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金小猫一到大堂,雁八愗立刻搬了高几过来,恭恭敬敬让他在柜边坐下,又连忙奉上一盏热茶,自家退到柜台后头。小二子等一众伙计都是屏息凝神立在大堂当中,连气儿都不敢多喘。
虞五宝却是好整以暇地跳到柜台上头坐着,唇角微扬,看这难得一见的小猫炸毛图。
六二瞥见虞五宝这般模样,不禁摇摇头,虞小官人可不知道,自家七爷若是要训话,那是任谁都不许自在的!管你自家人也好,旁的人也好,有错的也罢,没错的也罢,但凡叫他瞧见不妥之处,就会拿话一句一句明白说出,哪里管你面子里子都挂不挂得住。
果不其然,金小猫偏脸看见虞五宝两条长腿,在身边晃来晃去,不由嘴角一翘,冷笑道:“虞五宝,你这是嫌我家凳子不高吗?怎么不坐房顶上去?”
虞五宝一愣,没想到自家也被波及,立刻又跳下来,挨着金小猫乖乖坐下:“屋顶太高,高凳正好。”
金小猫冷哼一声,不再理他。杏目一转,望着六二,柔声道:“六二,过来!”
六二却打了个冷战,一步三挪地近前,可怜巴巴看着自家东主:“七爷,小的在!”
金小猫淡淡一笑,低头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撇着浮沫,盏盖之间摩擦出声,吱儿吱儿的声响一起子一起子得叫人心底发毛。
“说罢!错在哪儿?”
六二早绷不住这般怪异的安静,忽然听到自家七爷开口,心下先松了一口气,再上前一步,在金小猫跟前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六二没看好敬哥儿,叫他闯祸了!”
此话一出,金小猫反倒笑出声了,他把茶盏往旁边柜上一搁:“混话!敬哥儿哪日不闯祸,七爷我多说过你么!再想,想不出给我滚出金家!”
六二趴在地上不吭声。
麻厨子却是腿筋都转了。上次遇着金小猫发火还是初开方方食时,麻厨子看着东主不过是个少年,小瞧他了几分,是以饭菜都是马马虎虎做得,被金小猫瞧见,狠削了他一回,连着两个月都叫他做下手,配菜每日切得他心烦手软。
这等滋味,他实在不想再尝了!
麻厨子知道金小猫有一向好处,那便是任人分辩,若对了他的意,或可保住些面子。是以麻厨子也上前两步,扶了扶自家大肥肚,向金小猫拱拱手:“七爷,老麻也有错!”
金小猫很看了麻厨子一眼,方淡声开口:“既如此说说看。”
“不该擅离职守,叫旁人进厨间,出门就该锁着……”麻厨子斟酌已久,现下脱口便是这话!
“哈?”金小猫才放平的嘴角又翘起来,“老麻,这是你说的错?厨间里头就再没旁人来了?怎么就要锁门?哼!七爷我说过多少次灶上要精心!调料不对哪能凑合上桌?若没有了不会去提前与我报备?七爷我那小厨间里头不是调料,怎么不先用着?”
麻厨子哼唧两声:“那是七爷自己的,老麻不敢擅用……”
“呸!老麻,你还真能说这话!方方食都是七爷我的!滚下去,买来调料研粉,要极细,各自分在罐子里头,你只自己动手,决不许叫旁人帮忙!再叫你记不住!嗯?”金小猫口气又平又缓,倒和平日吩咐人做事一般无二。
麻厨子分明听出这话里藏着的一句:“若不仔细听话,老麻你就回家,崩来方方食了!天下好厨子那么多,少你一个还真没关系!”
麻厨子先头来方方食,是打着银子比旁家厚的主意,自家做菜也好,又能顺点食材,东家又和气,也是睁眼闭眼不在乎。后来,却是因着金小猫叫人另僻了小厨间,私家小灶上金小猫当着麻厨子的面儿露了一手,才叫这位贪小爱吃的厨子惊了。麻厨子要偷师,每逢金小猫烧小菜自己用,他悄悄在小厨间外头凑门缝。
待金小猫知道了,打开门叫他大大方方的学。
这般不藏私,麻厨子虽觉不好意思,却也是忍不住跟着学。是以在麻厨子心底,他虽不好意思管比他小了恁多的金小猫叫师傅,却私心是这么看的。故而,金小猫兴致来时的各色刁钻,麻厨子也只当敬师了。
麻厨子现下不敢再多开口,只应了一个“是”字就退下与旁人站在一处了。
及至金小猫看向小二子一帮人,也烦得透了,只一挥手:“事既出了,这几日不必开张,都把店里店外清洁干净。屋内桌凳食器都点一遍,有少的报与雁大掌柜,叫他着人办来!”
