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戎昱站于五十步之外,遥看着那个似是仙般的人儿,竟看得痴了。
是怎样的洞明豁达的心境,方能把那曲荡气回肠的《飞花词》,弹得余音绕耳,三月不散;是怎样的绝世容颜,能让开遍的梅花都黯然失色;又是怎样的淡然笃定,能让天地皆白,万物如微尘般渺小的现在,只看得见他一袭白裘,乌发飞扬的夺目!
楚上尘啊楚上尘,你有如此一副倾世之姿,怎又能有如此一副铁骨心肠?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一日,楚上尘的心洞明如镜,却不知另一人的心,却杂乱如麻。
☆、第二十二话、独钓寒江雪
近几日山中大雪。不多时天地各处已是白雪皑皑,今日,总算是停了下来。
裴戎昱一身紫色狐裘,立于雪中。每一步踩过似是踩在厚重的棉絮之上,发出“吱呀”的声响,又看看四周,大雪像是棉花,将整个夕照山庄囊裹入怀。
只见那拥有直插云霄之气势的云杉墨绿枝叶都被大雪覆盖,却不见枯叶凋零的惨败。大雪像是一件乳白外衣,将云杉覆盖。竟不由得,让人想起楚上尘。这个素来白衣加身,温言软语的俊美公子,却偏偏有一副似是云杉一样坚韧,似是梅花一样孤傲的心。不嗔不怒,眉眼之中尽是那看透红尘之后的淡然,他确是一个让人心折的男子,这一点裴戎昱不得不承认。但愈是如此,就愈是让人无法想像他背后的毒辣,阴险和手段。
“楚庄主呢?”裴戎昱问道。
一旁的家丁看到裴戎昱那如鹰般锋利桀骜的眼神,都吓得退了几步。
“庄主他……他去钓鱼了,裴公子。”
裴戎昱微微皱眉,如此唯唯诺诺是想哪般,我会吃了你不成?
“钓鱼?”
家丁见裴戎昱皱眉,握着那扫帚的手已经不住的发抖,不知是被冻得还是吓得,“是,这是庄主的习惯,每年下雪之后都会去钓鱼。”
“在何处?”
“楚峰崖底。”
楚峰崖底有一汪清泉,直通楚峰山下,也就是泰安的那一条湖。只不过地处偏僻,鲜少有人涉足。
裴戎昱心中疑惑,这所谓“桃花流水鳜鱼肥”,素来听闻春日夏日秋日垂钓,何来冬日也去?况且他楚上尘不是一向崇尚佛学,怎的会吃这海鲜?
裴戎昱点点头,转身离开夕照山庄。山庄四面围墙又有暖炉相护,自然是暖的,可这一出门,寒风阵阵,不多时,裴戎昱的手便僵了,身上也冷的发颤。
这楚上尘是傻的吗,这么天寒地冻的去钓什么鱼?也不怕被冻坏?裴戎昱心中不免腹诽,可又是一颤,自己这是……在担心他吗?
有了家丁的指点,很快就找到了崖底。
天地素缟,银装素裹。北风卷地白草折,湖边柳树暗丝绦。冷风阵阵,让人不由得打一个哆嗦。裴戎昱见有一人端坐于已然冻结成冰的湖边,天地一片白茫茫,只看见楚上尘墨发飘扬,背影俊逸如仙,一股子清丽的气息似是扑面而来。
裴戎昱看着他的背影似是能想象他现在的表情。面如冠玉,风雅至极,托腮垂钓却半分没有焦急,寒冬腊月却不见他有一丝皱眉,反而脸上有浅浅笑意。
“子卿。”裴戎昱低低的唤了一声,和着那凛冽刮过的冬风。
前方的身影似是顿了顿,而后微笑的转身道:“舒扬,你来了。”
冬日暖阳似是在楚上尘的脸上打了一层薄薄的水银,显得格外明亮。眼睑半敛,只看得见长长睫毛覆在清冷如雪的脸上投射出一片阴影,白衣如雪,被冬风刮得猎猎声响,举手投足都有一副与生俱来的高贵出尘,那笑容沉静如水,那声音温润如玉。
裴戎昱这样强烈的感觉到自己的心颤。自己仿佛就如闯入这仙境的凡夫俗子,而楚上尘,浑身透出如处子一般的纯洁静美,实在是让任何人,都挪不开眼睛。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是跳入裴戎昱脑海里的第一句话。如此眉眼如画的人,傲然冰雪,垂钓于此的样子,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动容。
“这天气,怎有如此心境来此垂钓?”强行按捺住复杂的心情,开口是淡淡的清冷。
楚上尘又是一笑:“舒扬,你觉得这天气,冷是不冷?”
