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猫却是呆不住了。
他只恨自家毫无武功,不能使出疾行腿一日千里去到临安,又觉得自家大哥虽不是武功绝顶,然一般人也近不得身,又为人豪爽大气,也不曾与人结仇,这伤他的……却是何人?
想来想去心头闷闷,不觉倒是睡着了。
那边,虞五宝亦是醉得不省人事。
金小猫今日与他的酒,不是别的,却是金小猫在家里按着古方私酿的,这酒也无有名字,今日也是头次开封的头一坛。虞五宝酒量好,金小猫就叫他试酒,不意酒甚烈,后劲足,竟叫虞五宝上了头。
虞五宝躺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一张俊脸都是通红,眼角有几颗晶莹泪珠儿挂着,又趁着满头散开的乌丝,活脱脱一朵照烛的海棠,若只看这春睡图便罢,若去听这虞五宝嘴里嘟囔的醉话,却是大大煞了风景。
只听虞五宝含含糊糊道:“美人儿……你面皮甚好……等我来做……”
“啐!滚边儿去……丑八怪……”
“不害怕……”
“坏女人捏我……”
再,便是呜呜咽咽哭个不停,手里攥着被角儿,直往嘴里填:“饿……小猫儿……救我……”
忽地便是一声狂叫:“爹爹!莫要关我!”
金小猫素来睡得不熟,被喊声吓得醒来,问过下人才知是虞五宝,心下思忖许是梦魇。
金小猫自家小时逃难也多有梦魇之事,若非自家大哥把自己抱在怀里好生安慰方好些。故金小猫深知梦魇之人若不能自梦里脱出,便是吓死也有可能,便披了衣服去到虞五宝房里。
虞五宝窝在被中,浑身发抖。金小猫不觉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爱惜,便坐在床边,慢慢把虞五宝靠在身上摇晃,一边伸手替他顺气。
虞五宝似觉有了依靠,这才安静下来,呼吸也平稳许多。
虞五宝哼哼唧唧直往金小猫怀里钻。金小猫推了两把却推不动,心里大觉自家找了个麻烦,又被虞五宝身上的酒气熏得头脑发晕。
金小猫大恨,刚要把虞五宝扔回床上,却被虞五宝紧抓住衣襟不放,只这一挣一抓之下,金小猫只听得耳边“嘶”的一声,胸口一凉,露出贴身小衣来。
金小猫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自家这是悖得什么运。只得就着势把个破烂外衫脱了,换过虞五宝早间准备好回来换的那件,复又回来照着虞五宝俊脸上轻轻扇了两扇:“叫你撕七爷我的衣服!”
虞五宝却是一把捉住金小猫的手,搁在脸上蹭蹭,呢喃不已:“娘……娘亲……”
金小猫愣了一愣,虽说又气,却被虞五宝这声娘亲叫得心软,他自是想起自家娘亲了!见手被虞五宝捉着不放,自家又被虞五宝身上的酒气熏得上了头,实在是连走路都晃悠,有心回房间去,却真真走不动,金小猫只好斜靠在虞五宝床头眯着眼过酒劲。
只这一醉,金小猫便再也不许叫虞五宝饮醉了!不说旁的,吐了多少次,又有多少迷糊话儿,只说死抓着金小猫的手,就叫金小猫后悔不已:“知他这般难缠,再也不与他酒吃!手都抓青了!”
金小猫向来择床,身边又有个人,倒是想睡睡不着,只得计较如何去临安。想得头越发疼了,眼前也模模糊糊,竟是难得的在外人面前眯着了。
待到醒来,日头已经西斜。
金小猫只觉自家腰间搭着一条手臂,睁开眼一看,虞五宝正死死盯着那手臂看,脸上似疑惑又似羞恼。
虞五宝见金小猫低头看他,把脸一扭:“你作甚来五爷房里,还穿五爷我的衣服……好不害臊!”
金小猫哼了一声,起身站起,冷冷笑道:“不知哪个做梦胆小,抱着七爷不放!七爷心软,叫你抱了这许久,该算算银两才对!”
虞五宝听得恼羞成怒,一双耳尖都红透了:“五爷我洁身自好,才不稀罕抱柴火棒呢!”
两个互瞪了许久,金小猫把衣服正好,负手出门。临过门槛之时,金小猫叹气道:“虞五宝,若你有闲,陪我去趟临安如何?”
虞五宝瞪不过金小猫正在气头,脱口而出:“不去!”
