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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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负吟-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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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白的面对折撕开两半,又四半,又八半,终于撕成一堆雪片碎纸,尽数投到香炉之内去。
  
  纸屑烧尽,腾起漫漫黑烟,模糊了紧闭的斗室。飞白坐得离香炉近,不禁咳嗽,苏墨就替他打开了书案前的窗格透气。外面的雪已止住了,清冽冽的风直扑入来,被室内烟熏火燎的暖气一逼,又倒卷了出去,啪嗒两声,是檐间积雪掉落在窗下。
  
  飞白也拿他没有办法,说道:“好了,不同你计较。你定要留下就留下,年后我还要出门,我们一道罢。”苏墨问:“去金陵?”飞白奇道:“我去金陵作甚?是回上海。那边有两处田庄,跟陆家有点纠纷,我要脱手转卖。”说着就冷笑:“本来我也不想赶尽杀绝,那两处田庄是姑母的陪嫁,一直就容陆家收了,我也不计较那点租子,留他们度日也罢。如今他们还敢跑到金陵招惹我,那我也不客气。年后去打一场官司,好生出气。”
  
  苏墨并不想理会他这些怄气发泄的勾当,只道:“我听丁总兵说,他是来劝你回金陵见徐二公子的。”飞白蹙起眉,道:“我不是回绝了么?你也来劝?”苏墨道:“丁总兵说,徐青君为你害了相思病,卧床数月,只盼见面。国公爷也懊悔了,情愿赔罪,请你务必去金陵探视,权当救青君公子一命。”飞白嗤之以鼻:“可笑!我又不是郎中,会什么治病救人?他要死自己死去,别牵三扯四,硬说跟我相关。”
  
  苏墨一时失语,环顾室内。飞白其实是个喜新厌旧的性子,居室格局,过一阵便要折腾着修整一回,不弄到面目全非就不够。自凤翔回来后自然也打算折腾这书房,苏墨舍不得,跟他私下求了几回,才保留了室中挂的立轴花卉和绿笺对子,还写着“蛱蝶情多”那一联。墙角却添了个落地大花瓶,插着一枝红梅花。春寒料峭,虽有室内熏炉暖气,梅花也只是紧紧闭着红萼。苏墨想起徐青君瞻园那数百株开在秋分的红梅花,不觉轻声叹息:“他……也是曾经费尽心血对你。”
  
  一霎恍惚,想起街头偶遇丁总兵,送自己回薛府的路上,丁总兵也曾跺脚叹息:“早知道惹出这般孽债,我说什么也不引荐薛先生去见二公子,如今罪责都在我身上了。你也要跟你家主人说说,国公爷膝下无子,只有一弟,二公子若有什么不测,祸事不小。”
  
  当时自己回答道:“国公爷不这般说还好,如今既然是国公爷反悔叫薛老爷去金陵,那么老爷是断然不会去的。”丁总兵纳闷道:“怎么?二公子又不是凤翔那狗巡按,你主人也曾真心诚意和他相处,就这般忍心绝情?”苏墨摇头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你们将他性气,看得也忒小了。只为他一口气不顺,哪怕就是折磨得人生不如死,他也漫不在乎。”
  
  此刻飞白脸上的神情,明明白白就写着“漫不在乎”四个字。苏墨想着想着竟然失笑了,说道:“丁总兵后来和我说了一番话,你可要知道?”飞白道:“他有什么话说我?”苏墨道:“他说,你这样的人,只应该和你清清白白做朋友,倒是一辈子安逸。倘若一沾惹,便是浃髓沦肌、刻骨铭心的苦毒,再也解脱不得了。”
  
  飞白听了也不禁失笑,道:“他一个武弁,说话恁地酸文假醋!真是信口开河。你也少啰嗦了,我的主意不会改的。你不想侍候就出去,叫别人来伏侍我写字。”他所谓的“写字”其实是新春的诗帖,当时唤作“斗方”,诗句都题写在正方的纸帖之上,年里要拿出去拜会文社朋友的。此刻案头墨足笔饱,只有诗笺还未裁开,于是不再理会苏墨,自己拿了裁纸刀比划。
  
  苏墨当然不会叫别人来侍候他,过去帮他裁纸,过一会儿道:“其实我回来是想讨你一句明白话,此刻却觉得不必问了。”飞白正打着诗句的腹稿,心不在焉嗯了一声。苏墨轻声道:“我想问你一句‘为什么’,可是见到你之后就知道,并没有‘为什么’。因为你连‘什么’都没有,又何来‘为什么’?”
  