特特又叫住小二子,把柜上冷茶交与他看:“平日七爷我怎教你的!茶都冷了,还不换盏热的来!七爷不在乎,旁人可在乎!眼力都没得,就去厨间烧茶吧!”
虞五宝看得一愣一愣的,金小猫话说的平平淡淡,却都是压着人的脾气,麻厨子怕麻烦做琐事,小二子喜欢迎客与人闲扯,而六二,最怕的就是金小猫不要他。
虞五宝自家怕的,却是金小猫亲口对他说叫他走得远远的,或是不见他。然而最怕的,却是他极力隐藏的心思叫金小猫知晓,不接受或可能承受,不能承受的,却是从他心上人那双明亮澄澈的杏眸里看出鄙夷,不屑,这才会让他生不如死……
虞五宝抚了抚心口,果然跳得极快。虞五宝暗自苦笑:“竟然连想想这个结果都不成了吗?”
金小猫起身,无意瞥见虞五宝古怪面色,不由奇道:“我训我的人,你又怎的了?”
虞五宝支吾两声,忽然福至心灵,强笑答道:“啊啊!,小猫儿好威风,我也怕挨训啊!”
金小猫忍俊不禁,捂着嘴清咳两声,转脸又看趴了半晌的六二:“六二,你说,错在哪儿?”
气氛还好。
六二原是趴地上闷闷地笑,此刻被金小猫一瞪一问,肩也不抖了,抬起头冲着自家七爷撒娇:“六二不知呢……七爷赐教啊!”
金小猫抬脚冲着六二屁股就是一下:“惯的你!”
“七爷既叫你看护敬哥儿,不止叫你护着他,也要看着他!道理要与他讲,哪出不可去,那处不可动,皆是规矩!自家看来无妨,若在旁人家里,那可是要出大祸的!”
“不说你这家教不好,只会指着合宅的人嘲笑。日后莫说前程,娶妻都要再三计较。他堂堂一个将军府的子弟,难不成要毁到我这一介商贾手里?”
“姜小侯爷对七爷我看重,才会把敬哥儿交与我手,若这般下去,我实对不住人家!”
虞五宝听金小猫这般如报知己似的提及姜文忠,忽然觉得这位安北侯也实在太碍眼了些——他自是愿金小猫多念念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四回:遇刺官家要发威
今日早朝,官家可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无他,乃是昨夜与爱妃庞娘娘两个花园里头小酌赏月,被个刺客给惊了,庞妃娘娘更为着护驾,也被刺客给伤了!
官家原以为这雪霁初晴,月色更显明媚,便携着自家爱妃庞娘娘,效仿明皇太真的典故,在花园里头摆起酒来,天下最贵重的夫妾两个,携手并肩,你恩我
爱,真真好不甜蜜。
两个人兴头起来,庞妃更是把宫女儿黄门喊个净退,自家亲身把酒,将个翡翠杯子斟满了亲与官家奉到唇边。
官家向来风流多情,最爱这等体己小意的做派,是以立时闻弦音知雅意,把庞妃柔荑一握,就着边儿满饮了。
待庞妃再斟一杯,官家却是难得轻佻,口中噙着这酒俯身便哺到自家心爱之人口中。
这二人皆好相貌,叫人看了这些私密,倒不觉俗艳,却恰似自那瑶池里头下凡的一对仙侣,在画里头游戏人间。
官家好生得趣,正欲与庞妃再多调笑几句就拥着美人回宫共度良宵,耳后却忽听得一句炸雷之声:“昏君!纳命来!”
官家被唬了一跳,还来不及出声呵斥叫人,庞妃乃是对着刺客的,正正瞧见来势汹汹的一柄利剑,冲着官家后心便刺。庞妃一向颇爱眷官家,此刻未及多想,强扭着官家一转,说时迟那时快,饶是官家觉着不对又回拉了庞妃一下,那件仍是插入庞妃背上。好在那此刻见是女眷,略犹疑片刻,伤并不很深,只血流得不少。
此处动静颇大,莫说宫女黄门齐喊捉人,连带禁军都听到赶来围堵刺客。
说来官家身旁有暗卫,原不该叫刺客轻易近身的。只这刺客狡猾,使了个调虎离山的主意,几下晃过一堆去找的,敲昏一个留守的,才趁着官家夫妾两个好得蜜里调油之际,攻其不备。
官家不意自家爱妃以身挡剑,也顾不得别的,大喊:“御医何在!快些传来!”自家把手压住伤处,眼泪莹莹地安抚庞妃,“莫怕!爱妃!朕一处呢!朕没事的!”御医一来,官家才长出一口气,叫人避了眼,着御医当下救助。
待到暗卫闻声再立赶此地,见着官家遇刺,庞妃受伤,一众彪悍汉子皆面色发白,后悔不迭——自家着实太过大意了些。立刻分作几处,去捉拿刺客。
只这刺客身形甚快,又着夜行衣,偏又不在月华下头走,只捡着阴暗之地疾行。几下起落攀援,竟是给了禁军一个好大的没脸:一众宫中侍卫,个个自诩武艺高强,偏教这一人独个儿的,给逃了!