金小猫闻言愣了一愣,忽然回头笑道:“不去便不去,虞五宝,那你回药谷吧!”说罢,拂袖边走,更比平日快些。
虞五宝被金小猫晾在一边,却是找不到头绪,细想金小猫那一笑,虞五宝顿觉较平日疏离许多,竟似又戴上面具一般。
虞五宝正在苦想,门外却来了几个下人,人人手里拿着棍棒,挤在门口不敢进来。
虞五宝讶异得紧,开口问道:“都是怎么了?”
“七爷叫赶虞官人走!”
“哈?啥?”虞五宝登时觉得无从相信,先头还把酒言欢看日出,现下却要即时扫地出门,便是为了银子,也没这么快翻脸的!
虞五宝气哼哼推开下人跑到金小猫房里,却见金小猫已然换上一袭月白的锦袍,手里捏着团五福玉佩坐着发呆。窗外有风吹过,把金小猫鬓发吹得扬起,清冷冷的面色倒似不在人间一样。
虞五宝无由来便觉得难过,把先头的气也丢了七八分。
金小猫抬眼看见虞五宝,不发一言收起玉佩便走。
二人交错之时,虞五宝猛地抓住金小猫手臂:“小猫儿……”
金小猫顿了顿,伸手拍掉虞五宝的手,冷然道:“也是,不关你事。”
虞五宝眼看着金小猫走到院中树下站着,那身影越发凄清了。虞五宝摸摸鼻子,走过去同他并肩站好搂着晃晃:“我说过我们是兄弟……”
金小猫淡淡说道:“我去临安有要事。大哥受伤了!你,可愿一道去?”
虞五宝一扬眉:“自然!小猫儿,你要信我!”
金小猫静了一回,方轻轻说道:“信。”
作者有话要说: 总有些事情经历过才能看清内心。不过尝试相信陌生人也是一种冒险呐!
☆、第十二回:从来殷勤无好事
诸事商量已定,金小猫打发人快快去赵三郎庄院报信,只说事发突然须得离开东京,待归来时再说相请。赵三郎笑道:“不妨事,日后必有机会。”
金小猫方放下一半心。
那另一半心吊着却是应在虞五宝身上。
金小猫此次定的水路,自运河南下又便利又快捷。可那虞五宝却是个最怕坐船的。金小猫担心虞五宝晕船,便要叫人去买橘子,幸现下是夏七月,早橘初上,金小猫叫人在船上运了黄灿灿一大筐备着。那橘皮汁液刺激,正是制晕良药。
次日出行,已是下午。金老太爷金老太太两个战战巍巍在庄子门那里挥泪送别,更嘱咐金小猫自家顾好自己,又说虞五宝为人义气,正是与金小猫做得最好的兄弟,殷殷切切,倒有十分的不放心。
金小猫只顾自家大哥,心急如焚,却也没显在脸上,只是含笑一一答应。
虞五宝瞧瞧天色已晚,再不走日头便要西行,便拉着金小猫一道恭声作别。
于是欸乃一声,船离水岸,便向临安去也。
金小猫此行,把方方食关张,却是为着跟自家大掌柜雁八懋一道。
雁八懋虽说算得一手好账目,却是江湖出身,与金大郎更是患难之交。他看待金小猫,一为衣食东主。二,亦是当做亲亲小兄弟一般。再有,金大郎亦多番说过,金小猫是他的眼珠子心尖子,饶金小猫再顽劣不堪,雁八懋也护得极紧。
金小猫也惯了出行与雁八懋一道。故此番去临安,同行的除了大管家金山打点事务,便是他跟着随时提点。
今夏水少,运河也流得缓慢,更兼这风也不大,两岸景致却是看得分分明明。
金小猫虞五宝两个在舱中坐在一排,面前是一盘糖莲子,一壶茶两只茶盏。
虞五宝吐得天昏地暗,两眼都是重影,身体更是绵软,连路都走不得了,出入只缠着金小猫。虞五宝道:“既然是小猫儿叫五爷跟来,那五爷便死死跟着小猫儿,一刻都不放开。”
金小猫只觉虞五宝越发没骨头了,走来走去都把胳膊搭在金小猫肩上借力,心下也觉得对他不住。虞五宝腹中都吐得空了,那些油腥之物是吃不得的。这河上却只有河鲜,是以一到岸便差金山下船去买些食材,好做些吃食大家吃。
虞五宝软绵绵靠在金小猫身上,一只手软沓沓揪着金小猫衣襟,有气无力哼哼:“小猫儿,五爷我可是舍命陪君子了。”
金小猫看虞五宝一路上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心里更是含愧,自然行动说话之间都比平日多透出几分小意来,把个素来的毒舌丢到天涯海角了。
金小猫把茶盏送到虞五宝嘴边,声音放得低低的:“五宝,再喝些茶水,就不会干呕了。”
虞五宝就着金小猫的手喝了,忽然睁开眼道:“小猫儿,若我吐死了,你把我骨灰带回药谷去,同我家老爷子多说说话,他要打你你别跑,行么?”