“自然是天凝地闭。”
“我们这等生物存于大自然都尚且觉得林寒洞箫,雪n。u。e风饕,那这些鱼儿更是了。众生皆平等,没有道理我们享受火炉暖意,让这些小生物困于这冰天雪地之中。”
裴戎昱一愣。
“我来此垂钓,将这些鱼儿带回山庄,等来年春日,冰雪消融,再将他们放归自然。”
原来在大雪初停的天气,楚上尘来此垂钓,竟是怕这冰霜天气,冻坏了湖中小鱼?!他心中震惊不已,又是一串疑问跳上心头。
楚上尘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这天地间有如此多的鱼儿,我知晓不可能一一将他们救下。但哪怕是一条,十条,都是好的。这芸芸众生,苦难劫难这般多,我总觉得,心中不忍。”
裴戎昱一言不发的走到楚上尘身边,正欲开口,冰凉至僵的手忽然被一团温软包裹,低头一看是楚上尘摘下了自己手上的绒套。
楚上尘眉眼仍旧是淡淡的,只是放下鱼竿将自己手中的绒套摘下,亲自给裴戎昱戴上。口气似是有些嗔怪:“身体发肤授之父母。舒扬你总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一瞬间,心中又甜又酸,又痛又暖。五味杂陈,裴戎昱的心,开始有所疑惑。这前朝太子真的如锦罗口中那般荒无道,阴险狠辣?又定睛看了看楚上尘,只见他的眸子里,尽是淡然尽是清明。他的心,明明是对万物都慈悲,都动容的啊……
又过了一会儿,楚上尘起身道:“今日便如此吧。我们回家吧。”
又看了看裴戎昱,笑着替他掸落肩上的落雪:“难为舒扬你担心我,看看身上,尽是雪花。”姿势亲昵熟稔,似是他们认识了很多年。
他说:“我们回家吧。”是“我们”,是“回家”,可是他裴戎昱,真的有家吗?
楚上尘抬眼看着裴戎昱,那双迷人的眼里,透着满满的心疼和关心,引得裴戎昱一阵内疚:你若是知晓我是来取你性命的,该会如何待我呢?会恨我吗?
楚上尘回身握了裴戎昱的手:“我知道,从前的那些年月,你过的不好。”
手掌指尖尽是温暖,这是独属于楚上尘的,不带任何欲念的关心,甚至不求回报。
“你如何知晓?”裴戎昱在楚上尘身后木讷的说道。
“因为……我从你的眼里,看到了从前的我。大概是很让人心碎的事情,所以舒扬你总有心事。虽然你看上去十分桀骜,气场也是霸气凛冽的,但再铁打的人,都需要关心。我曾经说过,清水养玉,亦可养心,玉是要宠着的,人也是。舒扬你表现的太过坚强,让人产生‘我乃铁骨铮铮,永远不倒’的错觉,但我总觉得,你的心,一定十分柔软,柔软的,像是一片羽毛,轻轻落在棉絮上。”
楚上尘静静的说着,牵着裴戎昱的手慢慢的往前走,“以后,你不用担心,子卿乃至整个夕照山庄的人,都会是你的兄弟,家人。”
兄弟,家人……这该是多少年没有听到的温软之词?这般……暖心。
“这天气,你出来什么御寒的也没有带,该是冻坏了,记得酒窖里还有些许桃花酿,等会儿我们去取来,给你暖暖身。”
“如此……甚好。”
裴戎昱瞥了一眼楚上尘背后的篓子里,清泉之下,是几条活蹦乱跳的红鲤,快活的荡出一层又一层的水花和涟漪,红艳艳的,绚烂夺目。
裴戎昱长这么大,第一次对赵锦罗的话,有了怀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真切强烈的关心,让他满是伤痕的心,慢慢的涌出感动之意。
☆、第二十三话、往事如烟似火
到了山庄,楚上尘先是让家丁将鱼给放在自家的水池子里,转身又抱了个暖炉来给裴戎昱,他坐在裴戎昱身边,颇有些微词的说道:“冻坏了吧?”
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斜飞入鬓的眉微微有些蹙起,说出口的话,却含着满满的关心之意。楚上尘仍是一身雪白,丝毫风尘不染。见他这般样子,却觉得有些可爱。
“再烧桶热水来,给你泡泡手脚。”楚上尘托腮想了一会儿,又回头对裴戎昱这样说道,表情煞有其事,甚是严肃。
想他裴戎昱南征北战,大漠风沙,当头烈日,大雨瓢泼,亦或是雪花如席,什么苦是没有吃过的呢?哪怕是看着与自己同舟共济的士兵一个个被蛮夷砍杀,他都没有落过一滴眼泪。可如今,面对如此诚挚的关心,他忽然觉得喉咙十分的哽,眼眶涩涩的。
“舒扬,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呀。”楚上尘如水的眸子里,眼波流转,又带了些笑意调侃,“莫不是冻傻了?”
楚上尘轻轻的笑起来,露出一口银牙,俊朗的面目也是十分温存,特别是那如三月桃花般粉嫩薄软的唇瓣,看得人实在心痒。
裴戎昱被他的笑容感染,嘴角也微微上扬。
楚上尘一愣:“舒扬,你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好看,要多笑笑。”
裴戎昱平日里甚是严肃,不苟言笑,眸子又深邃似海,配着那刀削斧砍俊俏的面容,总是让人即使处于流火七月也不寒而栗,但今日他的浅笑,如同是春回大地,严冬悄然过去,身上凛冽和冷冷的霸气减了几分,多了几分人气和气。
楚上尘替裴戎昱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又将盆里热气腾腾的水端到桌旁,手巾也安置妥当,再三叮咛。
“子卿你啊……实在是啰嗦。”裴戎昱看着身上被裹紧的狐裘,又看看那热气腾腾准备暖手的沸水道。
楚上尘点点头,也不否认:“是啊,大概从开颜到了夕照山庄开始,我就啰嗦得让自己都有些受不住了……”
裴戎昱虽已知楚杉不是他的亲生弟弟,但见他这说法,心头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堵堵的在心口,颇难受。
“是吗?”
“是啊,大概照顾过开颜之后,觉得大家怎么都这么懂事这么听话,没人比开颜更让人费心了呀。”楚上尘笑笑,那笑容绽放在他的脸上,姿容艳丽,似是要将那料峭春寒也化作春回大地。可看见他的身后冰融雪消,春意醉人。实在是暖心不已。
“我先去看看那几尾红鲤,舒扬你先在这里暖暖身子,回回神。等我回来,我去取些桃花酿来,也作是给你暖身。”
裴戎昱看着楚上尘的背影,心里有些别扭。他知晓,这些动作,这些关心,都是因为楚上尘平日里个性如此,又常常这样照顾楚杉,所以如此自然,如此仔细,可偏偏,心里就是不住的感动,毕竟,他楚上尘几月给的温暖比他二十四年的蹉跎人生之中享受到的温暖还要久。
他记得,十八岁那年,他奉皇命出征。在出征的前一夜,赵衡给了他一个拥抱,叫了他一声“舒扬”,那日,宫廷里为了预祝他出师大捷放了一整夜的绮丽烟火,赵衡的面目本就生的妖娆妩媚,借着那绚烂的烟火,那明媚的面庞似是在闪闪发亮,他软软的窝进自己的怀抱,轻轻的说:“舒扬,我等你凯旋而归,振我朝之威。”
恰逢此时,如同一朵极其妖娆的芍药的烟火“轰”的一声在他们的头顶炸开,洒出无限旖旎流光,他抱着赵衡,感觉到心中亦有烟火绽放。
只是,一个拥抱给的温暖能有多久?
一次亲吻携带的爱意能是多长?
赵衡那双的丹凤眼,在愈来愈长的时光中被洗礼,从最初的清澈如水,到沾有寒意,再到眼中弥漫权力欲望,然后浸染鲜血。
那一年,他在皇宫的琼花树下看到的那个被落英洒满全身,粉雕玉琢,有着绝美眼眸的娃娃,早就已经消失在了时光的洪流之中,再也不见,再也不见了……
锦罗,哪怕你能待我像楚上尘待我的万分之一,我都会兴奋的连指尖都在颤抖,可是为什么……从来没有呢?
裴戎昱有些心寒,有些心疼。他带着那个拥抱残留的温度,奋进全力南征北战,平定造反的匈奴蛮夷,只为等他登基之后,有一个稳定的江山。
………………
往事如烟似火,让裴戎昱的心,愈来愈乱。
这楚上尘的前尘往事,他恐怕不能听信锦罗的一面之词,还须得自己再查证才好。当年,锦罗的母妃,兄长亡故,或许,另有隐情。
☆、第二十四话、氲氲美酒香(上)
“裴公子?裴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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