最后才靠着孟散的肩站起来,抬起那浮肿酸麻的腿脚,一小步一小步挪动。
临产的肚腹下垂得厉害,胎儿顶在胯/间很难受,他不得不分开双腿,一手托着腹底。见他身子不停地晃,孟散扶着他腰的手也向下了一些,分担了肚子的重量。
他并没有太多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只是一心希望袁玖能够尽早摆脱痛苦。
“我不冷,你把衣裳穿上吧。”
走了一阵,看着孟散身上那薄薄的中衣,听着洞外的风声,袁玖忍不住道。
孟散有些受宠若惊,愣了一下,才结结巴巴地道:“没,没关系,我也不冷。”
眼中带着笑意,袁玖到底还是关心他。
方才那一刻,一句“属下不冷”几乎脱口而出,可他知道他已没有资格在袁玖面前自称属下,是他亲手毁了他们之间的联系。他只能自欺欺人地,享受这为数不多的独处时光。
殊不知袁玖也是同样的想法,他已把此时当成了最后的放肆和狂欢。身体在承受着非人的痛苦,心里,也早孟散一步做出了决定。
他走得很慢,但一直咬牙坚持。他一再失败,所以便更想让这个孩子健健康康地出生,这样,也总算做了件成功的事。
无数次倒在孟散身上,却从不说停止。
孟散只能一边心痛一边看他如风中残烛般勉强维持着光芒,一下下揪心地闪烁。最终究竟会迎着风烧得更旺,还是被狂风猛然吹灭,谁也无法预料。孟散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那时强时弱的烛火跳动,每一下都滴着血,不知何时血就会流干,亦不知何时,就会随着烛光的熄灭一起停止。
袁玖突然浑身颤抖起来,双腿抖得尤为剧烈,孟散连忙大力扶住他。
“不行,不行了……”
眼中闪过惶恐,颤抖的身体猛然绷紧,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流下。
孟散对生产的事基本一无所知,此时只能听凭袁玖吩咐。
脱了裤子,怕直接躺在草垫上会受凉,他干脆将中衣也脱了,和外衣一起给袁玖垫在身下,又用袁玖的袍子盖住他裸/露的身体。
这么一来,孟散上身彻底脱光,袁玖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个傻瓜在用他的方式对自己好。如果自己不许,他一定会内心不安。
孟散并不知道胎水破了意味着什么,但袁玖很清楚。谢天谢地,疼痛又猛烈起来,他也能感受得到胎儿不断往下挤的力量。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身下的草垫,双腿也不由自主地一再分开。
这一切都被宽大的袍子挡着,孟散什么都看不到。
夜里他窝在孟散怀里睡去,却不断被疼痛弄醒,下坠的力量让他不由得使劲儿,他不知道自己进展到哪一步了,便自作主张拟定了计划,希望不要太遭。
天色微亮时,孟散发现袁玖脸色通红,浑身又汗湿了,样子很疲惫。
袁玖却对他说他很渴很饿,想吃昨天的烤兔肉。那向往的笑容,让人仿佛以为他在说,只要能吃到那样的烤兔肉,就是立刻死去也值得。
孟散听话地出去找,临走前不断地说马上就回来,要他再坚持一下。袁玖一直笑着,发自内心的信任而期待的笑容,是孟散从来没见过的。
他披了件单衣就出了山洞,甚至没多想,现在的袁玖,还能吃得下兔肉吗?
孟散的气息刚一消失,袁玖便大声呻/吟出来。双腿努力张到最大,将羞于给孟散看到的一切都显露出来,疼痛几乎没有间隙,这就是生下孩子的最好时机吧。
呻/吟逐渐变为嘶喊,他瞪大双眼,一次次用力,一次次挺起上身,试图将胎儿逼出体外。一个硬硬的东西已经顶在出口,事不宜迟,他甚至亲手去推挤自己愈发下垂的腹部。
记得齐江天生产时郁景兮也这么做过,自己虽然是一个人,但咬咬牙,也是可以做到的吧?
