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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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花-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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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花

作者:贾平凹

  贾平凹,一九五二年生于陕西省丹凤县棣花村。一九七二年以偶然的机遇,进入西北大学学习汉语言文学。此后,一直生活在西安,从事文学编辑兼写作。出版的主要作品:《浮躁》《废都》《怀念狼》《秦腔》《高兴》《古炉》《带灯》《老生》等。曾获全国文学奖多次,及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法国费米那文学奖和法兰西文学艺术荣誉奖。2008年,《秦腔》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2011年,《古炉》获得施耐庵长篇小说奖。2013年,获得法国大使馆颁发的法兰西金棕榈文学艺术骑士勋章。《带灯》被评为“2014年中国好书”。

  1

  夜空

  那个傍晚,在窑壁上刻下第一百七十八条道儿,乌鸦叽里咵嚓往下拉屎,顺子爹死了,我就认识了老老爷。

  顺子家的事我已经知道,窑外的硷畔上,总有来人在议论么,说顺子不孝顺,以前还和大家一起去挖极花,虽然极花越来越少快绝迹了,十天半月也挖不到五棵六棵,可毕竟和家里人团圆着,当金锁的媳妇被葫芦豹蜂蜇死后,他便执意去城市打工。这一走就走了四年,没有音讯,而家里的媳妇竟生了个孩子。村里人便指戳起他爹:是有了孙子呢还是又有了个儿子?!顺子爹是七十三岁的人了,不可能再有那事吧,有人就说前年不是东沟暖泉的张老撑八十了还把女的肚子搞大了吗?又有人说,张老撑是张老撑,顺子爹是顺子爹,张老撑吃血葱哩,顺子爹脑梗过一次,眼斜嘴歪的,他即便心还花着,儿媳妇肯愿意吗?如果不是顺子爹的事,那就是村里的谁。村里的男人多,又有十几个光棍,于是你怀疑了我,我又怀疑了他,见面都问:是不是你狗日的?!直到前三天,顺子媳妇和那个来收购极花的男人抱着孩子私奔了,大家才相信了顺子爹的清白,也不再为谁得手了而相互猜忌,破口大骂村里的姑娘不肯内嫁,连做了媳妇的也往外跑:顺子媳妇你靠不住顺子了,村里还有这么多男人,你跟外人私奔,这不是羞辱我们吗?!

  从此,每天刚一露明,就能听见两处哭声:一处是东边的坡梁上,金锁坐在他媳妇的坟头上哭,他疯了四年,老说他媳妇还活着。一处是顺子爹在硷畔下的他家自己打自己脸,耳光呱呱的,哭自己没给儿子守护住媳妇。

  哭就哭吧,谁也没多理会,可那个傍晚顺子爹就喝下一瓶农药,七窍流着血死了。

  顺子爹自杀的消息一传来,黑亮在硷畔上正吆喝三朵、腊八、常水一伙人往手扶拖拉机上装血葱,说好了连夜去镇上送货呀,当下就停止了,可怜起顺子爹,顺子不在,总得替顺子尽个孝吧,便去帮着料理后事。

  黑亮他们先去收拾尸体,摆设灵堂,后来就每家每户,或男或女地有一人,都拿了一把子香烛,胳膊下夹一卷麻纸去吊唁。黑亮爹和黑亮叔也去了,但狗还在窑的外面卧着,老老爷没有去。

  老老爷就坐在磨盘子上,磨盘子正对着硷畔沿,四棵白皮松上又站满了乌鸦,叽里咵嚓往下拉屎。乌鸦天天这时辰在那里拉屎,那个傍晚拉的屎特别多,响声也特别大,臭气就热烘烘地扑到我的窑里来。

  * *

  窑里的老鼠还一直咬箱子。箱子里并没有粮食,只是乱七八糟的一堆破棉烂絮,老鼠偏要在咬。老鼠是把骨头全长在牙上了,咬箱子是磨牙,不磨牙那牙就长得太长了吃不成食。我不会起来撵它的,也不会敲打炕沿板去吓唬,咬吧,咬吧,让老鼠仇恨去,把箱子往破里咬了,也帮我把这黑夜咬破!