  飞白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道:“好绕口令!到底是什么跟什么?”他正裁着纸笺,这一笑不慎,刀锋一歪,手指上顿时浅浅伤了一道,鲜红的血滴渗了出来。他平生见不得血,才倒抽一口气,苏墨立即抢着捉住他手指放在自己口中吮吸,腥咸微苦的血液在舌尖搅开,直通干涩的喉头,胸臆那一股修罗场里的烈焰遇到了油,无可抑制熊熊而燃。
  
  等到他终于舍得从对方双唇上放开,喘息一口气的时候,飞白也如摆脱窒息一般大口大口急促喘气,声音变得柔软而模糊:“回起居室罢……我也多日……”苏墨固执道:“不,就要在这里。”飞白后仰着头,敞开衣领,任由他一面在颈中啃咬,一面将自己打横抱起放到后面湘妃竹的躺椅上去,好久才呢喃着指使:“那好,你……去关了门窗……”
  
  窗户并不远,苏墨过来关窗的时候却有如爬过了千山万水,小腹里燃烧的热焰使得全身都滚烫,冷风一激的时候,倒是说不出的畅快。面上忽然微微触到了几丝凉意,他深深呼了一口气,情//欲煎熬之下嗓音嘶哑:“下雪了。”
  
  室内熏炉香暖,热气腾腾,雪花飘入来就化为水滴,转瞬即没,丝毫不留痕迹。合上窗格隔绝了外面的飞舞,倒听见潇潇沙沙声音响了起来,不甘不愿拍打在窗纸上。他忽而微笑,喃喃道:“这雪花,终究是轻浮无根,最洁净最美丽,也最短命最无望的物事。”
  
  蓦然回过头去,看见飞白也在笑,却是眼波迷离,坐正了半身起来,自己正解开衣襟。他放纵的时候其实姿态并不十分轻浮,只是一种慵懒的撩拨,那眼神好像明媚春水,诱使那烈焰焚身的人情不自禁要投身入去,甘愿溺死也要掬取一捧清凉来尝。而晕着情潮的容颜,就有如战场红帜,引领人舍生忘死冲锋陷阵。
  
  苏墨驰骋在他身上的时候,心头颠颠倒倒,反反复复,就是这样一句话:“这几个月……你折磨得我生不如死,我再也不要经历了……再也不要经历了。”
  
  极乐世界就是无边苦海,从九重天跌入十八层地狱,神仙眷属忽作修罗客,是什么滋味?
  
  情天欲海之中突然惊醒,飞白一时竟然没感觉到剧痛,只是当胸忽倾冰雪,瞬间彻骨之凉,遍布全身。
  
  短促惨叫一声,就再也出不得声。睁开眼时,只看见苏墨凄凉温存对自己苦笑:“生不如死,我再也不要经历了。”
  
  墙角花瓶里插着的梅枝红萼紧闭,不逢春光不开放。裁纸刀雪亮锋刃间淋漓的血滴却是朵朵红梅,绽开在春情旖旎的湘妃榻上。
  
  飞白到底痛得全身抽搐起来,却丝毫没有挣命的余地,苏墨抱紧他赤//裸的身子,不住抚慰:“不要紧,很快就好。我这次下手不曾偏,很快就了事,不会很痛的。”他一遍遍亲吻着飞白面颊和嘴唇,感觉到他最后的生命还挣扎存留在气息里,却终究一分分微弱下去,心底千般爱恋,万种悲哀,柔声道:“你不要恨,我很快也来陪你。我是你家奴,卖身契还在案头,以奴弑主是凌迟罪……我负你一命,还你千刀万剐,血肉为泥。一寸寸我都会偿还你。”
  
  他说不出飞白最后瞧着自己的是什么眼神,只觉得好像在褪去了惊骇愤怒之后,就是悲哀,又甚或是一丝蔑然,那一刻仿佛在说:“你算什么,偿还得了我薛飞白性命?”苏墨温存苦笑:“我也知道还不起你,可是我别无选择。”他轻声道:“你曾经嫌弃我本姓姓陆,你大约却不记得我本名,我叫陆怀贞。”
  
  飞白的眼神终究渐渐黯淡下来,撇转开去不再看他,口唇微微在颤动。苏墨只道他临终还有对自己说的话,俯头下去却听不见,再顺着他目光看去,才知道他望着的却是壁间绿笺对联,这时他明显是神志散乱,无意识在念所看见的字句,生命里最后七个字,无声消散在唇间:“蛱蝶情多原凤子……”
  
  苏墨叹了口气,喃喃替他接续了下去:“……鸳鸯恩重是花神。”
  