汗如雨下,头发变成一撮一撮的,疼痛不知是不是已经麻木,他机械地提气用力,任由嘶哑的叫喊回荡在山洞里,总之不会有人听见。
只期盼孩子快点儿出来,孟散晚些回来。
真的不想让他看到自己丑陋而狼狈的模样,真的不想……
冬天打野兔并不容易,孟散又担心袁玖,很快便急出了一头汗。好容易猎到一只,已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他又去找了水,前前后后耽误了不少时间。高高兴兴地正要往回走,心里竟猛然萌生了一个不好的预感。他心下大骇,疯了一样飞奔在蜿蜒的山路上,冲进山洞时,他傻眼了。
火已然熄灭,袁玖不见踪影,他躺过的地方,只剩下自己的衣服和一大滩血水。
孟散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右手按着心口,疼痛不已。
他太笨了,习惯了听袁玖的话,习惯了照他说的做,却从没有一次走到对方心里认认真真看过他到底需要什么。这是第二次,第二次目睹他伤痕累累地走掉,为什么,为什么……
辛苦取来的一大桶水在身边静静流淌,他眼中冒火,突然往自己脸上抽起了巴掌,一下下毫不留情。他不知道究竟该怎样惩罚自己,才能缓解心中的自责和悔恨。
喉中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心口的疼痛骤增,身体不支趴在地上,目光迷离。伸手抚过那片草垫,已经凉了,丝毫没有袁玖的温度。悔恨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他究竟能为袁玖做些什么?究竟怎样,才能让他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小散还是跑出来了,可是小九也不遗余力地继续跑……
28
28、决意 。。。
孟散在山里找了五天五夜,活未见人,死未见尸。侥幸的希望一点点消磨殆尽,他精疲力尽地坐在水边,给自己猛灌几口后,卸下了人皮面具。
水中映出他的真面目,陌生而熟悉。他苦笑起来——这是苟且偷生的唯一办法。
他也必须苟活下去,他和袁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
双辉楼之行凌中南没带他,但他知道他们会对袁玖下手,便偷偷跟过来,易容成小厮的模样。
不出所料,袁玖身边换了人,是那个曾因袁玖的宠爱在教中趾高气昂的莫竹青。但没有人讨厌他,因为他活泼开朗,总是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
那几日他一直躲在袁玖门外,尤其是莫竹青被抓后,袁玖更为落寞,加之身体的病痛……想到这里,孟散捧起大量水花拍打着自己的脸,他后悔了。
如果当时他毫不犹豫地走进去,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然而如今再清醒,袁玖已经不见了,还有什么用?
返回城中,随处都能听到江湖疯传的两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可他并不完全相信。
凭他对水寒衣的了解,那个心理扭曲的家伙绝不会只想做到这种程度,对袁玖,那人一向的态度都是想尽办法折磨蹂躏。
那么,如果这时还不能下定决心做些什么,他便白跟袁玖一场,白被他爱一场。
握紧手中的剑,他想通了,天地都变得清明。
还有四年多,时间很充裕,兜了个大圈子,他到底还是袁玖的贴身侍卫,从来都没变过。
身体被人从黑暗的深渊里一点点拉了上来,经过无数刺激和痛楚,前方闪出一点光斑,越来越大。莫竹青终于皱着眉张开了眼睛,突来的光明让眼睛刺痛,他抬手去挡,却发现胳膊根本动不了,接着试了试其他地方,同样毫无力气。
他想了起来。
关在水牢三天,不吃不喝不睡,加之于身上的酷刑几乎没停过,但没有人审问他。当然了,说他盗宝只是个幌子,他们都心知肚明。
最后他实在支持不住,眼前一黑,身体沉到水底。意识即将磨灭时,心中不停念叨着要让那些害他的人不得好死,不停地祈求袁玖平安无事,然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得意的笑脸。
他气坏了,伸手想将那张脸狠狠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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