“胡说八道!”金小猫听不得一个死字。他长了十八年,有十五年的心结就在此处,最恨人把个死字挂在嘴边。是以虞五宝一张口,金小猫便忍不住骂回去,“你回药谷自己去,我可不认路!你若作死了,我把你丢河里喂鱼!”
虞五宝听了个鱼字,立时翻吐起来,满脸都憋出泪了。金小猫给他拍背,虞五宝一吐完,就向后靠在金小猫怀里大喘着气,一张脸惨白惨白,十分颜色只剩了三分。虞五宝喘道:“小猫儿赔我……日后再不坐船了……”
金小猫心道:“真真冤家,便是大哥我也没照顾几日,到让这条鱼给占先了。现下我是有求与他,日后定要把这个找补回来,叫他把此事挂在嘴边时时招摇,七爷的名头可就败了!”
正思量着,金山把帘儿一掀进来,见虞五宝半死不活情景,也是叹了口气回话:“七爷,雁掌柜已把所需买罢,咱们行不行路?”
金小猫看看虞五宝道:“能走陆路么,我怕还没到临安,这个先坏了。”
金山道:“前边有个白杨镇,倒是可是雇马车。”
虞五宝隐约听见马车,便拉拉金小猫袖口:“再不坐船了……”
金小猫嗯了一声:“不坐。”又思量一下,对金山吩咐道,“管家带着人坐船去临安,虞五宝同我一道坐马车,让雁大掌柜跟着。便在前头白杨镇把我们放下吧。”
金山答了个是字便退下准备了。
金小猫往嘴里填了个糖莲子,口味清甜,一时倒出神了。
再说东京山庄,金小猫这边一走,那边就进了贼子,把个山庄内外给扒了个清清爽爽。偏这贼子高明,庄里人员都睡得老老实实,直到天亮才发觉。
金老太爷叫人清点损失,旁的倒也没丢,连下人的铜子儿都没少一个,只金小猫房里自家整的食谱,丢了个干干净净。
金老太爷大惊,同金老太太两个商量半天,差人往开封府里报了案,两个借着事由下山去,在巷子里转过几转,却是再也找不着了。
守在庄里的下人发觉自家两个老主人不见了,皆魂飞魄散,驿马疾驰般的送信。这消息到了金小猫手里,已是五天开外了。
金小猫闻听消息倒是冷笑起来:“跑便跑了真真干脆!”
雁八懋怀里抱着一把黑刀,脸色黑得同那刀可有一比:“先头同大爷说过,把这两个杀了了事,大爷说留了有用,才在东京做了个明晃晃的幌子。七爷,现下怎么办?”
金小猫摸摸怀里袖着的团五福玉佩,冷声道:“自然大哥重要!”
虞五宝坐了马车精神一复一日好转,连那些厚脸皮粘人功也都拾了起来。此刻一边听金小猫同雁八懋两个打机锋,可是丈二和尚摸不着了。
虞五宝把手一搭金小猫肩头问:“小猫儿,怎么了?”
金小猫唇角微扬:“家里那两个老的,耐不住寂寞了跑了……”
虞五宝听金小猫说得诡异,如同被针扎一般跳起来,一双桃花眼儿瞪得大如牛铃:“哇?耐不住寂寞?跑了?”
如此大八卦,叫虞五宝心头直痒:“耶?小猫儿,细细说来?”
金小猫给虞五宝一个白眼,并不说话,拿过一本书看了起来。
虞五宝转脸又看见雁八懋摊着腿坐在一旁,便又挨挨蹭蹭磨到雁八懋身边,看看铁卯爷的脸色,小心开口:“大掌柜,谁跑了?”
雁八懋冷哼一声:“虞官人,真不关您家事!”
虞五宝又去缠金小猫。这条鱼缠功了得,把个金小猫缠得好不耐烦,只得把话挑明了说:“虞五宝,那可不是我家亲爷娘,不过是个幌子。”
“我说呢!”虞五宝好容易扒出八卦来,真真心满意足,不免信口开河,“长得一些都不像!小猫儿你这么好看,哪能有个丑爷娘!我看,你同你大哥也不像!怕不是一个娘生得吧!”
这话刚落,金小猫脸色一沉:“胡说什么!大掌柜,把他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