  他最终放开手,一步步退出去时兀自望着这副对联十四个字,最初和最后的场景叠印在眼前,恍惚迷离是一场大梦。退到垂帘时蓦地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飞白随手甩了自己一身墨汁,回过头来大笑,骄傲性情里还掩不住少年人的天真。这时候一瞬眼,仿佛还能看见他坐在案边一回顾的样子,可是如今衣襟上淋淋漓漓,已经不是墨汁,是殷红刺目的血。
  
  人生聚散皆如此,莫论兴和废。富贵似浮云,世事如儿戏。唯愿普天下做夫妻,都是咱共你。
  
  他对自己道:“初来卖身那日,听他这一支曲,我道是吉兆,原来……都不是咱同你。”
  
  他不自禁笑了起来,脚步轻快走向堂房门口,隐约已听到人声喧嚷,是那一刀下去飞白的惨呼惊动了宅中人,转瞬人们便要聚集到这凶杀场。这时候心里完全是空白,泰然自若拉开门去迎最后的解脱,只看见门外纷纷扬扬,自在飞花轻盈如梦,恰似初见薛飞白的那一场飘洒冬雪。
  
  …………………………………………………………雪月风花之雪集终……………………………………………………………………………
  




11

11、虹台月之一 。。。 
 
 
  第二话 雪月风花之月集
  虹台月
  
  月去疏帘才几尺,乌鹊惊飞,一片伤心白。万里故人关塞隔,南楼谁弄梅花笛?
  蟋蟀灯前欺病客,清影徘徊,欲睡何由得?墙角芭蕉风瑟瑟,生憎遮掩窗儿黑。
  ——调寄《蝶恋花》
  
  人间景致,最绮丽莫过于风花雪月,这四样里面,最恒久又莫过于最后一件。风或流动不定,花有开谢无常,雪是见暖即消,何如一轮月明明在天,永依云汉?纵然圆缺剥复,终是清辉不减,本是无情无思、无生无灭的物事,本来不消得骚人多愁,墨客善感。偏偏人要多心,见亏缺叹天地有憾,见团圞又恨孤身凄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总之诸般牢骚怨愤,都要借月抒怀,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其实哪里是天道无常?分明是人心不足。有得失之计较,才有盈亏之叹恨,与月何尤?
  
  话又说回来,人毕竟是区区血肉化生,身非金石,质同草木,焉能无感无触?天地既然生人如此,情感之激发理所当然,反过来倒又要怪那一轮无情月,各种不惬事了。所以有颠倒,有梦寐,有痴想,有遗憾,有忿恨,于是也有求索,有追逐,有辜负,有伤害。前一集说了个欲做情人而做主仆,仆毕竟负了主的故事,那么本集,却要说一个从主仆变成兄弟,仆终究不负主的故事。
  
  故事出在苏州吴江县,地方上有大姓为沈氏,是缙绅世家,正德年间仕宦最显达的做到小九卿之位,主管太常寺。这沈太常为人忠鲠,因见正德皇帝荒淫//乱政,礼崩乐坏,一怒乞休,诏许致仕。沈太常在京并无积蓄,两袖清风还乡,船只抵达长江,便有乡族中有头面的亲朋好友舣舟来接,留在老家读书的独生公子也带了家丁来迎父亲。
  
  沈太常中年丧妻,只有一子,免不得分外关切,初见之下,便即皱眉,想道:“才十七八岁的少年,是读书上进的时候,怎么这般衣服华丽,举止浮躁?”舟中亲友多,不好追问功课,享了几日天伦之乐,一到家中,也不忙问家里大小人口情况,也不忙看管家呈上的账簿出入,直接便问:“聘请的西席是哪一位,读书的家塾收拾在何处?我要看看。”
  
  公子吓了一跳,慌忙说道:“因孩儿出门迎接父亲,先生趁便告假探亲去了,不在家里。书塾……我出门后只是新买的小童看守,小厮粗苯,只怕弄得狼藉凌乱,父亲还是歇几天再去看的好。”沈太常点头道:“那好,先生缓几日再相见,你的书塾和陪读小厮,却是立即要看的。”不容推搪,立逼着公子同去。
  
  公子惧怕严父,只得领路。书塾其实还看得过,除了陈设多了些,书籍少了些,倒也还收拾得井井有条,沈太常先看见窗下案头都摆着时鲜花卉,焚着名贵香料,皱了皱眉,再摸了摸案上四书封皮,洁净无尘,神色又缓和了些,问道:“管书房的小厮是哪个?”管家就命人领了过来:“书童给老爷磕头。”
  
  小厮磕完头起来,沈太常一眼瞥见容貌,猛然吃了一惊:“好个娟秀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童子羞怯,不敢应声,管家代答:“公子取的名,叫做月仪。”公子看见父亲脸色已经沉了下来,连忙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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