  差不多六个月前的晚上,我用指甲在窑壁上刻下第一条道儿,自后就一天一条道儿地刻下来。就在这个土窑里,黑亮的娘,生命变成了一张硬纸挂在了墙上,而我半年来的青春韶华就是这些刻道儿?屈辱,愤怒,痛苦,无奈使我在刻下第一百七十八条道儿时,因为用力太狠,右手食指的指甲裂了,流出一点血来,我把血抹在了美女图上。

  刻道儿旁边的美女图是用糨糊贴上去的,明显能看出那是一页挂历画,年月日被裁去了,只剩下一个美女像。美女从脖子到脚却好像被刀砍过,刀刀深刻,以至于把墙土都砍了出来。我问黑亮:你贴的?他说:我想要她。我说:你想要她你砍她?他说:我恨那女人不是我的。我唾了他一口,啊呸,不是你的就那么恨吗,这世上不是你的东西多了!

  从门缝里钻进来一只蚊子,细声细气地从我耳边飞过,落在了美女的脸上,开始叮我抹上去的血。我看着美女,美女也看着我。我一下子又歇斯底里了,嗷嗷地叫,去揭美女图,但它已经揭不下来,就双手去抠,指头像铁耙子一样抠,美女图连着墙皮成了碎屑往下掉,然后便趴在窗台上喘息。

  老老爷竟然还是坐在磨盘子上。

  * *

  我说你,喂,说你哩!你不去吊唁,他们让你在监视我吗?

  不,我在看星。看见那道光亮吗,顺子他爹一死,一颗星就落了。

  落呀,落呀,天上星全落了才好!

  打嘴!星全落了那还是天吗?东井十二度至鬼五度,鹑首之次,于辰至未……

  自问?把我关闭在这里,自问的应该是你们!

  是至未不是自问,我是在说星野哩。

  什么是星野月野的?

  天上的星空划分为分星,地下的区域划分为分野,天上地下对应着,合称星野这你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要回去!

  黑亮说你还读过中学呀,你竟然不知道?

  考试又不考这些。

  噢,噢,难怪……

  我要回去!放开我,我要回城市去!

  * *

  六个月来,我被关闭在窑里,就如同有了腥气,村里人凡来找黑亮爹做石活,黑亮爹是石匠,能凿门槛挡、礅子,能刻猪槽、臼窝,都要苍蝇一样趴在窑门缝往里窥探,嚷嚷着黑亮有了个年轻漂亮的媳妇,而且读过中学有文化,还是来自城市的。我就站在窗格里露着个脸让他们看,再转过身把后脑勺和脊背还让他们看,我说:看够了吧?他们说:真是个人样子!我就大吼一声:滚!但老老爷就住在离我不远的窑里,是黑家的邻居,同一个硷畔,他始终没有来看过我,甚至经过我窑门口了头也不朝这边扭一下。
  这是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头,动作迟缓,面无表情,其实他就是有表情也看不出来,半个脸全被一窝白胡子掩了,我甚至怀疑过他长没长嘴。他要么就待在他的窑里整晌不出来,要么出来了就坐在窑前的葫芦架下,或是用毛笔在纸上写字,纸是裁成小块的红纸,字老是只写一个字,写好了,一张一张收起来,或是用五种颜色的线编细绳儿,编得全神贯注,编成的细绳儿已经绕成一个球团了,他还是今日编了明日还编。但黑亮叫他老老爷,来的人也叫他老老爷。我问黑亮:是你家的老老爷?黑亮说:是全村的老老爷。我问他是族长或者村长?黑亮说都不是,他是村里班辈最高的人,年轻时曾是民办教师,转不了正,就回村务农了,他肚里的知识多,脾性也好,以前每年立春日都是他开第一犁,村里耍狮子,都是他彩笔点睛,极花也是他首先发现和起的名,现在年纪大了,村里人就叫他是老老爷。黑亮的话我并不以为然,我知道,凡是在村里班辈高的人不是曾经家贫结婚晚,传宗接代比别人家慢了几步,就是门里人丁不旺,被称作老老爷了也不见得是光彩的事,这老头即便以前多英武过,可现在老成这样了,不也是糊糊涂涂一天挨一天等着死吗?我被关闭在窑里他不做理会,那我看见他了也全当他是一块石头或木头。

  可那个夜里,黑亮和他爹他叔都去了顺子家吊唁,我本来也想着法儿怎样弄开窑门口的狗要再次逃跑的,老老爷却一直坐在磨盘上来监视我,这让我对他极度反感。他说他在看星,我弄不懂什么东井呀星野呀的,而他一连串地噢噢着,声音就像走扇子门在响,这是在嘲弄我呀!黑家父子把我关闭在土窑里是关闭着我的身,他的嘲笑却刀子一样在伤我的心。我可以是被拐卖来的,也可以是还坐着车亲自到的村口,但我不愿意让人说我是读过中学有文化!

  我抓起抠下来的墙皮碎屑,从窗格里掷他,只掷过了一块就打中了他的肩。而他一直没有回过头来,擦着了一根火柴,火苗一跳,照着了放在他腿上的那张纸,也照着了他的脸。多么丑的半个脸,像埋在一堆胡子里的瘪茄子。火苗灭了,夜的黑更黑,满空的繁星里,月亮早掉了一半只剩下一半。

  他说:你去睡吧。

  * *

  我无法去睡。

  油灯光越来越黏稠,照在窑壁上,如同甩上去的一摊鼻涕。窑门外的狗似乎有了梦呓,那么吠了一下,再就无声无息。乌鸦仍在不断地拉屎,但已经看不见乌鸦了,它们的颜色和夜搅在一起,白皮松的阴影浓重地罩住了硷畔沿。

  当我被拉扯着进村,挣扎中,我就看到过这四棵白皮松,高高地站在坡崖下。我惊恐这是到了什么地方,村子竟然就是一面坡,又全然被掏空了,高低错落的都是些窑洞,我感觉我成了一只受伤的还蠕动的虫子,被一群蚂蚁架起来往土穴里去。我大声呼叫着王总,王总是一直带领我的,但王总却没见了踪影,而有人在说:蒙上眼,别让她记住来路!那一瞬间我记起娘说过的话,娘说人上世来,阴间的小鬼们都会强迫着让喝迷魂汤,喝上迷魂汤就忘了你是从哪儿来的。我的小西服被扒下来包住了我的头,我把小西服又拽下来,还在喊:王总,王总——!他们哈哈大笑:王总发财了,正数钞票哩!一拳就打在我的下巴上,我昏倒在地上,后来便关闭在这土窑里。

  我从来没有住过甚至也没有见过窑洞可以是房子,它没有一根木头作梁作栋,虽有前窗,太阳照进来就簸箕大一片光,也少了后门,空气不流通,窄狭,阴暗,潮闷,永远散发着一种汗臭和霉腐的混合味。黑亮夸耀着他们世世代代就住窑洞,节省木料和砖瓦,而且坚固耐用。得了吧,啥才住洞窑土穴,是蛇蝎,是土鳖,是妖魔鬼怪,你们如果不是蛇蝎土鳖和妖魔鬼怪变的,那也是一簇埋了还没死的人。

  而我却也成了埋了没死的人。

  已经有很多年了,社会上总有着拐卖妇女儿童的传闻,但我怎么能想到这样的事情就摊在了我身上?更不敢想的是,像我这么一个大人,还有文化,竟然也就被拐卖了?!

  关闭在窑里,我和外面的世界就隔着这面窗子,窗子有四十八个方格,四十八个方格便成了我分散开的眼。从硷畔上能看见一股一股炊烟,也能听到鸡鸣狗咬,人声吵骂,但看不到那些人家的窑洞。远处的黄土原起起伏伏,一直铺展到天边,像一片巨大无比的树叶在腐烂了,仅剩下筋筋络络,这就是那些沟,那些岔,那些峁台和壑梁。那里每天都起云,云下的峁台上就有人套着毛驴犁地,从峁台的四周往中间犁,犁沟呈深褐色,如用绳索在盘圈儿,圈儿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人和毛驴就缠在了中间。当那云突然飘动的时候,太阳红着却刮了风,就有幕布一样的阴影从远方极速地铺过来,硷畔上黑了,白皮松黑了,黑亮爹更黑得眉目不清。

  黑亮爹不是在硷畔沿上凿那些石头,就是在左侧他住的窑门口做针线。最硬的活计和最软的活计,他干起来都是那么一丝不苟,可稍有风吹草动,就激灵一下扭过头来,朝我的窑窗看一眼。他的窑再过去还有什么,斜出去的土崖拐角挡住了我的视线,黑亮每天提了我窑里的一桶屎尿去那里了,又提了空桶放回来,那里可能就是厕所,还有猪圈鸡棚。在我窑的右侧还有两孔窑,靠近这边的住着一头毛驴,毛驴不像狗老卧在我的窑门外,但狗一听我摇门窗就吠,狗一吠毛驴也长声叫唤。靠外的一孔窑里住着黑亮叔,白天晚上的他总闲不下,一会儿给毛驴窑里垫土沤草,一会儿从什么地方抱了柴禾回来。我先在夜里以为见了鬼,后来才知道他是瞎子,瞎子分不出什么是白天黑夜的。从瞎子的窑再过去,便又是斜出来的土崖另一个拐角,那里有一篷葫芦架,葫芦吊了六七个,但都用圆的方的木盒子包着,看不见窑门窑窗,而似乎是窑门旁春节贴的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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