这通事乱了个把时辰。官家亲送庞妃回了宫休息,自家却去了御书房侯消息。
刺客是没捉住,却在刺客藏身之处拾得一枚五福团佩,雕工甚好,五只展翼的蝙蝠团团一处,中间儿却是围着宝相花。
王班班忙不迭把这玉佩奉给官家,官家拿在手里,板着脸摩挲着细看,越看越觉着这玉佩样儿颇熟。
倒是王班班呀了一声。官家听见,也不责备他失仪:“王越,你可也看得这玉佩眼熟?”
王班班连忙躬身,迟疑了一刻道:“启奏陛下,奴婢实在不敢说。”
“恕你无罪。快些道来!”
王班班这才告罪上前,附在官家耳边,细声细气道:“奴婢在理进宫请折时,曾见过七官人用的小印,正是这个纹饰。”
官家愣了片刻,忽然冷笑一声:“呵呵,怪道熟呢!朕也道是见过呢!”
官家自是不信金小猫会掺杂其中,意图不轨。他虽与金小猫是才认的亲戚,却有一双识人的宝眼,是以王班班将将开口提及把金小猫拘来细问时,官家哼了一声:“小猫无辜。你莫多话!他一个小孩子家,哪来的那许多势力!便是闻知阁此等机密又敛财之事,他也是不愿沾身的!他是朕甥儿,不会害朕!”
王班班还要再说,官家摆摆手,负手在房内踱了几圈,方开口道:“王越,你来执笔。朕要给姜文忠下道暗旨。”
王班班忙叫人备了文房,又把周遭闲杂人等赶了个干净,叫暗卫守着,这才跪下,取过一卷白绢,按着官家口述,一字一句誊在上头。
官家把这暗旨过了龙目,取过自家一枚小闲章,印了印泥儿,端端正正盖在上头:“明日上朝,朕少不得要发作几个人!王越,你去对姜文忠说,朕把朕的家小性命尽付他手!朕,也觉得是该动动时候了!那起子人心思蠢蠢欲动,朕……哪敢教他们不乖些……”
次日,果然早朝上众人都很吃了官家一顿排落,各自缄口不言。连带自家亲女收了上的庞太师,也不敢多说句闲话。
朝上人声不闻。
官家狠拍了一掌御案,喝道:“朕在自家还能遇刺!禁中守卫如同虚置!朕这是侥幸无事!”又狠瞪了武班里头一个出挑的,乃是先大将军陈西柳身边的副将,后又是庞太师的侄女婿,现任禁中总护卫的萧将军萧卓。
这位萧卓将军生得分外雄壮,为人口拙,也不爱多话,此刻被官家一瞪,心里咯噔一下:“哎呀俺的那个娘!陛下”
这是要砍人么?
萧卓抬头偷偷去看官家,忽然打了个冷战。今日官家,却是好生阴沉!
只听官家冷声道:“着褫去萧卓禁军首领之职,且家去思过。”
萧卓低着头接了旨,拱手一礼,退回班中。
官家扫视一眼众臣,忽然嘴角一翘:“说来说去,朕怎没见着姜文忠?”
安北侯姜文忠却是在自家府里头,因着官家一道御旨,他算是再得不了清闲了!
那秘旨上头写着:“着姜文忠,明日申时入宫随侍!”
官家派了贴身的内侍王越王班班来此颁旨,可见官家亦是等不及了。姜文忠想起自家把卧房门打开时,见着的那个广袖高髻带着帷帽的妙人儿,就不由得不笑。王班班年过不惑,竟也能把个女娘扮得如此婀娜,也实在了不得。
姜文忠与王越商量,对外道是这位女娘效仿昔日红拂夜奔,只可惜姜小侯爷不是李郎君,不愿收她,是以王娇娇不免愧退……
王越为着掩人耳目,特特还在安北侯府大门外饮泣数刻,教打更巡夜的都不免为之惋惜: